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知心,就是知道对方的喜憎,懂得他悲欢的由来。宝玉自是深知林妹妹的心事的,难得的是一片心肠都放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他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远比外面的世间万物更重要。有人考证说后四十回的续书中,宝玉中举不合原旨,对,这一点我们举双手赞成:宝玉在林妹妹身上已耗尽了所有的才思,哪有心力再学八股、下科场呢?
记得我们曾说过宝二爷没有男儿气质,现在且为这句话做检讨,人生转眼几十年,能把一件事做好就不错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塑造一个完美的偶像,那么,只取其一点好了,就像红楼梦开宗明义,说自己只是要写几个"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女子。这就够了,有一样做到极处,都可以在芸芸众生之中,举起自己的旗帜来。
林静自父亲去世后,接手打理他的公司已经七八年了。事业也算小成,但自前年离婚后,一直形单影只。在一次酒会上,她与一个小她六岁的小男生相遇,两人爱得要死要活的,但周围的朋友都不看好,提醒她注意日后生变。林静很矛盾,这时她那保守的母亲站出来为她说话:"女儿,他对你好不好?是否知疼知热?"林静答曰很好,母亲说:"这就对了,你先美美地过它几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家都惊诧于这老太太的新观念,林静却说起她的父亲,他是负责任的好男人,但性格拘谨、脾气暴躁,母亲这一生,其实并没过过好日子。
苏青说过,每人的结婚倘仅限一次实在太危险,因为年青人观察力差,而年老了又要色衰。我的主张是尽自己能力观察,观察停当(自以为停当)就结婚,虽然总想天长地久,不过就不久长也罢,多嫁几次只不过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国的事,亦无什么风化可伤也。
这是苏青1945年的答记者问,可见通不通实在是因人而异,与年龄、阅历与所处的时代都没有必然的关系。
婚姻里的故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在不足向外人道也。
遇到贾宝玉那般没有事业心的男人,也未必就是不幸。
第四辑 以人物为镜
"飞鸟各投林",是对红楼一梦的归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不论生前曾活出了怎样的姿采,时代的车轮碾过之后,玉石俱焚,只落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可是就在这其中,一个个特异的人物宛在眼前,世事流转,可是今古的悲喜,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在他或她身上,是否也有我们的影子?莫在岸上笑人痴,又有谁,完全摆脱了命运的局限?
钗、黛,疏离与亲近
我有个三岁时在幼儿园认识的女友,感情厚密,不同于任何同学同事。她在一年前自杀离世。也不关金钱,也不关情爱,她患结肠癌,没有希望痊愈,而她自己,又不愿死在疼痛与污秽中。
一直,她都是个理智的女子,对世事或者对自己。
她毕业于南方一所很有名气的艺术院校,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做美编,可无论怎样的锦绣繁华,都改变不了她天生的理性与淡泊。少年时读红楼,说起钗、黛的冷热,她说:"宝钗,不是那种性情中人罢了。"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薛宝钗也非无情,但她自不是那种纵情任性的女子,她的目光遍及前后左右,心如一架细微至毫克的天平。
在一个盛夏的中午,宝玉来至王夫人的上房里。此时他的母亲正合着眼午睡,大丫头金钏儿一边给太太捶腿一边睡眼朦胧。宝玉旧病复发,与金钏儿痴缠。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
就此一句话,马上撕裂了午后的安谧,金钏儿脸上挨了王夫人一个嘴巴,被逐出荣国府。
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正看到一个女孩子在蔷薇架下哽咽,于是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这是《红楼梦》的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划蔷痴及局外。主角本是宝钗与龄官,金钏儿的事,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