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自将磨洗认前朝
贾雨村自是个才华小人,也不枉是曾教导过林妹妹的。开篇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拉开红楼的第一道帷幕,雨村解释格物之功,说有一类人是因天地间正邪两气相激而生,一语道破石头记中人物的共同气质。
许由、陶潜、唐明皇、卓文君之流,是与红楼一梦同气连枝的人物。或许他们坟前莺飞草长,已全然湮灭了当日的情节,但在一块奇石所经历的末世里,鸟来鸟去,人歌人哭,一缕精魂始终萦绕不散。
宝、黛,许由的精神遗韵
远古,尧舜禅让时期有个叫许由的古人,因帝尧要将王位相让,便潜入箕山,隐姓埋名。然而尧执意让位,追许由不舍。当尧再次寻见许由,求他当九州长时,许由坚辞不从,而且认为此言是对其人格的污辱,他奔至河畔,去清洗听脏了的耳朵。
这等以王权为污,自己操守为净的情怀,后生辈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所以在数千年后随意演绎。说许由矫情,说他精神自恋,或干脆归为尧被舜逼位逼得无奈,祸嫁许由的一段阴谋。曾有人诘问庄子说你不是鱼,怎知水中鱼的所想,庄子答曰:"子非我安知我?"是,你又不是我,怎么能断言我不知道呢?对许由,我们都不知他,所以不能代替他思想,权势威名,你我俗人都心向往之,抵挡不了这唾手可得的诱惑,但也许有的人可以。许由,就是其中一个。
张承志在箕山脚下感叹:"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洁,几乎处在极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
宝、黛二人,当日也是绝口不谈仕途经济的,很有些许由的的遗韵。后人评红楼,有人刻薄他二人到现实中难以立世,若二人成婚建立小家庭,总有饿得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这类文字,若是借题发挥随意调侃的,倒不妨读着好玩;若自以为是为红学另辟了蹊径的,则让人替他看着吃力。更甚的是在金陵十二钗里,按最佳的娶妻标准排次序,林妹妹因病弱的身子和不温良的个性被打了低分。如果这是我等后辈一群狐朋狗友们小圈子里的玩笑,倒也无伤大雅,可作了一辈子学术研究的专家学者辈也如此不堪就让人费解。--连林妹妹都欣赏不了,还读什么《红楼梦》呢?好的文学作品,大都有些精神寓言的意味,一块石,一枝草,当然有理由恪守他们心中的净土,大不必拿穿衣吃饭或匹夫有责的常理来测量他。
蜜蜂懂得酿化之功,那是蜜蜂的特质;蝴蝶终其之生,也只是缠绵飞舞,留下一种翩然的姿态而已。
在天地之间,存自己一格,不容类比。
许由之下,有陶渊明在东篱下冥思苦想,只为半句菊花之诗。
陶潜,东晋哀帝时人,曾祖陶侃,官至大司马,加长封郡公,是当时很有影响的政治人物。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其父也当过安城太守。但是陶渊明却没多借了家世的光,他8岁丧父,跟随母亲与5岁的庶出妹妹一起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41岁时,当彭泽县令。一日,有监察权的督邮要来巡视,小吏告诉陶渊明要把官服穿齐整了去拜见,陶渊明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间小儿。"于是扔了印绶,回归故里,只做了85天的一县父母官。
督邮来的那一天,定然是个闷热的天气,就象雨村到荣国府攀交情,政老爷让宝玉出来见客的那天。连一向温婉的宝钗都说这大热天的可见也不是什么好客人。让宝玉拋开清爽的姐妹们去见那须眉浊物,在沉闷的厅堂里谈沉闷的世路经济,定要把那种玉树临风摧残到底。堪羡陶渊明的父亲下世多年,他是做得了自己的主的,说不干就不干了,可怜宝玉只有在挨了一顿痛打,身上带伤的时候,才能暂时获得无须冠袍见客的权利。
姹紫嫣红的大观园,就是贾宝玉避世的桃源,对于他所憎恶的大世界,躲得一刻算一刻,自拿一片树叶障目,说什么也不肯见外面的高山。
竹林七贤与意淫
魏晋的"竹林七贤",以放荡不羁的行径为自己歌哭。稽康是曹操的孙女婿,是司马氏王朝里的另类,他曾在临刑前大叹:"广陵散绝矣。"稽康以对音乐的的关怀,转移对现实的灰心。但是他又能逃避到哪里去呢?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的警幻仙姑为宝玉详释"淫"字。在后世,"淫"自是一张春宫画片,可这里的"淫"不过等同我们口中的"爱",并无肌肤厮磨之意。宝玉的"意淫",正是不涉云雨的痴爱,因为与世上常态不同,所以才要警醒他。世上寻常男子的爱,可以直接落实到女子们的风姿容貌上,歌舞调笑,恨不得让天下的美女都来尽我一刻之欢。这种侧重了感官享受的爱虽滥俗,却不伤情,不逾距,在人情世道之间,可以安然无事。而只注重精神的柏拉图之爱,虽然是闺阁女子的荣幸,却难被世人理解,反被视为诡怪。只有在声色情欲中打滚过了,才可明白情爱不过如此,说不定倒可收敛了那一片痴心,走到人世间最具普遍意义的正途上来。对这一点,今天的女子们是早就觉悟了的。我们上一代的女人,把丈夫看得死紧,不允许他碰一下左邻右舍狐狸精的手,而对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个女同学,却因没有实质问题而并不在意。在今日,女人们对丈夫男友在歌台舞榭的逢场作戏倒不那么感冒了,通达些的女子,在男人出差公干时,大抵还开得"注意场合,保重身体"之类的玩笑。可万一他真生了异心,那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心飞了,可就逃脱了你的掌握。意淫,那才是天下第一大防。薛宝钗再怎么守在宝玉的身边,也阻不了他痴等林妹妹入梦。
尽管警幻仙姑搭上了一个妹妹,贾宝玉却依然痴心不改,任凭世人如何诽谤。
可是上天造人,是从不使他孤单的,三国时阮籍,是宝玉意淫的先辈。
阮兄一向看不上礼教,好洒,醒后就睡在卖酒的美妇人身旁。因为他一惯行为怪异,美妇的丈夫也不以为他有什么不轨之心。乡下人没见识呀!岂不知"情而不淫"只是虚幌子,若不是卖酒的女人美貌,阮籍早就回家睡去了。那天怡红院群芳开夜宴,醉酒后宝玉和芳官同榻而眠,黑甜一觉,天色晶明,自是什么故事也没有。醒来后,芳官羞窘,宝玉尚笑着为她开解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因为芳官是那般朗星秋水般的女子,宝二爷才如此忘情,换一个粗陋的女人行吗?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的时候,把个袭人吓得脸色发白,一味向她摇手,唯恐被宝玉知道了。地下的大鼎内,当下就添了三四把的百合香。只有因为美,惯于意淫的人物才可以一直对其抱有恋慕之心,其它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