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时期《庄子》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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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文风之变:从魏晋文学看《庄子》的阅读(1)

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影响之及于文学,可见于诸多文论。曹魏正始以前,建安文学尚承《诗》、《骚》传统,颇有风骨。到了正始年间,何晏、王弼等人首倡玄风,故当时的诗歌如《文心雕龙·明诗》所言:“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正始诗歌风骚传统尚存者,唯嵇康和阮籍二人,然而嵇、阮二人亦为庄子的追慕者,其诗虽然以性情为之,其文却大半由老、庄而来。

正始以后,两晋玄风尤扇,诗坛竟相为说理之诗,性情之作越来越少。西晋文学史上虽然有所谓“太康文学”之称,然而“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的诗作,较之阮籍的《咏怀诗》,仍然是望尘莫及。但“泰康文学”相对于正始时期的文学而言,亦不失为小小的中兴。

西晋末永嘉年间,世贵黄、老,清谈之风渐盛,钟嵘在《诗品序》评其“於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晋室南迁之后,玄风独振,当时文坛上以孙绰、许询为领袖,皆作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建安风力尽失,风骚传统不复。对此,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总结曰:“有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这是渡江之初的情景,流波所荡,终其东晋一朝,百年之间,虽制作颇繁,然而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

整体而言,两晋文学,无不带着玄学的色彩,诗作淡然寡味,赋作虽简约清丽,然其哲学思想亦多源于《庄子》。期间虽有刘琨和郭璞,分别以其清刚之气和俊上之才一扫虚谈,然而彼众我寡,玄言诗乃大势所趋。直到东晋末年,殷仲文和谢混二人以其才力,对孙绰、许询辈说理玄谈的诗风稍加革除。同时亦由于时移世易,清谈到后来流为形式,弊多利少,故社会上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进入南朝,中国文学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建安风骨中《庄子》的影子

1、痛哉世人,见欺神仙

董卓之乱后,曹操卓然挺出,正如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所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虽然史书和后人经常评价曹操为“乱世奸雄”,但是不论奸雄还是英雄,在汉末魏初天下大乱之际,的确非曹操这样很有魄力的人不能稳定时局。曹操专权之后,对于仍在动荡的局面,他主张刑名之治。另一方面,东汉末年党锢之祸严重,自命清流的党人多为伪君子,个性通脱的曹操很看不惯这种乌烟瘴气之风,因此欲革除之而后快。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称,主刑名之治形成曹操文章清峻的特色,而革除党祸则促成了他的通脱。这两者在当时政治上和文学上均新人耳目,曹操因此成为改造文章的祖师。从今世所传的曹操的诗文中,我们很容易感受到“清峻”和“通脱”两个特色,比如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求才三令”,比如他的遗令等,以及他的乐府诗,形式简约严明,内容自由通达。

曹操的乐府承汉乐府传统,亦涉求仙服药等事,比如相和曲《气出唱》三首,皆言赤松王乔、昆仑王母之事,并写自己乘云驾龙遨游八极,求仙药以期长寿延年。此曲文辞极其渲染,读之令人飘飘有凌云之意。而曹操集中紧接着的另一首乐府辞《精列》似从云端坠落,求仙不成,怅然失意,从而叹道“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曹操怀疑各种神仙传说,“思想昆仑居,见欺于迂怪”,转而说或许采不死之药于蓬莱差可,然而“周孔圣徂落,会稽以坟丘”,前代圣贤托意于蓬莱以期长生不老如秦始皇者,还不是半道死于会稽?曹操亦如汉乐府一样,对生命的无常感到深深的忧伤,最后以迟暮之失落的心情道:“岁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

相比之下,《气出唱》似为曹操采乐府古题而为的游戏笔墨之作,而《精列》则为其真实思想和心情的流露。他的其他乐府辞,除了《陌上桑》言神仙事之外,其余都因事而作,比如《蒿里行》写董卓之乱时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苦寒行》纪行军途中的艰辛,而《短歌行》则完全为现实人生的抒情之作。曹操乐府的现实色彩正是他本人通脱作风的体现。综合他的诗文,我们可以看出他对黄、老的神仙方术持不相信的态度。

较之乃父,曹丕更为通达。他的乐府仅《折杨柳行》言及神仙事,然而仅前半部分称上山遇仙服药而乘云遨游,但在云端的翩翩然却让他感到茫然不安。他说:“流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可见他的目光追寻的是人世间。曹丕不但志趣不在于成仙,而且从根本上怀疑向来的神仙传说,此辞下半部分则对之一一提出疑问:“彭祖称七百,悠悠安可原。老聃适西戎,于今竟不还。王乔假虚词,赤松垂空言。”并以“达人识真伪,愚夫好妄传”将神仙家事斥为子虚乌有。

曹丕在《典论·论郤俭等事》中又直接论及神仙之事为虚妄,称所谓避谷、行气等,或可使人驻颜或延年,但绝无长生不死之可能,即便是传说中的仙国丹溪,依然是“死者相袭,丘垄相望。”然而三国之时,神仙不死之道颇为流行,如当时郤俭修道名闻于天下,他每到一地,当地养生上药茯苓的价格就会暴涨,众人盲目跟从者,多数无果而终,少数极端者甚至赔了性命。

曹植的乐府诗中游仙之作很多,诸如《升天行》、《五游》、《远游篇》、《飞龙篇》等,不像曹丕明确怀疑神仙之事,曹植但写其游仙。然而曹植的游仙之作,和屈原一样,不过是在人世郁郁不得志之后的发愤抒情,为文以排遣其无可告诉又挥之不去的惆怅,所以寄言于游仙以忘世情,并非真的相信羽化升仙。黄初四年(224年)五月,曹植与其兄弟白马王和任城王俱朝京师之后,任城王忽然去世,这对曹植是个很大的打击。悲痛之际,他写下《赠白马王彪》一诗,诗中以天问的口气对神仙之事提出质问:“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

在《秋思赋》中,曹植十分孤独和失落,和上面这首诗一样,他连“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以远游”的游仙心情也没有了,且斥神仙之事为虚妄:“居室兮芳景迁,松、乔难慕兮谁能仙?长短命也兮独何怨?”另外,曹植还专门写了一篇很长的《辩道论》,对神仙方术的虚妄进行了详实的驳斥。对于郤俭等事,曹植的态度较曹丕科学,他让郤俭避谷一百天,并亲自与他同寝相处,结果发现他起居行步自若。尽管如此,曹植还是相信这种修行的方术只可疗疾并使人不惮饥馑,对于延年益寿则未必。

曹氏父子不信神仙之事,其诗文多写现实人生的喜怒哀乐。由于他们的通达,故其诗文表现出特别的风骨。东汉两百年来质木无文的诗坛,因曹氏父子而改变,《诗》、《骚》的比兴抒情传统得以复兴。

2、曹丕:放达与不朽

曹丕虽然身为帝王,并以儒者自居,但是他性格的放达却与庄子暗合。儒者的价值观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或者如《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鲁国的大夫叔孙豹所说的“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即儒家所谓的“三不朽”,儒家以兼济天下为最高道德,因此以立德平天下为最高价值。作为帝王的曹丕,却对“不朽”提出了新的看法。

在《典论·论文》中,曹丕有一段“大彻大悟”的名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在曹丕看来,立功扬名都是虚无的,因为荣乐随年寿而尽,至于身后之名则非吾事也,但是寄身翰墨,却可以让自己的灵魂永远留在世间,后人读之如见作者本人。良史虽可以为某人列传,然倩人假手,终不若自己剖心于篇籍,如此自己便可以实现生命的不朽。

曹丕此说一来可见他本人赋予文章极高的地位,二来可见他的思想在当时非常前卫与放达。儒家的修齐治平与三不朽之说,对他而言都轻如尘埃。和中国古代哲人一样,曹丕寻求生命的不朽,原因正在于他对“空”、对“无常”感到惆怅,《典论·论文》开始叹曰:“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曹丕在这里的意思是人生倏忽,生命无常,但“物化”乃庄子的生死观。曹丕在这篇论文中谈“文气”时又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对“文气”的理解与《庄子·天道》篇中轮扁谈斫轮之事类似,轮扁认为斫轮之巧亦父子之间不可相移。

我们无法肯定曹丕是受到《庄子》的启发,还是不期而然地与《庄子》之意相合,但是他在《善哉行》中说:“比翼翔云汉,罗者安所羁。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为。”游于尘网之外,冲静自然,淡泊无为,则是庄子的游世精神。除此之外,曹丕的《辞请禅令》几乎全篇皆用《庄子》中的典故缀合而成:

“昔柏成子高辞夏禹而匿野,颜阖辞鲁币而远迹,夫以王者之重,诸侯之贵,而二子忽之,何则?其节高也。故列士殉荣名,义夫高贞介,虽蔬食瓢饮,乐在其中。是以仲尼师王骀,而子产嘉申徒。今诸卿皆孤股肱腹心,足以明孤,而今咸若斯,则诸卿游于形骸之内,而孤求为形骸之外,其不相知,未足多怪。亟为上章还玺绶,勿复纷纷也。”

伯成子高的寓言出自《庄子·天地》,其文曰:“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曹丕引此以明自己的高尚的节操。接下来“仲尼师王骀,而子产嘉申徒”以及游于形骸内外等,皆出自《庄子·德充符》,表达自己志在乐道,追求圣人的境界,而以王天下为余事。

作为皇帝,曹丕虽然颁发了许多推崇儒学的诏令,但可以想象其中大多数都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另外,和魏晋时期的文人一样,曹丕也以孔子为圣人,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对老子的态度却低了许多。例如,曹丕曾颁《以孔羡为宗圣侯置吏修庙诏》,以孔子的后人孔羡为宗圣侯以祀,并下令修孔子庙,且尊孔子为“命世之大圣,亿载之师表”。而对于老子,他却在《敕豫州禁吏民往老子亭祷祝》中说:“老聃贤人,未宜先孔子。”曹丕下令修老子亭也是出于担心楼屋有倾颓的隐患,并在修好之后,为了避免人们以老子为神而加以祷祝,故颁发此文以戒。

现存的曹丕诗文中没有直接论及庄子的,或许本来就没有,也或许原先有后来亡佚了,但从他的放达和他对《庄子》之文的化用,可知艺术家情性的他实则倾心于庄子。

3、曹植:畅玄与释愁

如钟嵘的《诗品》所评,曹植的诗歌“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曹丕所说的“诗赋欲丽”,在曹植的文学作品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曹植一生心事所寄在于能够在政治上有大的作为,这种强烈的事功意识遭遇到现实的残酷之后,便使得他始终郁郁不乐。然而正所谓“诗穷而后工”、“文章憎命达”,曹植将悲愤和愁闷,经他的天赋,写成诗文后则成绝唱。虽然他自己称文章为“小道”,但他的确以诗文获得了不朽。

曹植的诗如一首首悲歌,比兴抒情如《国风》,基本上尽为咏怀之作。他的文则比曹丕更直接更频繁地化用《庄子》,从他直引或化用《庄子》文句、文意而作的文章来看,曹植对《庄子》的文本十分熟悉。例如他在《玄畅赋》中对比孔子与老子、杨朱与墨子的出处语默之不同,曰:

“志鹏举以补天,蹶青云而奋羽。舍余驷而改驾,任中才之展御。望前轨而致策,顾后乘而安驱。匪逞迈之短修,取合真而保素。弘道德而为宇,筑无怨以作藩。播慈惠以为圃,耕柔顺以为田。不愧景而惭魄,信乐天之何欲?”

大鹏高举、退而安驱、合真保素、乐天无愧等,都直接来自《庄子》。又有《神龟赋》,龟号千岁,故世以为神物,但是曹植受他人所遗之龟却数日而死,对此他为赋以发感慨。其文有句曰:“感白灵之翔翥,卒不免乎豫且。虽见珍于宗庙,离刳剥之重辜。”“白龟”、“豫且”见于《庄子·外物》篇白龟见梦于宋元君之寓言,而“虽见珍于宗庙,离刳剥之重辜”则引自《庄子·秋水》篇。庄子钓于濮水,楚王欲聘用庄子,故使二大夫前往致意,庄子乃以神龟为喻,表示自己宁愿曳尾于涂中,也不愿意死为留骨而藏于庙堂之上。曹植引白龟的寓言,在于慨叹神龟卒死,其灵奈何;而后者则以惋惜神龟虽见珍于宗庙,而却在消逝之外重罹刳剥之患。此赋虽然是曹植感于物事而发,却也是以神龟的命运自况。

曹植的《释愁文》仿照《楚辞·渔父》而来。曹植写自己如屈原一样,于荒野行吟,只是把达人从渔父换成了玄虚先生。首先曹植以玄虚先生释己之愁,就表示他内心以道家思想作为解脱。而玄虚先生释愁的一段话,则更是老、庄思想的表现:

“吾将赠子以无为之药,给子以澹泊之汤,刺子以玄虚之针,炙子以淳朴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床。使王乔与子携手而游,黄公与子咏歌而行,庄生为子具养神之馔,老聃为子致爱性之方。趣遐路以栖迹,乘轻云以高翔。”

最后,曹植写自己听了玄虚先生的这番话后,“精骇意散,改心向趣。愿纳至言,仰崇玄度。众愁忽然,不辞而去。”

最能反映曹植仰慕庄子的,是他的《髑髅说》一文。此文仿《庄子·至乐》篇“庄子之楚见空髑髅”一段故事而作,从故事情境、谈话内容,到所表达的人间之劳和死后之逸,都完全一样。不妨在此全引二文以资比较:

曹植的《髑髅说》

曹子游乎陂塘之滨,步乎蓁秽之薮。萧条潜虚,经幽践阻。顾见髑髅,块然独居。于是伏轼而问之曰:“子将结缨首剑,殉国君乎?将被坚执锐,毙三军乎?将婴兹固疾,命殒倾乎?将寿终数极,归幽冥乎?”叩遗骸而叹息,哀白骨之无灵。慕严周之适楚,倘托梦以通情。于是伻若有来,恍若有存。影见容隐,厉响而言曰:“子何国之君子乎?既枉舆驾,愍其枯朽。不惜咳唾之音,慰以若言。子则辩于辞矣,然未达幽冥之情,识死生之说也。夫死之为言归也。归也者,归于道也。道也者,身以无形为主,故能与化推移。阴阳不能更,四节不能亏,是故洞于纤微之域,通于恍惚之庭。望之不见其象,听之不闻其声。挹之不冲,满之不盈。吹之不凋,嘘之不荣。激之不流,凝之不停。寥落溟漠,与道相拘。偃然长寝,乐莫是喻。”曹子曰:“予将请之上帝,求诸神灵。使司命辍籍,反子骸形。”于是髑髅长呻廓眦曰:“甚矣,何子之难语也!昔太素氏不仁,无故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变而之死,是反吾真也。何子之好劳,我之好逸。子则行矣,余将归于太虚。”于是言卒响绝,神光雾除。顾将旋轸,乃命仆夫拂以玄尘,覆以缟巾。爰将藏彼路滨,壅以丹土,翳以绿榛。夫存亡之异势,乃宣尼之所陈。何神凭之虚对,云死生之必均。

《庄子·至乐》“庄子之楚见空髑髅”一段: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