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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顾庄(下)(7)

“不行!”郑所长气咻咻地说:“开玩笑,自己犯出事来不承担责任咋行?”

“你这是在杀人。”

“什么!”郑所长拍案而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儿子毁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郑所长手哆嗦着,指着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办案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

这时陆校长插进来:“我说顾师傅啊,你这么偏袒你儿子,我们做上人的也理解,但这事到底是严重的,我们不做个处理,以后学生还怎么管理啊?”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向郑所长望。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12.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电还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他的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神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

“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吔……”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吔……”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

“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13.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进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地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草潭镇就不远了。艄工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

“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和辽阔的河面上飘荡,听得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他的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

“过河啊!过河啊!”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棟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1.

存扣这班里就一下子走了两个学生:“老瘌疤”进仁先斩后奏把他儿子弄到了圩里草潭中学去了——碍于本庄人的面子,陆校长事情过去后给他补签了转学证;那唐月琴家父母倒也是一对仁义的夫妻——兴许怕事情哄大了,对女儿产生更多负面影响——也没吵没闹地,放了条小船来,把女儿接到别的地方上去了。

这件事对存扣震动很大。他想,这都是由于人在发生后想不好的事情造成的,都是发生惹的祸啊。他倒有点怀念以前那样单纯的时候了,啥都不大懂,反而干净。于是他敛起已经有些浮散的心情,一门心思地在学习上下工夫,直到初二结束他都是在同年级中成绩拔尖的。当然,他的身材也随着拔尖起来——仅仅一年多时间(到初三开学时),他身高竟猛蹿到一米七开外,真正应了农村人的俗语:“后发生”、“晚长”。小精豆儿似的伢子长成了英俊少年,时光和生命不经意之间就给你捣鼓一个惊喜。

存扣感到自己猛长还是在初二下学期结束后的这个暑假,他变得特别能吃,中饭就是没有菜白饭都能扒上两大碗;傍晚还要吃,以前他是从不吃晚茶(方言:傍晚简单的副餐)的。他嫂子月红吃饭时老让他“慢些,又没人和你抢着吃”,还哄她挑嘴拣食、没有荤菜就不开心的儿子俊杰:“你看你小叔,吃得又多又快,长大呆个子哩!”

体重也增加了很多,上初一时称七十几斤,现在都一百挂零了。力气也大了。他专门请河东铁匠铺马铁匠打了一副笨头笨脑的哑铃,六公斤一个哩,放在房间里,早上起床不洗脸就练一气,晚上睡前再练一气。顾庄这地方本来就民风强悍,有尚武习气,“练家子”(方言:练武的人)不少,少年儿童玩耍时常以摔跤角力为乐。存扣以后在人家放的电视里看到了祝延平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武松》,对武术产生了浓厚的迷恋。没有师傅专门教,就照着《武林》杂志瞎练,瞎比画,跟他学习一样,勤苦得很。黄昏时和进财、东连一帮孩子去中学里苦练篮球,把个土操场跑得起了烟——他现在可是打中锋喽;投篮还特别准,得了个绰号叫“高射炮”。他喜欢穿个背心,更显得宽肩窄臀,胸肌劲突,上臂粗壮,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儿,真是个英气勃勃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呢。

初三开学时张老师看见他就惊讶地叫起来:“哎哟,这是我们的存扣吗,怎么变成个大人啦!”他站在男生中如鹤立鸡群,女生看到他都眯眯笑,也不跟他讲话,好像一个暑假过去,个个都变得害羞和文静了许多似的。

2.

初三一开学,班上气氛明显变得异样。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同学辍学了。马锁上了人家的铜匠船,学铜匠去了。进财被他爸撵去学木匠。他哭,要上,说要把初中读下来唦,考不上也不冤了。他爸说,读你个大头鬼哟,数理化三门加起来没得二百分,还读个啥头绪!你有人家存扣那脑子,我供你上大学才高兴呢。赶明儿呀,人家存扣把城里婆娘带回家,你为他打结婚家具去!张老师到几家跑了好几趟,没用。农村人心实,他们有自己的死道理。

梁庆芸也走了,这是大家没想到的。她可不是成绩不好的人。但她却是走得值的,尽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县里有文件,说是为加强农村医疗力量,县卫校要在全县赤脚医生中招收两个班的学员,毕业后分到各乡医院做医生。梁支书立即活动,到学校请校方炮制了一张毕业证书,又到乡里弄了赤脚医生的假证明,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起了卫校来了。两年一过,出来就是国家户口。后来得知,那两个班的学员好多都是做小动作进来的,上面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心照不宣。

毕业班的学习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从老师们的匆匆脚步和严肃的面孔中也看得出。快节奏的课程,大量的作业,没完没了的巩固和复习考试搞得绝大多数同学身心俱疲。大浪淘沙是免不了的,有的同学在几度挣扎后终于失去了信心,只好敷衍着等着拿张毕业证书了。痛苦和失落过后也就慢慢坦然了:上高中读中专毕竟总是少数,好歹初中毕业了,出去再想办法吧。而那些跟得上的同学则成了比较稳定的一群,他们是老师培养的重点和学校的宝贝,教师的业绩体现和学校每年的形象都是依赖这一小部分优等生的,能不重视吗?肯定重视,绝对重视。

初三就好像1500米长跑的最后一圈,激烈,紧张,你追我赶,你上我下,近乎残酷。这是冲刺,也是战斗。而存扣却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气氛让存扣充满了进取和征服的豪情,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自信。在一篇《我的理想》的命题作文上,存扣明白无误地、第一次庄严宣告:“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作家!”

他这样写道:

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作家。这样的人生选择和计设对我来说决不是无来由的,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是狂妄,而应该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是庄严的任务。是崇高的责任。是天将大任于我也。我是喝里下河水长大的孩子,里下河水不仅滋养我的生命,其间流淌着的不竭的故事和传奇更是滋养着我的灵魂和才情。无数先人前辈,在里下河这片湿漉漉的土地上,用他们的劳动和生活,用他们的爱情和生命,创造了极其丰厚和精彩的乡俗文化、爱情活剧和英雄史诗,一代又一代,留传至今。摇篮曲,儿歌,小淮调,花鼓戏,采莲曲,拿菱歌,拉网调,凿船歌,仪式歌,弹词,说书,各种各样的劳动号子(插秧号子,打场号子,踏车号子,耕田号子,挑担号子……),荤素杂陈的对唱情歌;神话,传说(人物,史诗,地方,动植物,土特产,民间工艺,风俗……),老旧和正在发生的故事(童话故事,动物故事,鬼狐精怪故事,生活故事,机智人物故事……),寓言,笑话,诗词联句……所有这些,就像春天的野花一样,红白黄蓝紫,烂烂漫漫,开遍了水乡的田头,河畔,瓜棚下,豆架间,晒场上……夏夜星空下面庄人纳凉的水泥桥上!身在水乡的孩子真是有福啊,乡间的文化让他们灵魂饱满,知爱知恨,扬善抑恶,敢爱,敢恨,敢斗,创造历史,书写人生。作为一个里下河之子,能够把如此梦幻般美丽精彩的家乡向外边、向全国、向整个世界表达出来,介绍出去,是件多么美好和有意义的事情,是值得我终身为之付出的事业。

那么我能不能实现这个理想呢?我想我是能的。第一,我聪明,记性好;第二,我不怕苦,有学写文章的冲动;第三,最重要的,我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势,就是我读过两粮面袋子大书——机工保国文革时期一次偶然的“窃书事件”为我少年时的阅读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条件(那么多的小说啊,还有诗歌),因此我眼界宽,作文就写得好……这正是一个作家所应具备的素质吧。

……

教语文的徐老师看到存扣写的这篇作文,惊讶莫名:他想不到在他所教的一百多位农村孩子当中居然有梦想做作家的——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理想啊!他欢喜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激动得不能自已,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呯”地一声大响,把墨水瓶儿都震得跳了起来,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吓了一大跳。徐老师才不管呢,倏地站起身,声情并茂地,由头至尾向所有同仁朗诵了这篇散文体作文。办公室里响起了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这篇作文被各班老师拿到班上宣读,美术老师用漂亮的板书抄到学校黑板报上,引起全校学生的热烈反响,人人都夸存扣理想远大,有的人干脆就直呼存扣为“小作家。”

3.

存扣游刃有余地跟着老师的节奏,他的满分试卷经常被老师用图钉钉在黑板左边挨着作息时间表和日课表的地方向大家展览。看他的卷子真是一种享受,字迹工整,清清爽爽。他不是像在考卷子,倒是像饶有兴致地抄到上面的,所以才显得那么优游和精美,常常引起观看的同学一派唏嘘: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啊。

当然,这黑板左边一块并不总是存扣专美的。往往在存扣的左侧还同时贴着另一份卷子,以娟秀齐整的字体和同样的满分与存扣分庭抗礼,同获殊荣。这张卷子的主人是秀平。有时老师在贴两人卷子的时候,存扣就不由朝她那儿瞅,眼神有些痴怔。

于是就有同学说,这是我们班上的金童玉女啊。于是就有老师说,这两个娃娃要成为我们学校招牌的。

4.

初三的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间秋尽冬至,冬去春来。

开春后日渐和暖的天气让存扣感到慵懒和浮躁,坐在教室里常常走神,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感伤。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自习课上做作业时,存扣觉得心里草草的,怎么也沉静不下来,便顺手拿了本英语书从后门出去,偷偷从学校北面围墙的一个豁口中跳到了外面的农田里。他要出去散散心。

存扣脚立在松软的田埂上,一下子有些愣怔。上了初中后就很少一个人到田间野外了(也不怎么穿村过庄走亲戚),眼前这旷远又丰饶的的春天景色居然有些陌生起来,使他怀疑这是和学校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紧张单调的学习生活阻断了多少大好的春光啊。田野里黄黄绿绿的,黄的是油菜,绿的是小麦,每块田都密密挨挨的,又平平整整的,像一块块美丽的毛毯。河堤上的柳树新绿如烟。存扣一边踱着步,心中就有了做诗的冲动。存扣会做诗。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就和保国结成了朋友,其实就是为了一本一本对付保国偷来的那两口袋书。五花八门的著作,以中外小说居多,也不管能懂不能懂,反正全借来通读了一遍。这两袋书让存扣与别的孩子有了不同,他的眼界远了,知识面开阔,作文的基础也因此打成,写出来的东西耐读,其中有些用词和结构连老师都佩服。那两袋书中有几本诗集,中国的唐诗和外国的抒情诗,存扣很喜欢,记住了里面不少句子。上初中后他有时候写日记也仿着写,有时拣些称意的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非常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