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艘客轮几乎同时靠上了兴化小南门轮船码头。挤出狭窄的检票口,桂香和存扣一前一后地走在古城老旧的巷道中。桂香打前挑着担子:前头是装着书籍的木箱,后头是装着被褥和衣服鞋子的蛇皮袋、枕头和棉席。担子不算重,但路不宽,车来人往的,难免挤挤磕磕,走出一段路她就浑身出汗,头发粘上了额头。存扣跟在妈妈挑担后面:右肩上也扛着一个蛇皮袋,左手提着“太白”。“太白”的两只红脚掌被草绳绑着——她一大早告别了尚在睡梦中的小主人,跟着桂香和存扣坐上了轮船,走了八十里水路,来到兴化古城。这是它今生最远的一趟旅行——并不是所有的鹅都有着这样的殊遇。“太白”昂着头四处打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也许还有好奇。这么多的房子,人,声音。太热闹。和顾庄的小河、田野、巷弄的安宁平和太不一样。这是哪儿,带我来这干什么?——它也许在这样想。
存扣的蛇皮袋里放着糯米、绿豆、红豆和花生。这些东西也用小袋子装着,分门别类。——大口袋装小口袋。这些东西和“太白”都是送给陆校长的礼物。
存扣落榜了。离中专第二批的分数线尚差三分。存扣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同学也不相信。李金祥写来信安慰他,说都怪考试时那场倒霉的感冒,还有沙眼。抱病染疾考试哪有不受影响的,要么肯定能考上的。说文科班考上了十个,只有一个本科,就是重读了三年的往届生朱春旺,是上海财经学院,其余都是大专中专。韩秋生是镇江粮校,程霞是扬州商校。至于他,“真难为情,也考砸了。——南京建筑学校(三年大专)”。存扣没有想到的是跟着程霞也来了信。她用唯物辩证法来开导和安慰存扣:“今年考不上不是坏事,凭你的才干和人品上个大专中专是浪费,正好攒足精神明年上本科。多上一年算什么,你才十九呢,我倒二十了。(注:不知道你在班上为什么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其实好多同学——包括李金祥——都比你大。)我接到通知比较迟,所没有去顾庄姨娘家,也就没有去看你,请你千万勿怪。希望你到了复读的学校能和我通信。接到你信的日子将是我最隆重的节日。”
顾庄中学的陆校长是兴化本城人,扎根农村二十几年,今年终于回城了,调到兴化石桥中学任副校长。石桥中学是座郊区中学,校舍陈旧简陋,但近几年由于办了文科补习班,引进了几位有专长的教师,升学率很高,因而各乡镇的文科落榜生趋之若鹜,托人情,找关系,请客送礼,削尖脑袋都想进来。以至于一个教室里竟坐进了上百号人,课桌密密麻麻,坐在凳上腰都没法弯。真是不得了。石桥中学的领导和文补班老师因此牛气冲天,声称“来了石桥中学上文补,就等于一脚踏进大学门”。开学前各家客人盈门,直到开学后还常有客求访,本来严重超员的班上冷不丁又塞进一个人来。各家的储藏室因此充实——这不足为奇。
存扣复读当然要找陆校长。陆校长对存扣再熟不过,这个忙他肯定要帮。他对存扣说“你来石桥不是来考大学的,是来考重点的。”存扣马上听出来这是一个病句:“重点”也是大学嘛。可能在“大学”前面省掉了“普通”两个字。不管句子有没有病,存扣听出了陆校长的对自己的器重和期望。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很坚定。陆校长怪桂香:“乡里乡亲的,带礼做啥——家里东西都吃不掉,没法处理呢!”桂香说:“哪能呢,再相熟也不能空手两拳头地来。您都帮了大忙了!——也没得好东西,就地里长的。还有这只鹅,你杀了吃。”陆校长赞道:“这鹅好威风!”要存扣拎给班主任钱老师:“他管着你呢,打个招呼吧。”桂香和存扣都很感动:陆校长就是贴己,跟自家人一样。
于是,“太白”就扔进了钱老师家的鹅栏里了。这石桥中学东面临着条河,多年弃用了,生满了水花生和浮萍,钱老师的家就在河边上,因此就有了养几只鹅的得天独厚条件。估计养了吃肉吃蛋是假,还是图个怡情养性,工作之余看看鹅,喂喂鹅,蛮有意思吧。听说钱老师工于书法,尤擅行书,那东晋时“书圣”王羲之也是喜欢养鹅写鹅的,钱老师养鹅是否效仿王氏就不得而知了。
因而“太白”就暂且免去了割颈之厄,在钱老师的鹅栏一隅有了个栖身之处。更发生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太白”居然来石桥中学的第二天生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蛋。此蛋大如香瓜,玉白光洁的蛋壳上沾染着几丝殷红的血线。它伫立在她的处女作前,愣怔了好久。它一定不胜唏嘘,无限感慨,可她不会表达,只是用特别柔情的眼神默黙地抚摸着它。这时候伸过来一只白胖的手,把蛋取走了。这就是它的新主人:钱老师。钱老师生得富态,圆圆的脸,圆圆的眼镜,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以后存扣上了他第一节语文课,就知道他的书法也是圆圆的,纯熟而没有棱角。尚带着热乎的大鹅蛋捧在他手里,浑若艺术品,那手感跟捧着孩子娇嫩热情的脸蛋差不多。钱老师快活地笑了。笑声如铃,酷如女子。天知道他如何知天命之年仍拥有如此骄人声线的。他的笑声意味着“太白”可以相对安全地存活生命,说不定还要格外受到宠爱。这个蛋真是生得太好了,太及时了。
存扣就和“太白”一起开始了在石桥中学的新生活。人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快乐和苦痛,光明和黯淡,轮番上场,精彩纷呈。
2.
钱老师的鹅们从东面那条废河里爬上来,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摇摇摆摆地跩出自家院门来到操场上。这些打小生活在校园里的家伙见多识广,敢在行人中见缝插针昂然向前,趾高气扬,在行进中无所顾忌地拉出绿屎。没人敢动它们一根羽毛,因为它们是学校德高望重的语文教研组长钱老师家的畜生。鹅们在操场上闲庭信步,双杠区的一隅则是它们栖息的领地。奇怪的是,这个紧靠城市的中学体育风气倒不如偏僻乡镇中学那么浓厚:没有早锻炼;篮球架破旧不堪,篮板上油漆脱落,现出木材本色,有的地方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两副单杠站柱已经松动,手一推前后直晃,基本丧失了使用功能,两副半双杠(有一副双杠只剩下一根,伶仃地竖在那里)常常被师生晒的被单遮得严严实实,而下面便狼藉着新鲜和陈旧的鹅粪。学校之老旧之乱而脏甚过下面许多农村中学,这多少给慕名而来的学生带来些许意外和失望。
其实怪也不怪,这所学校本来就是个乡下中学,六二年建校时学校前面是草滩公社的浅鱼塘,后来慢慢填起来建起了塑料厂、造纸厂和职工宿舍,简易马路两边陆续有了一些商店饭馆旅舍什么的,跟城市连成了一片。
现在连“太白”在内,钱老师一共有八只鹅。在操场一隅栖息时,原来的那七只鹅聚成一团,“太白”在离它们约五米远的地方独自卧着。那些家伙趴在一滩湿土中,身上沾着浮萍、粪便和泥渍,唧唧呱呱,不时伸长脖子下意识啄着面前的青草断梗,间或扭头向“太白”投来排斥和嫉妒的一瞥。“太白”太优秀了,优秀得那些邋塌的家伙不敢仰视。它是那样的高大,站在它们当中简直是一只鹤。它羽毛雪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又简直就是一位公主。而且它来的第二天居然就生下了大如香瓜的鹅蛋,惹得主人畅怀大笑。虽身在异乡,寄人篱下,“太白”却不失一颗骄傲之心,耻与那些猥琐的同类为伍,独自卧着,美丽颀长的脖子高高昂起。它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是在回忆远方的那些伙伴、那个村庄和小河?或在怨恨和迷惑主人怎么就把它带到这种地方?没人能够知道,只能看到她的眼神里有掩不住孤清和忧伤。
在“太白”被丢到石桥中学的第四天,它无意中看到了存扣。原来他和它共同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它无限惊喜,立时站起来很快地向他走去,“嘎哦——!嘎哦——!”地发出高亢嘹亮的呼唤。存扣正走向食堂去打饭,看到“太白”蹒跚着急急向他走来,忙以手背向外掸着示意它离开,但它并未停止脚步,坚持跟着挤进了食堂大厅。它那亦步亦趋紧跟存扣的急迫样子引起了打饭的学生强烈好奇并哄闹起来。食堂师傅拿着烧炭的长铁钎来轰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赶了出去。
下午文补班上着地理课时,有一只鹅在教室的走廊上来回逡巡、徘徊,并不时把长长的脖颈伸进来,做跃跃欲进状,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这就是“太白”。地理老师异常恼怒,出门用脚踢它,并动用了黑板擦和粉笔头,这才把“太白”赶走。但师生均心气浮躁,无法收敛情绪,弄得台上语无伦次、台下不知所云了。
这件事断送了“太白”的性命。事情传到钱老师耳中,他立马请食堂师傅把“太白”提了去,放血拔毛,做成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鹅肉。
3.
在“太白”被捕杀的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了才十分钟左右,钱老师摇头晃脑地讲着鲁迅先生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突然讲台前面一暗,有三个人站到了教室门口。存扣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保连!
保连也来石桥中学了。领他来的是陆校长。站在他身后的是“老瘌疤”——进仁。他的父亲。
陆校长对钱老师小声说了两句话。钱老师笑着点头,跟着用胖手往教室角落里一指,保连就成了文补班的第九十六个学生。
存扣对于保连的到来欣喜万分。几年不见,这家伙变得老成持重,身材微胖墩实。脸上没什么表情,四平八稳的样子。存扣记得在初一时保连几乎要高自己一个头,现在看上去也顶多一米六、七左右,看来发生早也不是好事情,早长早停。他像小学生一样斜挎一个半旧的装得鼓实实的军用书包,白色衬衫没有掖进裤带里,头发厚黑,有些长,有些乱,不知剃头匠进仁为何没有帮他理理,嘴上的髭须都没刮。他往后面走时没有多人看他。他生得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株庄稼。
初中时的保连是何等生猛有朝气,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时光要另外造就一个人好像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几年就可以了。存扣看出保连脸上的压抑,甚至有些凄凉。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麻木。
“你怎么今天才来?”存扣问。
“老头子要我回草潭回炉,我死也不去。他东找西找就没想到这儿,听你哥说才晓得你到了石桥。这儿当然最好……文科。”
保连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考出来还觉得可以,把分就估高了。我爸藏不住,以为真考那么多,出去吹牛了。想不到只考了……就不好收场了。把气往我身上撒。这些时我像进了油锅……煎熬……”
他眼角就有了泪光。存扣抓住他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想不到我存扣也会落榜。家里人虽没说什么,可自己晓得丢人呀,有时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保连的手被存扣抓着一动不动。像打小做惯了农活,手很大很厚;却有些绵软。
“听你哥说你来了石桥,我爸回家就躺在床上抽烟,整整抽掉两包,嘴都烧泡了。他想我来,但又抹不开脸。你知道那年……他是先斩后奏,教陆校长为难了。但还是来了,带了不少东西。陆校长一样也不肯要,对我爸很客气,还弄菜招待他,陪他喝酒。我爸……哭了。说了很多话。”
“陆校长是个好人。”存扣也由衷地说。“好了,既然来了这里,就让我们重头开始吧!可要小心,这里回炉的强手太多。”
“不怕。我和你差的分都不多。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不走!”
“有你这话,我就高兴了。哎,宿舍弄好了么?”
“好了。六号宿舍。下铺。”
“我在七号。”存扣说。
4.
活动课时存扣和保连到东面废河边上遛达。同学总是旧的好,又是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在陌生的地方重新相遇,感情上是很亲切的。存扣对保连这几年很感兴趣,问了不少。保连倒也肯说,说了不少。
“这几年你回家不多啊;放假去找你也说你没回来。有人说你就是回来了也不出门,来去匆匆的,像个地下工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存扣问。
“主要是没脸。想拗一口气。那件事不仅伤害了唐月琴,其实也深深伤害了我。我走得太狼狈,太窝囊,太可耻。要不是我爸爸豁出老脸出面,我大概学都不上了。他救了我。”保连说在外面他痛定思痛,愈发感到当时的荒唐。耻辱感像一把剑悬在他头上,使他时时刻刻不忘了雪耻,要让顾庄的人重新认识他,承认他。“承认我也是承认我爸爸。所以我不大回来,实在没办法才回来一次,拿钱或米之类。回来也不出去,第二天一早就走。”
“是这样啊。”存扣沉吟着说,“卧薪尝胆。”
“你说得不错,”保连说,“那件事也让我爸爸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是个要脸的人,一心一意要我在草潭发愤,考上大学。考上了说明我是有能耐、有出息的一个人,而他也教子有方;以前的荒唐事人家也不会再说三道四……还是孩子嘛。这几年我手头可宽绰哩,他肯把钱我用,只要我发愤。”
“喔。”存扣很理解地望着他。
“我发愤了。虽然不如你,中考也顺利考上了草潭高中——草潭也不错的,今年走了八个。在草潭上的好处是我舅舅在那儿,块块都方便。上了高中我成绩一直在班上排在前面,直到高二上学期结束……”保连说着突然慢了下来,眼睛转向远处。像想起什么伤感的事儿,欲语还休。
“往下说呀,那以后呢?”存扣却来了兴趣,催着问道。
保连对着河水蹲了下来。存扣跟着蹲在他旁边。河坡被人用矮矮的竹棍圈着篱笆,长着绿莹莹的青菜,青滴滴的香葱。
“水乡儿女多情啊!”保连突然发出一声喟叹。存扣没接茬,等他往下说。他晓得这句话是故事的引子,保连要讲故事了。
果然。
保连说高二下学期,班上转来了一个淮阴来的女生,叫董美华。大眼睛美丽极了;身材好极了,富有曲线美;讲普通话,声音好听极了。一句话,模样漂亮,气质高尚。班上同学全被她镇住了。女生主动跟她做朋友,男生对她简直都不敢正视,做贼似地偷偷看她。她是重读生,文科很好,上到历地课常搭老师的茬,手都不举,随口而出。老师却不气。“教地理的那个才分配过来的姓苟的小子还他妈的冲她笑眉笑眼的,直点头哩。”一次他在教室前面和同学打羽毛球,董美华像个鸟儿似地过来了,从对面同学手中接过球拍和他对打起来。保连从来没打得那么好过,两个人配合相当默契,明明不可能接到的球也能接起来。“她打球的时候脸上红润得真是可爱,长头发飘呀飘的,发力时还娇声娇气的叫。当天晚上我就睡不着了……”
存扣听得情趣盎然,用眼神鼓励保连往下说。
“以后董美华又跟我打了两次,每次打得很痛快。”保连说以后他俩就渐渐熟络起来。上课时总忍不住从后面看她。董美华有时课间主动过来问保连作业。“她晓得我成绩好。——那些日子我天天像过节。”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请她看电影。她跟我去了。我心里就产生了个幼稚的愿望,想和她……”保连看了存扣一眼,不说了。
“你想和她谈恋爱,是吧?”存扣却替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