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阵不寒而栗,接过保安递来的发票,一脚油门,驶出这破破烂烂的港口工业区。
问清了斯琴住的地方,我便只管开车了。车子走在蛇口静谧的街道上,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这短短的半天,长得像一个世纪。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要超出我的承受界限,到现在也没能消化过来。
现在想起来,三四天之前,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加班,还没有卷入到恐怖事件里的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如今的我别无所望,只希望安安稳稳的,把斯琴送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赶快回家,洗个冷水澡,再补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车子走到半路的时候,又出了问题。幸好这问题不大,不过是快没油了而已,随便找个油站就能解决。
我向旁边坐着的美女汇报:“要去加油咯,你准备报销多少?”
她白了我一眼,不屑道:“做梦吧!看你这小气劲儿,跟阿福真是……算了,不跟你计较,加油也好,我去便利店买瓶水。”
我把车开到加油站,停在加油机面前,熄了火。斯琴打开车门要下,估计有点过意不去,回过头来,假惺惺地问道:“你要喝点啥?”
我刚想要说什么,她却自作主张道:“就蒸馏水吧,蒸馏水便宜。”
然后,在我幽怨的注视下,她甩着那两条大长腿,走进了加油站便利店。
加油机的数字在一点点地跳,我百无聊赖,把手指伸到车窗前,对着光线研究。咦,奇怪了,怎么左手拇指跟食指上,沾上了点红色?我下意识地在身上摸来摸去,不会是刚才逃出暗房的时候,哪里碰出血了吧?
就在这时,车门被一把拉开,斯琴大大咧咧地钻了进来,关切地问:“怎么啦?大白天的自摸啊?”
我懒得理她,付了油钱,抬脚一踩油门便走。她递给我一瓶蒸馏水,又拿着一瓶木糖醇香口胶,摇晃着问:“要不要?”
我点头道:“你给我口——胶啊,当然要。”
她狠狠在我手臂上捶了一下,骂道:“去死。你这样的人,跟阿……”
我大喊一声,哀求道:“好好好,我承认,我是社会的人渣、败类、拆白党、死飞仔,求你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好吧?”
斯琴把头扭向窗外,不再搭理我。我伸出右手,摊在她面前道:“给我两粒嘛。”
嘴巴里嚼着香口胶,看车子飞驰在滨海大道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我开了音响,这次没敢再听电台,而是播自己刻的MP3。
一首丧心病狂、没心没肺的英文歌,我喜欢了很久,也跟很多人提过。没有想到的是,斯琴也摇头晃脑脑的,跟着唱了起来。
Sunday’s coming I wanna drive my car。
To your apartment with present like a star。
歌唱完几首,香口胶嚼到不甜,我随手拿起一张发票,打算吐到上面。我把发票凑到嘴边,斯琴咦了一声说:“真恶心。”
我懒得搭理她,香口胶已经吐到一半,她却突然说:“慢着!”
我眼睛还是看着前方,皱眉问:“咋啦?”
她说:“这发票真奇怪,背后写着字呢,还是用的红笔。”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果然如她所说,发票背后有几行红字,笔画粗大,像是用红色马克笔写的。难怪我的手指会染上红色,原来是在这儿蹭的。
斯琴从我手里拿过发票,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写的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念了起来:“小心,他们是假的,他们杀了小李。”
我听得心里发毛,眼角看过去,斯琴却不当一回事,她切了一声,不屑道:“这是你写的吧?你觉得这好玩吗?”
我愣了一下,无奈道:“人格担保,真不是我写的。”
显然对于斯琴来讲,我的人格不值什么钱,她继续分析道:“肯定是我刚才去买东西的时候,你偷偷写好的,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心理。”
我气急道:“谁写这东西谁他妈是脑残!”
她还是不以为然,把发票揉成一团,准备扔出窗外。突然之间,她又改变了主意,收回伸出窗外的手,把发票慢慢舒展开,仔细观察起来。
我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这些字好像,好像是……”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似乎她也无法相信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我心急地催促道:“好像是什么?”
她一咬牙道:“这些字,好像是Karen写的。”
我心里一惊,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差点打滑。有了早上的那场教训,我学会了未雨绸缪,马上打了右转灯,慢慢变道,先把车子在路边停下。
车子刚一停好,我便转向斯琴,问道:“为什么说这是Karen写的?”
斯琴把发票放在我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哪,你看,最后这个‘李’字,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
我盯着这皱巴巴的发票,仔细观察,一会儿便看出了门道。这十来个字里,其它都跟鬼画符似的,只有“李”字有模有样,写得还挺有范儿的。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说:“嗯,我知道了。”
斯琴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懒得跟她计较,慢慢说出心里的想法:“Karen名字叫李凯伦,这个李字写得漂亮,是不是她特意练的签名?”
“差不多是这样”,斯琴瞟了我一眼说,“没看出来,你还没蠢到家嘛。Karen这婆娘的字丑得要死,不过她超爱在淘宝上买东西,几乎每天都要签收快件,把签名练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怀疑道:“光凭这个,不能确定是Karen写的吧?”
她用手指戳着那个“李”字说:“你看看她下面,我认得出来,这个钩很有特点,不会错的。”
听她说完,我把皱巴巴的发票拿了过来,但我没兴趣研究Karen的下面,既然斯琴一口咬定说是,那就是了。
我把它翻到正面,这张发票面值十块,上面盖了一个红色印章,模模糊糊的,但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字样是“港口工业区停车场”。
这么说来,手里的这张发票,正是刚才工业区里,那个古古怪怪的保安给的。可是,Karen为什么会在发票背后写字,又为什么要通过保安的手,交给我们?
我挠头苦想,却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这时候,斯琴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发生这种事情都是我的责任,要我给她什么交待似的。
我不由得恼羞成怒,啪一声把发票拍在仪表台上,大声说:“早就跟你讲阿福有问题,现在信了吧?”
斯琴的表情慢慢变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似的,喃喃自语道:“阿福……咦……不会吧……”
我估计直到现在,她还没能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跟“他们杀了小李”的“他们”联系起来。不过这倒正常,男人贪恋美色,女人也一样。恐怕在一些女人心目中,美男子是不会干坏事的,就算干了也不用判刑的。
我找出另一张没用的发票,把香口胶吐了出来,又喝了一口蒸馏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斯琴仍然纠结于自己的想法中,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低声问我:“你说阿福他,他不会是想要,想要害我吧?”
我安慰她说:“别傻了,当然就是。”
她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表情跟脚气发作一样痛苦,看得我心头暗爽,趁机落井下石道:“好好想想吧,这个阿福跟他的侦探所,有多不对劲!我看啊,搞不好,老六已经被他们害了。”
斯琴显然被我吓到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低声说:“现在想起来,好像,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我点了点头,启发道:“嗯,怎么不对劲?”
她又想了一会,开始总结道:“要我说呀,我接活还有试镜的时候,遇到的帅哥也不少啊,从来没像今天那样,给谁弄得五迷三道的。像下午那样,那个阿福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可真是奇怪了。”
斯琴开动了她的小脑瓜,推测说:“哎呀你说,会不会是他把我给催眠了?要不然,就是那杯咖啡,对,咖啡里有迷魂药,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她摇着我的手臂,反复地问:“对不对,你说对不对嘛?”
我诚恳地点头,其实心里很不以为然。一直以来,我从不相信什么催眠术、迷魂烟的传说,那些骗局中的受害者,只是在被骗之后,为了掩饰真正的上当原因——贪财、轻信、同情心泛滥,或者干脆就是脑残——而找来的借口。
像下午斯琴那样,之所以会毫不犹疑地信任阿福,我想,他那仪表堂堂的相貌,是决定性的因素。除此之外,他的笑容、语气、肢体语言、一身名牌,等等,都是极为有力的武器。
阿福这一个人,可能是对心理学有很深的研究,知道怎么获得别人尤其是女人的信任,但要说他会催眠术、会下迷药,还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人中招,这样的奇技淫巧,我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不过呢,我并没有打算戳穿她,一来是为了保护她那弱小的自尊心,二来呢,就让她自己吓自己去吧,怎么可怕往怎么想。最好把她自己吓个花容失色,花枝乱颤,要不然,怎么能凸显我的临危不乱,形象伟岸?
于是,我也皱起眉头,抿着嘴唇,装出一副大难临头,焦虑无比的表情。果然,过了十几秒,斯琴的慌乱再次升级,因为这时候的她,想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她不再摇我的手臂,而是用力狠狠抓紧,紧张道:“坏了,这下坏了!”
我大概猜到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啦?”
斯琴带着哭腔说:“地址!他有我家地址!”
我假装也才发现这一点,啧了一声说:“对哦……”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她用力掐我的手臂,指甲都陷进了肉里,疼得我嘶嘶地吸气。
我掰开她的手指,抽回手臂,扶着额头做深思状,然后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这个嘛,如果不敢在家里住,就到朋友家住两天吧。”
没错,办法当然是有,而且很简单。既然自己家不敢住,那就搬到别的地方,避避风头呗。也不用去酒店啊、找房子啊什么的,现成的房源,就在你眼前呢。
这位姑娘,小生今年二十有六,尚未婚嫁,独居单身,一夜情管饭……当然了,这些话只能心里想想,如果说出来,会被当成是心怀不轨,因为我的确是心怀不轨。
说来也怪,从早上见到这个女人,到中午一起吃饭为止,我都没有打什么坏主意。可是,自从下午她在阿福面前表现出花痴样子,我就开始动了占她为己有的念头。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还是阿福那不存在的催眠余波?
斯琴听完这话,开心地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道:“对哦!去小娇那住几天好了!”
我心里一凉,对哦!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年纪的娘们,肯定都有几个闺蜜,去她们那里住就行了,哪里轮得到我?
眼看如意算盘快要落空,突然之间,斯琴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不行喔,要带上肥猫,会害她过敏的。那就去小婉家……也不行,小婉跟她男朋友一起住呢……”
接着,她掰着手指头,一口气数了好几个人,什么冰冰、菲菲、燕子的,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而言之,不方便过去打扰。听她一个个地数过来,我心里不禁暗喜,看起来,鸭子就要飞进我的锅里了。
就在这时,她好像突然想到一样,又叫了一声说:“啊,对了,还有Gary那也可以,他刚跟女朋友分了手……”
一听之下,我不由得心急如焚,Gary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色中饿鬼,我怎么可以由得她跳进别人的火坑——而不跳进我这个呢?
于是我顾不得许多,着急道:“斯琴!我也是自己住!”
她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拖长了声音问:“你?”
我暗叫一声不好,欲擒故纵的功力不够,反而把马脚露了出来。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掩饰道:“嗯,我的意思是,呃……我是说,我们现在总算一条壕沟里的战友了嘛,没有福可以同享,总算有难可以同当……”
斯琴盯着我看,虽然底气不足,我也只好装出一副见义勇为的样子,握拳道:“比如说,现在你没地方住,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这样子……”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她没有一口拒绝,也没有一巴掌拍过来。
斯琴歪着脑袋,似乎正要有所抉择,我趁热打铁道:“你看,说句不好听的,黄淑芬、阿福都那么危险,你去朋友家住,万一他们受了连累,你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对吧?”
她没有说话,我善解人意地继续说:“至于我呢,我就没有这种担心了,反正都湿了鞋,也不在乎趟这脏水了。”
听完这话,斯琴上下打量着我,我以为就快要成功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她却突然扑哧一笑,说:“得了吧你,瞧你这点出息,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告诉你吧,像你这样的狂蜂浪蝶,老娘见得多了!”
我刚才撑出来的气场,一下子就泄了大半,原来这个娘们并不傻,她只是对阿福那样的帅哥缺乏抵抗力,而对我这种类型,几乎是物理免疫。
我刚想说几句话好下台,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嘛,你刚才说的有点道理。今天这事情太诡异了,搞不好害了我的好朋友,我会良心不安的。可是,如果害了你……”
她瞥了我一眼,一本正经道:“那就当是为民除害了。所以说,去你那里住,倒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记住两点。第一,老娘可是会武术的,被踢成太监是你自找;第二,你刚才自己也说了,我们现在是战友,所以,你要时刻记着,帮我……”
我抢答道:“讨回那八万块!”
斯琴笑了一下,默许地点头,然后我满心欢喜的,按下手刹。这一刻,事情正跟车子一样,朝着我所希望的方向,慢慢出发。早上第一次见的美女,今晚就能带回家,忽略那些诡异背景的话,这不能不算是一场艳遇——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美女,又吞了一口口水——梦幻级的艳遇。
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就好像一个聚精会神的猎人,正盯着树丛里的小鹿,压根不会想起自己身后,有可能埋伏着猛兽。
斯琴向我表示,去我家避几天风头之前,要先回她家去搬点行李,还要带上她的宝贝肥猫。于是,车子没有掉头,还是向着原来的方向开去。
她住在罗湖的东边,就快要出关的位置,是布心一个80年代的居民小区。这里的楼又旧又矮,墙壁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她的住宿条件并不好。这也难怪Karen,为什么一定要逼老六买房,才肯嫁给他了。
我把车开进了小区,停在狭窄的小路旁,更狭窄的两棵树中间。斯琴让我跟她一起上去,好帮忙扛箱子下来。能为未来几天的同居密友效劳,我当然乐意了。
斯琴住在六楼,同样没有电梯,我只好跟在她屁股后面,走楼梯上去。走进昏暗的楼道,斯琴刚从兜里掏出钥匙,某一间房门的背后,就传来了爪子抓挠木板的声音。
斯琴回过头来,对我笑道:“是我家肥猫,它听得出我的脚步声。”
她打开房门的同时,忽的一下,里面扑出来一个咖啡色的毛团。我定睛一看,原来她口里说的“肥猫”却不是猫,而是一只小泰迪狗。
斯琴蹲下身去,爱怜地摸着肥猫的头,肥猫兴奋地往她身上扑,还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脸。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一句话,说这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单眼皮是真的,假货是真的,还有你家的狗——对你是真的。
人狗情未了的剧情,在我面前上演了好几分钟,最后,斯琴终于抱起那狗,走进房门,扔下一句:“进来吧。”
她又回过头来,抱歉一笑:“里面很乱哦。”
我跟着进房一看,嗯哪,她没有骗我,世界上还有第四样真的东西,就是这房子——真的很乱。
想象一下大学里的宿舍,住着八个豪迈的爷们,比那再乱上一点就是了。跟这房间比起来,我的房子可以算是整洁,老六那简直收拾成闺房了。
这房子是典型的八九十年代风格,一室两厅,狭小的厨房跟卫生间,光线昏暗。一台老式电视机摆在客厅,对面是乱糟糟的沙发,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它更为杂乱,除了旁边的那张电脑桌。
斯琴从电视上面拿起一个铁罐,肥猫见状,在她脚下更是一蹦三尺高。等喂完了狗粮,她看我站在那里,便笑着说:“你先随便坐一下,我进去收拾点行李,我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