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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吴窑(上)(11)

桂香一扇一扇为存扣扇着风,看着儿子委顿伤心的样子,心里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无常,黄泉路上无老少,做梦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乱跳的,说没得就没得了。这一闷棍可把存扣打懵了。自己养的自己晓得,俺存扣打小就是个懂情识义的人。有一个情景桂香老记得,那时存扣才十岁,有天晚上醒来发现他还在灯下捧着本大书看,脸上眼泪沽沽的。大书是借的光棍保国的,存扣和保国很亲热,主要是哄他肯借书给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问:“乖乖,你看书哭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书里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为书里的人伤心哩。现在存扣没了最亲爱的的秀平能不这样吗?两个好乖乖眼看都要订亲了呀。

桂香就想,这孩子是自己的真种呢。桂香我也是个知情识义的人呀。她的思绪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岁,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坟”那儿放牛。有天,一同放牛的小伙伴们都游河到对岸果园偷梨去了,留她一个人独自守着。哪晓得有一条牤牛和她家的母牛顶了起来。两头牛都是犟脾气,互不相让,你进,它退,你退,它进,角碰得“格格”响,眼珠子都斗红了,可把她吓坏了,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惊觉了在隔壁垛田的河坡上剐牛草的一位年轻人,忙把剐草的小木船划过来,跳上岸一看,点(燃)了个草把子,往两条牛中间只一丢,两个畜生马上就颠颠地分头跑开了,各吃各的草,好像啥事没发生似的。多神奇呀!小桂香马上破涕为笑了。小伙子从船头上的青草里摸出一个青皮香瓜来送给她,亲切地刮了她一个鼻子就上船走了。从此这个小伙子的美好影像就留存在桂香的记忆里。直到她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时,才在一次偶然巧合的机缘中得知了这个年轻人的家事:他叫丁宝昌,顾庄的;父亲死得早,跟一个瞎妈妈相依为命;从小就做牛倌了,样样农活拿得起,是一把好做脚;人是仪表堂堂,但因为家底太穷,二十七了还寻不到婆娘。当时的桂香一朵花正在开头上,上门说亲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她最终还是跟了宝昌——十二岁时那次神奇美好的一面,日后竟成全了一桩姻缘!十八岁出的阁,丁家穷得只剩一张小桌子几张爬爬凳,连张囫囵床都没有,所有的结婚用品都是借的,过了三朝就还给了人家。桂香把耳环和手镯往下除的时候哭了——都还没带得热呀!宝昌把她搂在怀里,也哭得抽抽的,发誓一辈子对她好,要对得起她,就是做死了也要把这个烂包样的穷家过好了,富旺起来。婚后没多久丁妈妈就过世了——是带着笑欣慰地走的。在家里宝昌什么重活脏活都舍不得让桂香做,宠她,让她,把她真当个嫡亲的小妹妹呵着。桂香却也不是懒人,两个互相帮衬着把日子往高处走……想不到恩爱的日子没能到白头,存扣五岁那年宝昌在水田里耕作,踩上一根带锈的棺材钉,竟得了破伤风送了命。铁打的身坯儿呀,说没就没了……

桂香才三十三岁就成了“半边人”。三年孝还没除,就有不少人劝她可以考虑“往前走一步”了,重新跟个人组个完整的家。桂香总是坚决摇头。在她心里没有比宝昌更好的人了,她把宝昌揣在心窝里过日子,根本容不得别人。再说了,要是找个不成器的后老子委屈了孩子咋办?就一直到如今……好在两个孩子都聪明百巧,人模人样,不落似人家,大的已经了手了,养的又是儿子,丁家香火有得续了,存扣更是百人见了百人夸,人品学习通庄难找到第二个,是祖宗亡人、是宝昌在下面护佑着哪。桂香真是睡着了笑醒了,在外面寻(赚)钱浑身是劲啊。

不曾想这小儿子又自己相中了百样好的秀平姑娘,更是好上加好喜上加喜了,哪料到会出这样的大祸。存扣恋秀平,秀平疼存扣,两个小亲人哪!没了亲人的痛苦穿心戳胆哪,桂香哪能不晓得。大人都要好长时间才能还过神来,何况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这时真怕存扣受不了这个变故一再消沉下去,影响身体,影响性格,影响学习。下半年就上高二了,关键哪!眼睁睁看着冬小麦分了杈拔了节秀了大穗头,就有得收了,可不能一场风雨就把它打蔫了呀!她这个做妈妈的必须赶快和儿子好好交交心,劝解他想通达了,平静下来,振作起来,决不能把坏情绪带到开学以后呀!

“儿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想开些啊。”桂香这样开了腔。下午在墓地哭狠了,她的嗓子还有点发嘎,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你难过妈妈也难过,大家都难过。在玲玉店那块,妈妈听到这凶信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呀,恨不得瘫在地上……我哪晓得兴致勃勃地赶家来哭丧的唦!我是赶家来和两个乖乖……订亲的呀!”桂香哽咽了。

存扣不吱声。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滴在凉枕上。半边脸都濡湿了。

“妈妈是过来人,哪能不晓得你的苦楚呢?你爸爸出事比秀平还快呀,铁打的人啊,只过了一天就不在了,把你妈妈撂到白地上……妈妈比你还难过呀……但是,妈妈总不能跟你爸爸走唦,还要把你和你哥哥两个乖乖领起来唦。妈妈揩揩眼泪又撑起来呀,心里再苦也要往前过呀……妈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呀……你又不是不晓得……指望什么呢……”桂香说不下去了,吸搐着鼻子,放下扇子,捋汗衫揩眼泪。

妈妈哭了,存扣眼泪更往外直涌,一翻身抱住妈的腿,嘎着嗓子哭道:“妈妈,我怎这样命苦的哪……”

桂香抱住存扣的头,替他抹脸上的泪,“不是命,你是学生,咋还相信命呢?——是褶皱,是磨。一个人从小到大,到站到社会上,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想都想不到的难啊。你挺过去了,你就成人了,成材了,活得响当当格铮铮的了,旁人都要敬佩你,你说话做事都叫得响。你挺不过去,你就成了蔫儿,一辈子让人瞧不起。哪个不想顺顺当当的,要褶皱,要受磨?可没有办法,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可秀平怎就要受这么大的磨呢,把命都磨没了!她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这么磨我?我愿意替他得病替他去死……”存扣泪如泉涌,悲恸地喊道。

桂香惊得把存扣头紧紧搂在怀里:“快莫这么说!别瞎说!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也活不成了呀乖乖……不准再这样想,啊?啊?”

存扣只是哭。多少年不睡在妈的肚子上了,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存扣娇怜得像回到了童年。在妈妈的怀里,他尽着心意淌眼泪。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

“妈妈,我晓得你要和我说什么。”好长时间,存扣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妈妈,说,“我晓得你怕我消沉下去,想不开,影响上学。”

妈妈望着他使劲地点头。

“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我开学会慢慢好的。我不能把成绩弄掉下来,我掉下来对不起秀平,她会伤心的……”抽鼻子,泪又潮了上来,用力止住。

“这才是我的好乖乖呀,我儿明理呐……”妈妈跟着直说,却又有泪出来了。这是宽慰的泪。

“妈妈,我热,你跟我扇风。”

“好,乖乖,我跟你扇。”

“妈妈,我要你唱小时候教我的《扇风歌》。”

“好,乖乖,妈妈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墙,

——照到我乖宝宝小儿郎呀!

“妈妈,好听。我还要和你唱《牵磨牵磨拐拐》。”

“好,乖乖,妈妈和你唱。”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奶奶。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粑粑。

妈妈:吃一半,留一半。——留给哪个吃呢?

存扣:留给猫儿吃。

妈妈:猫儿呢?

存扣:猫儿爬上树了。

妈妈:树呢?

存扣:树被砍成柴了。

妈妈:柴呢?

存扣:柴被烧成灰了。

妈妈:灰呢?

存扣:灰被垩了菜了。

妈妈:菜呢?

存扣:菜被鸡吃掉了。

妈妈:鸡呢?

存扣:鸡到河边喝水了。

妈妈:捞鱼的,

存扣:捞虾的,

妈妈、存扣:请你替我吆一下鸡,

吆嘘吆嘘……

……

4.

桂香在家里蹲了几天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人造革黑皮包给了存扣,说:“妈没兴致背这包了,给你到学校装衣裳吧——这几天妈要跟你说的都说掉了,你要好好的,让妈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妈送出庄,一直看着妈妈孤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次存扣又跟妈妈谈了“关亡”的事情。读初一时他曾和妈妈讨论过一次的。

存扣说:“妈妈,你就不要在外面做这个生意了。”

妈妈微感诧异地问他:“为什么呢,妈妈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钱的。”

存扣说:“我晓得弄得到钱,可这……这是假的呀。”他这次没把“骗人”这两字说出来。

妈妈笑了:“当然不是真的,妈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都是假的,装的。”又说:“你看,妈妈这些年弄了多少钱呀,你哥哥结婚,家里翻修房子,供你上学……哪样不要花钱。妈妈自己还要余点养老本,不能到时候总向你们伸手啊。自个有了自个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再说什么。确实,妈妈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真是贡献太大了,家里吃的用的没得妈妈的资助哪有这么滋润,在庄上,丁家经济起码可以代表中上水平。这不容易。外面风传桂香手上至少有一两万,娶十个媳妇都娶得起。这话存扣信,因为存扣有天夜里醒来亲眼见妈妈悄悄把一迭(银行)存单样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塞进一个铜壳电筒里,然后移开米瓮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第二天存扣趁妈不在时移开米瓮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妈妈“藏宝”的地方哩。

小时候,存扣对于妈妈做这个生意并没觉得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学要好,就觉得妈妈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钱,至于怎么弄的钱他倒从没有往深处想。以后他慢慢长大了,就觉得妈妈做这行是不光彩的了。上初一时他率口说了一句关亡是“骗人”,结果弄得妈妈眼泪沽沽的,无奈又伤心,所以以后就再没有提过。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想惹妈妈烦恼和难过。现在因为秀平的变故,几天来娘儿俩知心实意地谈了好多,存扣就趁势跟妈妈说了这事。

桂香是何等聪明灵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对她做的行当越来越有看法了。她轻言悄语的开导存扣:妈晓得做的这行当捧不上台盘丢我娃儿的脸,可妈做这个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点名声呢,停下来做什么呢。再说外头做无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卖草药的,挑牙虫的,哪样是真的,都是先人传下来的糊口的营生呀。从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绝不了……做这生意小来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抢算不得违法,大不了说你是迷信活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乖乖你没受过穷呀。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钱办不成事呀。

存扣看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知道她一时三刻是不会转过脑筋来的,更何况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得一点道理——钱狠啊,乡下人穷怕了,有个啥寻钱的路子说啥也不愿丢啊。所以他嘴张了张,到底没有再和妈辩驳什么。他决定暂时先说到这儿,以后有机会再与妈妈沟通吧。他相信妈妈不会把他的意见不当事的,迟早会不做“关亡”这营生,凭妈妈的聪明能干,她会找到合适的事儿来做的,照样能赚到钱。

但是妈妈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又说的一段话让存扣觉得妈妈真是又坏(方言,含褒义:聪明,机智)又可爱。她的意思是存扣现在还上中学,两年后考得上考不上还难说,考不上的话学手艺找工作寻人结婚都要钱,妈妈这关亡就还得做;当然了,如果我儿考上大学了,吃公家饭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妈妈就不需要做这营生了——我也怕丢儿的脸呢,妈就改做正行了,赚多赚少心里没负担了……

存扣说:“行。妈,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说的话要保证哦。”

桂香说:“妈保证。”

开学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换身衣服叠得板板齐齐地放在妈妈给他的新皮包里。拉上拉链后,总觉得还有件东西没捎上,想得头痛都想不起来,心里草草的,十分地不好过。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当目光扫到站柜顶上的小木箱时,他的心里陡然一亮——

秀平的辫子!

存扣在学校里听到秀平病逝的噩耗,哭得死去活来、痴痴傻傻的,学校里害怕出意外,不得不打电话让存根连夜把存扣接了回去。几天后,回到学校里的存扣却发现摆在铺里头的八封秀平在苏州寄给他的信没了影踪,宿舍里同学都说不知道,老师也说不晓得,但存扣还是断定是哪个好心的人——极可能是老师——怕这些信件让他从悲伤里拔不出来,偷偷拿去处理掉了。信件的失落让存扣又伤心地哭了一回。现在秀平的这根辫子就成了他的命根子,他把它珍藏在小木箱里,放在高高的站柜顶上。

他踩着椅子上去搬下箱子,打开,从旮旯里捧出那个蓝方巾包袱,抖抖地小心展开,一股秀平的熟悉气味差点让他眩晕过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的大辫子捧在手里嗅了又嗅,贴在自己的脸蛋上反复摩挲,辫梢儿撩得他痒痒的,眼前仿佛看到了秀平顽皮的模样。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喊出一句:

“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辫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辫子带在身边,他没法上学,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周都会回来,回来就可以看到辫子。对着辫子说话就是和秀平谈家常——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安慰来了。人还没走,就有了某种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