贾母吩咐凤姐送上了各色贺礼,凤姐笑着上来行礼作揖,道:“如今郡君可是尊贵人,咱们一家子都要仰头看着呢!老祖宗将那压箱底的好货都取出来了,这些好东西,连我这么有见识的人都没见过的!”
心中却也不禁有些庆幸,幸而那几次链二虽去江南,不曾步步紧逼着林家答应和宝玉的亲事。
黛玉娇嗔道:“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不过就是图个虚名儿罢了!”
瞅着如此丰厚的贺礼,心中亦不觉有些揣度,她素听娘亲说过,外祖母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不知今日来意为何?
窗外的雪花,沙沙作响,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慧人笑吟吟地抱着一只玉瓶进来。
风雪冬日若是插梅原也没什么,教人称奇道异的,却是那瓶中竟插着两枝桃花,花团簇簇,嫩枝柔弱,窗外分明的雪光穿过玻璃映照花枝上,粉红的花瓣愈加显得楚楚生姿,淡黄色的嫩蕊亦是玲珑娇透。
随着慧人抱着桃花进来,登时一阵冷冽的芳香袭来,外面风雪漫天,室内却是花香熏人。
邢夫人失声赞叹道:“这样好大雪,竟有初春的桃花儿绽放得这样好看!”
说着瞅着黛玉,眉眼含笑道:“莫不是大姑娘竟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不成?竟有如此的好花供应?”
黛玉听了不由得抿嘴一笑,却不说话。
慧人放下花瓶,才笑道:“外头弄这些反季的花儿,玫瑰桃花月季等,都是供应在皇宫里和各大王府里的,我们虽也得了一些,可格格不爱用花盆种着那些花儿,总觉得失了天然的美丽,花开花落原是有定律的,冬日里的这些花,纵然生得再美,也不是它的季节,按着季节家里种着花草也就罢了,谁还大风雪的日子倒是赏桃花去?故而我们这里倒是从来不要这些花儿。”
听了这话,众人都不觉看着瓶中的桃花,宜人先撑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可不是那折下来的花儿。”
说着摘下一簇桃花递给了贾母瞧,道:“因格格房里很不喜爱折枝的花儿朵儿来,故而这些都是用些绢纱做出来的。”
只是染了些桃花的香,所以和真的桃花一般。
贾母忙戴了眼镜细瞧了半日,也笑了起来:“难为谁的手竟这样巧?做出来的花儿,竟跟生在枝头上的花儿一般无异。”
黛玉指着慧人笑道:“满府里,也唯独慧人姐姐做出来的东西是一等一的好,论起慧性灵心,原也人如其名。”
贾母招手叫慧人到了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喜得了不得,道:“倒是个好孩子,手这样巧,又生得好齐整模样。”
眼瞅着她跟着黛玉,似染了几分脱俗,却不觉眼内滴下泪来,叹道:“我瞧着她,竟仿佛瞧见了我那敏儿似的,敏儿年幼的时候在我跟前,身边的丫头子,虽是奴才,可是比寒薄人家的小姐还要出众些。”
见贾母哭了,一旁的王夫人也似动了一份情肠,一点清泪落下,也暗自抽泣起来。
黛玉失去母亲多年,这些年虽思念父亲,却多亏了胤禛和南宫风陪着自己,才略解母逝乡愁,怎奈得听贾母提起娘亲?
一张娇妍欲滴的芙蓉面,早已点着两行泪痕,愈加洗得容颜脱俗。
除了每每拿着母亲来说事,别的,竟不曾有半分亲情可言了么?
再名贵的贺礼,又怎么能敌一份真真切切的情意呢?
娘亲在世的时候,谆谆告诫她,世间亲情才是第一,可是于一个女儿身而言,要记住,善良,和愚善是不同的。
孝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愚孝,却不可取,不能因为孝字,而亲自入虎口之中。
娘说,那是虎狼之窝,这话并没有错啊,她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明知山有虎,便断不能往山中行。
她要学着做四哥的妻子,要与四哥并驾齐驱,所以,她更要明白立身之本。
见到黛玉花容生露,慧人早急了,也顾不得心中酸楚,忙到黛玉跟前递上手帕与她拭泪,口内道:“格格可也不要太过伤心了,太太若是地下有知,也要责怪格格的。再者,哭得这样,眼睛红肿起来,可不就是怪了老太君提起太太来么?”
贾母也忙止住泪,道:“正是,可见竟是我这个老婆子提起了格格的伤心事儿,真个儿该打嘴了。”
黛玉拭了泪,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勉强道:“外祖母可别这么说,玉儿思念娘亲,外祖母自然也是想念娘亲的。”
慧人忙叫几个小丫头端了水来,一面吩咐人服侍贾母净面,一面又服侍黛玉洗了脸,才略略收拾了一番。
黛玉方对贾母道:“慧人姐姐四个,原都是先前服侍了娘亲的,后来娘亲没了,便跟了玉儿过来,极是有心的。”
贾母听了这话,凝思半日,忙又攥着慧人的手,心中更增了三分亲密之意。
又吩咐鸳鸯取了几件东西来赏给四人,慧人磕头谢了,方笑道:“奴婢们原也是得了太太的恩德,如今伺候格格,更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虽说奴婢们是为人奴才,可是若论起来,竟果然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要尊重。”
说着口内亦是一声叹息,仿佛桃花落水,口内道:“太太先前都疼奴婢们宛如亲生的女儿一般,从来不曾轻骂重打的,太太临去前,奴婢们都是得了太太的嘱咐,在四爷这府里,定要好生服侍格格到大婚的时候,有了四爷照顾,才算是完了。”
听到是贾敏嘱咐,要四人在禛贝勒府中照顾黛玉,贾母不由得微微一怔,面色亦有些惨白,随即凝神半晌,才道:“说起来,咱们都还是顶顶真的汉人家女子,原也该守着汉人家的规矩,俗例男女虽有亲事订下,可未婚前是不得见面的,更不能住一处了,说出去,倒是让外人笑话咱们家竟不会教养闺女。”
黛玉听了,便知这才是贾母的来意,心中叹息一声,才款款地道:“虽然汉人家有如此的规矩,黛玉也生在汉人家里,可是黛玉却是从小大多时候倒是长在了贝勒府里。如今论起来,外祖母家原也是旗人门下,多年来不管穿着打扮吃用,皆随旗风,姐妹们读书认字,也并没有守着汉人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可见并没有什么,倒也不用此时反守起这些规矩来。”
说着素手拈起一簇桃花,轻声道:“外祖母你瞧,这桃花生得这样好看,若不是知道的人,想来也不知道这只是一簇假花儿,岂不也是人生么?天然性情,云里雾里的,真真假假的,也都看不清什么。这么些年,该习惯的也都习惯了,为了守一时的规矩,却将从小的教养抛之脑后,未免大有矫揉造作之嫌,也失了这份天然的意趣!”
语音娇柔,却从容淡定,竟如一汪秋水,冷冷从心头滑过。
只是语气中,有一种生疏有礼的东西,让人不自觉地点头称是,不敢过分亲近。
听黛玉这么一说,慧人亦点头笑叹道:“正是这个话了,当年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只因这道旨意原是多年前太太跟万岁爷求了来的,咱们都是知道的,格格如今虽没郡君府,可是住在四爷这里也是名正言顺的,只等着十三岁的时候大婚罢了。”
贾母脸上略有些变色道:“这道指婚的旨意,是敏儿亲自向万岁爷求来的?怎么我们偏就不曾见到敏儿进京来呢?”
慧人点头瞅着贾母,含笑道:“正是太太的意思,从前太太就已经嘱咐了四爷要照应着格格的,故而才有如今之事。”
贾母神情有些怆然地道:“我那敏儿几十年不进京,竟也和我这个做娘的生分了么?这件事情,竟一丝儿风声都不曾得。”
说着不觉又滴下泪来,心中酸甜苦辣咸齐涌心头,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王夫人忙上前劝道:“姑太太如今替格格安排好了终身的大事,如今格格又贵为郡君,老太太说来贺喜的,怎么反哭了?”
说着又对黛玉含笑道:“如今格格尊贵了,我们只有欢喜的,只格格什么时候闲了,多去家里走走才是。明儿里,可巧舅母还有一个侄女儿跟着母兄要来京中探亲待选,自然是有住在家里的时候,姐妹们聚一聚,也是一件喜事。”
听王夫人提起其侄女薛宝钗,邢夫人和凤姐都是瞅着王夫人,凤姐也还罢了,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邢夫人却是撇头不语。
黛玉面色沉静如水,粉唇含笑道:“亲戚家,自然是要走动的,倒也不用舅母如此嘱咐了。”
贾母怔怔地瞅着黛玉,起始无言,半日才长叹道:“既然如此,也罢了,只是多来走走,多陪陪我这个老婆子才好。”
黛玉娇嗔道:“听外祖母这话说的,幸而姐妹们都不曾跟来,若是跟了过来,还不得将玉儿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