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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石桥(上)(4)

“不不不,我是高兴得没主张——像看到仙女哪!”存扣看阿香将他一军,忙不迭解释。

“逗你哩,死相!”阿香扑哧一笑。“你是夸我还是埋汰我呀?”

这一笑,存扣看到了她当年的样子。他高兴地说:“绝对是夸你。你变化太大,我真不敢认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人家都十九了。”阿香说,认真看存扣的脸,“哥哥,你变化也不小呢。瞧你,胡子也不刮。”

“懒得刮。越刮越长。”

“不刮也不错,更像个男子汉。”

远处传来学校里上晚自修的电铃声。阿香对存扣说:“你快去上晚自修吧。哥哥,要说的东西太多了,明天我们好好地说,啊?”存扣说:“把你送到前面的路口,这条路太暗了。”

到了十字路口,阿香朝“水乡旅社”门口一扬手,马上有一辆人力三轮车骑过来,“嘎”地停在两人面前。车夫得了生意,很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存扣说:“就她一个人。送她到南门化肥厂宿舍。”车夫道一声:“好嘞!”拉响串铃儿,“叮叮当当”往西边骑去。风中传来阿香的声音:“哥哥,回去吧!”

存扣望着那辆载着阿香的三轮车淹没在远处的车流灯影里,有些怅然若失。他的心里现在一下子又被阿香填满了,只不过一点也不像以前嫌她烦了。

阿香这次到兴化会给他带来什么呢?存扣在回校的路上这样想到。他的心里有些紧张和不安,更多的是激动,是兴奋,还有莫名其妙的某种期盼。

6.

第二天晚上六点钟的样子,阿香和表姐一块来到了学校。表姐个子比阿香稍微高些,人长得清秀,也扎个马尾巴,穿着似乎还比阿香朴素一点,有种大姐姐风度。她对存扣说:“你就是存扣呀,常听阿香说起你。”“说我什么呀……”存扣听她这么说不由有点心虚。“说你好啊。长得英俊高大,懂得体贴人,反正块块好。今天总算看到了,确实是不错嘛。”表姐展颜一笑,利落地说。存扣以为阿香是说怨恨他的话,这下放了心。

阿香嘴噘着,嗔怪她表姐,旋即转过头笑呵呵地对存扣说:“我表姐叫周立珍,是吴窑棉加厂的团支部书记哩。来事哩。”

保连跟存扣在一起,看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有些尴尬,便想退开去,被存扣一把拉住了。“干什么你?”

周立珍说:“胜利剧场今晚有音乐会,扬州歌舞团的,大家一起去看吧。在下面(农村)可不容易看到。”

存扣说:“行。”

保连嗫嚅道:“我……我去不大方便吧。”昨天阿香一个人来他有说有笑的,今天多了个周立珍倒陡然老实起来了。存扣看了他一眼,有些纳闷。

“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去吧。”周立珍热情地对保连说,“他俩坐一块,你坐在我旁边就是了。”

保连脸都红了。

音乐会结束时,存扣牵着阿香的手随着人流往外走,护着她,怕被人挤着踩着,一直走到大门外面才撒了手。

四个人站在剧场外面一时倒不知道下面到哪儿去。保连说:“我先回校了,存扣你再陪着玩下子。”朝大家笑笑,摆摆手,几步走进巷子里,不见了。

“存扣,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立珍表情郑重地说。存扣跟她走到马路对面一棵法桐下,两人站定了。

“存扣,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去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掉,也不怕你见外。”

“没事,你说。立珍姐。”存扣心里有些忐忑。

“这两年你虽然离开吴窑,阿香还是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参加工作后,她和我睡在一起,谈你谈得是最多。所有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你当时离开阿香转学也是对的,这丫头太缠人。她是因为喜欢你。虽然她也晓得你们之间不可能,但心里就是只有你一个人,存扣长存扣短的,我听了心里都难过。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单纯得要命。这丫头真是可怜。”

立珍缓口气,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女子哩,一旦真正喜欢上哪个就很难舍得掉,九条牛都拉不回心。当然人家不爱也没有办法,硬贴上去没得意思,可心里终究栖惶,一辈子都有个懊悔。女子就是这样呆哩。像我倒幸运,初三时就跟他好了,高中毕业我没考得上(大学),直接进了厂,而他考上了盐城商校,也没跟我断,书来信往的,寒暑假还到我家玩玩,两年后出来分到我们厂里,现在……你都知道了。可以说是有始有终圆圆满满了。而你们不同,上来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爱你不爱……可是我现在看,我这表妹各方面还蛮突出的,要人品有人品,脾性也好,在我们吴窑镇找出她这样的,恐怕也没几个。现在药厂领导蛮中意她的,将来一转正什么都好了。药厂里分来的中专生大学生不少,想跟她搭讪的有哩。”

一阵风吹来,有片黄叶落在她的前胸。她轻轻地把它拎掉了。缩了缩脖子,把手拿到嘴上呵呵气。“存扣,听到这里你可能也有数了,我是想撮合你们呢。你就是考上了找城里姑娘也是工作过日子,我看还不如找我们本乡本土的来得更合适。阿香有工作,也不比城里女子土气呀,能唱会跳的,人又活泼,你看……我不硬劝你,只是要你认真考虑考虑。”她看存扣低着头沉思的样子,又带着些歉意地说:“其实你还是中学生,我这样做红娘可能不合时宜了,但阿香是我嫡亲的表妹,我又难得逮到一个见到你的机会,就……”

存扣抬起头来,说:“立珍姐,你说的我有数,你是好心。”扭转头朝剧院那儿看去。穿着齐整的阿香在霓虹光影下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在假装看海报哩。

“我刚才看你牵着阿香手出来,就像哥哥呵护着小妹妹似的,我眼睛都热了,心里真是感动:多好的两个人哪。好了,我不说了,你和阿香再走走?都还没说上话呢!”

“那你……”存扣犹豫地问。

“我先回去。从这儿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不要紧,路上人多呢!你玩过了送阿香回来就是了。”

7.

存扣走到阿香身后,看她侧头斜脑地研究海报的样子,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阿香却突然转过头。“表姐呢?”她问。“她先回化肥厂了。我们……再走走?”阿香抿着嘴,羞怯的眼里满是喜悦的光,冲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在附近的街巷里瞎转。从胜利剧场走到新华影剧院,到八字桥,四牌楼,东岳庙,再到老监狱,县政府。走到哪里存扣就说这是啥地方,阿香“嗯”、“噢”地答着,再无多言。声音温柔而乖巧,一点也不像昨天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儿。弄得存扣倒不大好意思介绍了,有点讷讷的,局促得心里发慌。就这样闷闷地并排慢慢走,其实是各怀心思,有好多话要说的,可又不晓得从哪开始,又不好意思先扯话头。真是好难过呀。出了一条巷子往亮处走,一看倒又回到胜利剧场了。霓虹灯仍热热闹闹地闪烁着,红黄蓝紫,五彩缤纷.前面的小广场上却没有一个人,踏三轮车的卖各种小吃的都不在了,地上尽是甘蔗皮、茶鸡蛋壳子、花生瓜子壳和烟头儿,一片狼籍,风吹过来卷起一片脏灰来。两人在这空旷的地方相对站着,阿香咯咯笑出声来:“你领我瞎走呀,怎么倒又转回来了哩!”这一笑倒把尴尬的气氛笑开了些。存扣嘿嘿地搔头:“小巷子我也不熟哩!邪了,白天我也走过的,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到处都差不多了。”“哥哥,我们不在城里转了。到公路上走走,好么?”

顺着公路向东走,他们依然不说话。但彼此的心情却是那么的温馨,格外的安宁。走到北海公园的湖边柳树下时,阿香挽住了存扣的臂,倚靠着他走。存扣膀臂立刻僵硬,好像不是他的了。步伐都不匀了,心里直跳。便有了一种预感,身子开始发抖。

“哥哥,你冷呀?”阿香站住了,仰脸问他。

“不冷……”

存扣强抑着颤抖。转过了身。

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阿香,认真的看她。齐整的刘海儿,细瓷般光洁的额头,黑亮的眸,精致的鼻子,花瓣样的两片红唇,亮亮的,像涂了蜜,由于丰满有点像受了委屈似的嘟着……两年过去,她变得更加俏丽动人,却比那时多了份沉静,沉静得让人心痛,让人动怜。穿着白色滑雪衫的阿香亭亭地站在存扣面前,就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纯洁而芳郁。存扣柔肠百转,一种难以名状的歉疚感在心里滚涌着。久违了,阿香妹妹,这两年你受苦了……他不自觉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

“哥哥……”,阿香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浑身颤抖。

他们疯狂地吻在了一起,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恋人。

缠绵了很长时间他们才还过神来,都有些忸怩。“对不起……”存扣低着头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冲动,抱她,吻她。凶凶地抱。狠狠地吻。

这算什么呀?他不敢看阿香的脸。像在老师面前手足无措的小学生。

“哥哥,”阿香叫他,“我愿意的,你不要有负担。”

“不!”存扣看着阿香恳切而圣洁的脸,摇摇头。“我亲了你,就要对你负责。”

“咋负责?”

“我……爱你!”

阿香定定地盯住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寻出字来。良久,两颗晶莹的泪珠溢出眼眶,顺着鼻翼往下滚。她犹犹疑疑地问:

“真的?”

“真的。”存扣点头,“我爱你!”

阿香就又扑到他怀里去了,抽泣着问:“哥哥,为什么你现在回心转意了呢?”

“因为……我应该爱你!”

……

在化肥厂宿舍区大门外,两人难舍难分。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阿香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塞到存扣手里,要他肚子饿了买个饼呀粑的吃吃。她两只手捧着存扣的脸:“哥哥,你走吧,不早了。明天我回去了。你有空就写信给我。三言两语也行啊。也不要太想我,千万别妨了学习呀!”

8.

阿香倏然而来,走得也匆匆,留给存扣无尽的思念。连续几天,他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保连就笑:“没得命,痴住了。现在晓得阿香好了,当初还躲人家哩!”

存扣傻笑。嘴里不说心里说:“你小子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这次重新出现在存扣面前的阿香让他感到了强烈的意外和惊喜。以前的阿香活泼,天真,任性,是一种孩子气的娇憨可爱,顶多让他涌出一种做兄长的情怀来(排除被他撒娇缠磨而生发的自然生理变化和举动),他无法对她产生恋爱的情绪(不仅仅因为他的心属于秀平。尽管她已病逝),她就是一个妹妹。可两年后的她却变了很多,变得稳重,沉静,成熟,变得有些姐姐的风度呢。存扣转学离开阿香后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而这次相逢,阿香的这种变化就让他对她产生了格外的喜欢和痴迷,产生了一种急切的补偿心理,产生了真正的恋情。存扣心里抑不住喜悦:老天有眼,又把阿香送给了他,让我俩成了……亲人。真是侥幸啊!他一点也不为那天晚上的决定感到内心忐忑,他认为现在的阿香就是她的唯一——谁也不可替代!他们的爱情来得多么不容易,弥足珍贵,千金不易!他现在认为班上那些女生谁也不抵他的阿香,阿香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姑娘。正如当时他和秀平相恋一样,感性的他让阿香整个占满了他的天空。

“你那天晚上忙着走掉做啥?”存扣问保连。

“啊?我哪会那么不自觉呢。做电灯泡呀?你们要谈话,我再跟着像什么?”保连笑着说,又叹了一口气,“阿香多好啊,真是羡慕你。怎么就没有好女伢爱我呢?”

“你不要这样说。凭你这样,以后还找不到好女伢?阿香说你了,说你人好,忠厚,待朋友热情。”

“真这样说的?”保连眼睛都发亮了。

“嗯啦。骗你做啥!”

保连高兴得直搓手,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哩,“其实我觉得立珍更好。老实告诉你,我崇拜她。”

“为什么?”存扣讶然道。

“什么为什么。”保连说,“你看她那风度,她说话那口气!她身上有一种大姐姐气质,让人忍不住就想做她的弟弟。多想像你一样叫他一声‘立珍姐’呀!”

“你照喊,本来就是姐么。”存扣笑,指他,“噢,你小子也有恋姐情结嘛!”

“是的,我不赖。我一直想有个比我大的女的来关心我,抚爱我。你比我好,你还有妈妈,还有嫂子。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保连的脸上有些戚然。

存扣默默地把手搭在保连肩上。过了好一阵,保连轻轻说:“也不知啥时还能再看到她们。她们来了,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我也不晓得。”存扣说,“恐怕立珍姐以后不大容易看到了吧。”

1.

想不到在元旦前十天存扣就收到了阿香的来信,说是立珍姐邀请他和保连元旦去吴窑参加她的婚礼。

立珍姐说了,这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让这边的亲戚认识和了解你。你见到我父母不要怕,也不要记恨他们,他们当时都是气急了才那样的,请你原谅他们好吗?求求你!立珍姐把在兴化看到你的情况讲给他们听了,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小伙,人英俊,脾性又好。看得出他们都后悔当初那样对你。你来了一定要先喊他们一声好吗?求求你!不然他们会尴尬的!也没有什么喊不出口的,就先喊‘大伯’、‘大妈’,他们一定很欢喜的!

……言不多述,本来早想给你写信的,从兴化回来,我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但立珍姐却正告我,不要轻易给你写信,说会影响了你的学习,别再弄得考不上。把我吓死了,就不敢写了。可心里有话不能讲给你听好难过呀。好在她要我通知你来参加她的婚礼,正好给了我写信的机会,可是太多太多的话信上怎能写得完呢,我又没有你作文写得好,怕表达得不当被你笑话,所以就不多写了,反正你马上来了,还是让我用嘴亲自说给你听吧。

想到你要来,我的心就怦怦跳,恨不得跳出喉咙口。我掰着手指头盼望你的到来!哥哥,你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抱我(被你抱着好舒服呀),还要好好亲我(你亲人时怎么像个疯子呀,上次把我舌尖儿都弄疼了哩,可是我喜欢!),当然不会有人的时候要你抱要你亲,抱我亲我的地方总是找得到的,你放心。哥哥,写到这里你不知道我的脸有多臊,我都不敢拿镜子照了,我都听到心跳声了,怦呀怦的像打鼓……我写不下去了,手在抖……哥哥,你快来吧,妹妹想死你了!哥哥呀,我爱你!我爱死你了!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2.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午一点钟。存扣和保连登上了去吴窑的班船。存扣上身穿黑色滑雪衫,里面是咖啡色高领毛线衣,下面着牛仔裤,皮鞋,显得高大帅气。他不怕冷,牛仔裤里就衬着一条运动裤。一个套着精美彩纸的正方形盒子抱在他怀里,这是买给立珍的礼物:一个大影集。保连手上拎着一个很大的红色方便袋,里面是两只洋娃娃。阿香在信中附言交待不要带礼物,“尽管空手两拳头来,你们还是学生。立珍姐这儿什么都有,你们花了钱她反而不高兴”,但存扣和保连还是觉得“空手两拳头”不好,到“大兴商场”买了这两件小礼品。保连也特地穿得衣冠整齐的,做亲戚的样儿。

从早上天就阴着。吃中饭时开始飘雪花,不甚密,稀稀落落的。上了船才开了一会儿,就看到舷窗外面雪大了起来。风搅雪,满世界灰蒙蒙,看不到远处。船因而开得很慢,汽笛不住地在风雪里扯着破嗓子,敢情是司机悬着十分小心。到了吴窑已将六点钟,镇上的灯全开了。阿香从风雪里迎过来,接过存扣他们的东西,说:“快,快回去坐桌子,人都坐齐了马上就要开席了哩!”

立珍家屋内屋外都亮堂堂的,远客亲朋坐满了四张大桌子(还有四桌摆在隔壁邻居家),欢声笑语,热闹哄哄的。院子里拉起了油布,悬着两盏二百瓦的大灯泡,厨师和打杂的忙个不歇。炉火熊熊,菜香扑鼻。“客来了,客来了!”阿香他们三人一进院子,里面人就叫了起来。立珍从屋里迎出来,明天就要做新嫁娘的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呢子套装,脸上容光焕发。“我晓得船肯定要晚点。看这雪下的!快把雪掸掸!快把雪掸掸!”从廊檐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来,替存扣掸头上身上的雪。掸过了又替保连掸。阿香钻进厨房里打来热水让他俩在廊檐上的面盆架上洗脸,又忙不迭到她和立珍睡的小屋里拿来雪花膏让他们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