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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石桥(上)(7)

埋头拉车的存扣忽然就想起了纤夫。他觉得拉车的形体动作其实是跟背纤大致相同的。小时候经常看到纤夫,特别是在大的交通干河上,譬如车路河。存扣很小的时候就爱跟大人上吴窑,走在车路河高高的圩堤上,他总是留意一趟又一趟匍匐蜿蜒在很陡的纤道上的背纤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身子恨不得伏到面前的泥土上,一声不吭地埋头向前。他们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裳;他们赤裸着黝黑的脊梁:有的肌肉劲突,像头牯牛,有的则骨骼嶙峋,像匹瘦马;他们间或打几声号子,那号子或压抑沉闷,或高亢嘹亮,或简短结凑,或绵绵悠长,像是从心肺深处迸发吼叫出来的。每当听见背纤人的号子,存扣稚嫩的脸蛋上就不由浮上了成人般的凝重。他觉得那不是号子,也不是歌,是哭——不流泪的哭。以后他上学了,果真就学到一个词:长歌当哭。

——“妈妈,他们在哭。”小存扣说。

——“是的。他们苦哩。”妈妈叹了口气答他。

——“他们能不背纤么,妈妈?”

——“不背纤吃什么?他们背着生活哩。”

现在存扣觉得他妈妈说的“他们背着生活哩”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诗。是哲学。是人生。最精炼最精彩最精准的语言大多来自朴实的民间。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桂香就是一个教母,一个诗人,哲学家。……他想,现在载着妈妈的那只乌篷船正漂在哪方江湖上呢?妈妈,存扣想到你了!

存扣埋着头使劲向前,思绪如潮,脚下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不觉就到了钱老师家的院门口。

2.

“吃苦了!吃苦了!”钱老师从院里快步跑出来,帮着扶着炭车来到新厨房前,招呼女儿亚芳快打热水给三个人洗洗。“热煞了,吃了大苦了!”他不过意地说。存扣当仁不让地先洗了。存扣捏住滑雪衫拉链“唰”地一拉到底,脱了担在塑料晒衣绳上。身上的溽热透过毛线衣针孔,在阳光下腾腾地冒着白气,干脆也脱了晾在绳上。上身就一件紫红色运动衫。坐在一张长凳上歇息。他扫了一眼大扫除战场:堂屋内的方桌、椅子、茶几、木制面盆架等零零脑脑的家什全搬到了廊檐上,几个女生捏手捏脚地在用蘸了清水的破布擦洗;室里尘灰蒙蒙,有男生在里面掸尘;窗台上各有两个男生,或站或蹲,手攀着防盗钢筋,细心地擦试着窗玻璃。剩下的人把屋东山靠着鹅棚的简陋贮藏室里的杂物往新厨房里顺——新砌的厨房很长,西头充当贮藏室。人来人往,院子里大概很少这么热闹过,人人都显得很积极,很热心。存扣看到玻璃茶几上有一包拆开的“牡丹”烟,心想此时弄根抽抽倒是蛮舒坦的,但它马上把这可笑的念头转移了开去。他站起来对也坐着歇气的两位弄炭的同学说:“好了,继续干,往里头搬!”

一千斤炭搬好码齐了,三个人又热出一身臭汗。腰酸得不行。重新洗手洗脸。存扣叉开手指,把沾了水的湿头发住后梳梳,像打了发乳似地精神,英气勃勃;撩起运动衫下摆上下扇着风(这是他做运动出汗时的习惯动作),汗津津的腹部闪现着,簸箕样的肚脐,六块腹肌像小孩拳头似地整齐地排成两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漂亮至极。存扣看吴妈她们的眼风往他身上掠过来,便停下手,不扇了。

存扣眼光突然落在西面花台的红砖墙上。铁钩上钩着一只咸猪头,一只咸猪腿,两只咸鸡子,三条一尺多长的咸鱼(青鲲)。猪拱嘴里噙着自己的那根尾巴(兴化乡下买猪头搭猪尾巴)。那猪腿连着屁股座子足有十七、八斤重,下面有菜刀割过的齐崭的新痕,紫红泛亮,想必已经享用过了。存扣心里就愤懑起来:那是他哥嫂过年腌的咸货呀!现在,却因为他的原因,挂到了人家的墙上,吃到了人家的肚子里。猪眼睛闭着,很安详,像在熟睡。白白的睫毛很长,粘在眼睑上,细看又像哭过似的。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妈妈吃过中饭就开始用大锅煮咸猪头,还没熟哩,那股咸香就把存扣的馋口水勾出来挂在下巴上粘得老长了。妈妈把猪头捞出来拆骨切肉:耳朵、口条、尾巴摆冷盘,其余的头肉放红枣红烧。存扣站在切肉的斫板旁边,等着妈妈时不时拎上一块冒着热气的好肉填进他的嘴里……如果还腌有猪蹄膀,那是不大舍得瞎吃的,等来了客割下一块做大菜,烧黄芽菜,烧青菜薹子,或者跟河歪一起烧;自家吃时只割半块豆腐那么大一小块,切得薄薄的,跟老咸菜一起放在饭锅里炖,饭熟肉熟,从锅里端出来油汪汪的,特别下饭,那汤泡饭更是香……

“妈呀!”“蛇!”

这时屋东山蓦地传来了摧人心胆的惊叫声。原来在挪旧贮藏室角落里的大米缸时,从缸后面竟蜿蜓游出了一条纹彩斑斓的赤练蛇来。足有米把长,蛇头昂着,鲜红的信子飞快地一吐一缩,圆圆的绿豆眼里泛着凶光。五六个人吓得没命似地逃出门外,从地上拾起竹棍木棒,对着那蛇,虚张声势。那蛇游到门槛下面却停下来,与外面人静静地对峙着。女生们伸头探脑过来一瞅,马上尖叫着躲到男生后面。

在房间里收拾的钱老师过来一看,脸顿时变了色,叫道:“打呀!快把它挑出去!”几个男生壮着胆试图接近,那蛇却又高昂起头,蛇信子火焰般地伸缩,像随时要扑出来的样子,便个个畏葸不前了。存扣走过来拔开人群,斜步上去,一探身左手闪电般伸出,扣住了蛇“七寸”,提了出来。男女生哇哇地朝后直退,围簇在钱老师身边——好像以前“革命现代京剧”中的战士们聚集在英雄主角身边一样——说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借以壮胆。

被存扣死死扣住的赤练蛇愤怒地张开大口,露出和身体不成比例的深邃阔大的口腔。鲜红的肉色,白森的尖牙,让人看了恐怖。它身子朝上一甩,卷上了存扣捋起的前臂,缠绕,使劲,众人连连惊呼。存扣却气定神闲,叉开双腿,静静提气,缠着蛇身的手臂缓缓前伸,目光盯着蛇头,一耸眉峰,一声闷哼,一紧拳,一振臂,只听见“咯咯咯咯”一阵错响,那蛇身顿时一节节沓挂下来,委顿不动了。存扣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碗片,在蛇颌下面“吱——”地划了一个缺口,拧住蛇皮狠命往下一扯,蛇皮被完整地撕下。蛇身白皙而柔软,无力地扭动。一众人鬼声辣气地喝起彩来。女生们还鼓起了掌:“哇,好神勇哎!”存扣虎起脸对钱老师说:“要不要?”“要、要了做啥子?”“吃呀,大补!”“不不,不要!快扔,扔了!”钱老师连连摆手。

存扣一扬手,那条裸蛇朝废河上空中飞去,像段绳子似地翻折着身子。存扣多么希望这银白的蛇身霎那间化为岳飞手上的沥泉神枪,一个筋斗腾上去抢在手中。骑白马,端银枪,威猛凛凛……“啪”地一声,那蛇从空中掉落河面,激起层层涟漪,缓缓沉了下去。

“存扣,谢谢你!”钱老师凑上来,对在面盆里洗手的存扣感激地说。存扣淡然一笑,取下晒衣绳上的毛衣和滑雪衫,往肩上一担,轻声说了句:“我走了。”大踏步回宿舍去了。

存扣往外走的时候,感觉到后背上有温热的目光印上来,像一个个吻。

3.

晚上存扣横竖睡不安稳,黑暗里睁着眼睛,面前老是晃动着早上发生的事情。他想人与人之间确实需要接触、沟通、示好甚至……示爱。如此才能理解、信任和默契。像早上帮钱老师干了点活,他就忙前忙后地招呼,高兴得颠颠的。倒像个老小儿了,现出了亲和天真的本性。人的性格往往是由多元组成的,看你怎样去触发其积极的部分。人常常在复杂的社会中自觉不自觉地戴上一副或冷漠或矜持或做作的面具,把自己脆弱柔软易受伤害的真实的部分藏在厚厚的铠甲里面。像裹着茧的蚕。你得去融化,去轻揭,用帮助,用尊重,用爱。他有些庆幸早上好在跟着去了,因此缓和了不少师生关系。这是积极的,必要的。

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是对那条蛇的态度。其实那条蛇本来没必要处死它的。

……这条蛇从冬眠的酣睡中惊醒。它条件反射地游了出来。它懵懂而慌乱。当它看到面前刺眼的阳光和喧囂的人阵时,它一激灵,真的清醒过来。随即试图游向户外,逃向河边的芦丛和泥沼。它虚张声势,作出凶狠的样子:昂头,张口,伸吐着红信子。它心里其实很虚弱:一条卑微的蛇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人——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相抗衡的。它只不过想以它丑陋的另类的貌似狰狞的外表吓住对方,为自己开出一条逃命的路径。因为它是一个母亲:它正在酣眠中默默孕育着它的宝宝。如果它也有梦,它的梦一定也是五彩缤纷的,是安详是温馨是甜蜜的。可是它突然就被人扰了清梦。它置身于赤裸的阳光和目光下面。它一阵眩晕。

它以门槛做为屏障,愤然昂起了头。——试图做出猛龙的模样。

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威猛的少年。他面冷如铁。没等它反应过来,就被他矫健地擒住了头颈。它知道完了。它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它还要做最后挣扎。它是一个母亲,它必须捍卫显然已很渺茫的生的权利。它奋起全力折拗起身体,缠住少年的手臂,死命地往肉里勒。

可这是多么的徒劳,它被强健的胳膊振开了。它疲软得像一根绳子。

当它的画皮被生生撕脱的时候,它用最后残存的一点点意识,无奈地扭动了一下。它被送上天空时,已是无生命的一截肉棍。

一切都结束了。

就几分钟时间。有时候,幸福和灾难,生与死,它的距离就是几分钟,乃至更短。

生命无常……

当存扣把这条赤练蛇锁住拎在手里时,他看到它的腹部有些鼓凸,心里便有些疑惑:这是条腹中有蛋的母蛇?那时刻他本来打算是把它远远地扔到东面的河中放它一条生路的,让它远远地逃去,另觅栖身之处。但是,当他从对沉睡的猪头的和沉默的猪腿的缅怀和回顾的氛围中猝然走进赤手捉蛇的凶险境地,好像是应激反应,他的精神已刹那间进入一种亢奋之中,他手里扣着大蛇的头颈,恍惚变成了故事里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大英雄,充满了豪迈和快意。他本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常常在自己臆想的情境中迅速转变角色,而不能自拔,感觉上就像真的一样。当他看到男女同学群星拱月般把钱老师围簇在中间,心里面涌上了无名的愤懑和冲动。这时候那条冰凉的大蛇竟翻卷缠上他的裸臂并深深勒进他的肌肉,他愤怒了:你竟敢挣扎,竟敢藐视我!这条蛇就不幸成了他藉以发泄内心积郁的对象。屠杀的念头(人类报复的天性)蛇一样游了出来。他振开蛇身,活生生地剥了它的皮,像个熟练而冷静的刽子手。

然而,剥了皮的蛇娇嫩白晳的肉身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它腹部的鼓凸。这时候他的心里潮上了悔意和沮丧。无法挽回的结果再次让他寻找迁怒对象——他虎着脸,带着责难,带着戏谑,带着挑衅,对钱老师:

要不要?

要、要了做啥子?

吃呀,大补!

不不,不要!快扔,扔了!

钱老师慌张地连连摆手。存扣心里的悔意和沮丧顿时被进攻和征服的快意所替代。满怀积郁的他在与钱老师的精神遭遇中拔得了一次头筹。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那条已经毫无知觉的蛇便飞上了半空。

他把衣服担在肩上,飘然而去。

他离去时感觉到印上后背的目光,像一个个吻。他依稀觉察自己实现了些什么,证明了些什么,收获了些什么。他的心里漾出了欢喜。

唯一使他感到不爽的是记忆中那条祼蛇微凸的腹部。像块生冷的馒头,堵在他心头。

于是,夜间,梦里,这条蛇游了出来……

被揭了斑斓画皮的赤练蛇嫩白如玉,如裸体的美人,不安地扭动。

她在扭动。她的旁边,那个嘴里滑稽地噙着自己尾巴的猪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长睫毛麦芒般地炸开。像笑。猪拱子往她身边移动……

绵软白嫩的蛇身突然变成女子婀娜的蛮腰。

美人胜雪,如花胴体。

是……阿香?!

真的是阿香!——她痛苦地扭着裸体,泪光盈盈。

阿香披头散发,匍匐着,向存扣伸出柔弱的手臂。

这时候那猪头却陡然也变成了人形。一张臃肿的胖脸,模模糊糊……

“哥哥!”阿香惊悚地唤叫存扣……

存扣从床上折拗而起。他醒了,遍体汗淋。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脑子里急速地搜索,那个似曾相识的肥胖面孔。“他是谁?”“他如何出现在这梦中?”

静夜里他听到下床的同学发出一声呢喃,含混又响亮。

对面的工厂里机器的运转声有节奏地传来,如同打鼾。

4.

存扣哥哥:

见信如晤。哥哥,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可不要骂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说给立珍姐听了。我实是是忍不住!你的吴窑之行把我投入了快乐的漩涡,无从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来就想笑,嘴一张就要唱歌,我得找人来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则会憋死的。立珍姐当然是最好的对象了。我说给她听了,羞得把头都埋在她怀里了。她很爱听,还笑着催我:“还有呢?还有呢?都老实招供出来!”我和盘托出,滴水不漏,什么都说给她听了。可是我说完了,她倒又笑话起我来了:“不得命噢,你(这)个黄毛丫头!你(这)个小精豆儿!人小鬼大!色胆包天!你晓得咯?你差点做出我们大人的事来呀!这么急呀?这么熬不住呀?怎么好噢!怎么好噢!乖乖!没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点……真把人吓死了!”她这一说我又羞又急,又气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该告诉她的!以后被她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是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说呢?我咋就这么信人哄呢?呜呜!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开始想了!你也想我吗?肯定想的,阿香这么好,哥哥能不想吗?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吗,白天想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别因为想我而影响了学习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个人睡在铺上,灯一熄,眼一闭,咋想都能。(哥哥,你可别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码要到十二点,做梦还是和你在一起,瞎梦哩,梦到……(不往下写了,好羞!)做梦真好,可以把以后的事提前来实现,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别怪我偷偷写信给你(立珍姐不准我写),我实在是忍不住呀。因为阿香太想你,太爱你,怕老不联系你说不定又会淡漠了我,我所以要写信提示你。你不会怪我吧?不会的,因为哥哥爱我,会理解我的。离期末考试不远了吧,祝哥哥考出顶呱呱的成绩来,放假上吴窑来看我!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哥哥,你来了,晚上还睡到我的小屋里去(我把它取名为“爱的小屋”),我睡客厅沙发,等到半夜……不写了,再写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万语要对哥哥说,说也说不尽。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见,存扣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

一九八六年元月十八日

5.

存扣回了阿香一封信,信封里却没有装进他一个字。是张精致的贺卡。贺卡里面有现成印在上面的一首诗:

亲爱的

想跟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

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

只要让我们彼此凝眸一分钟

只要让我们轻轻拥个吻

——最好是个春天,在无风的艳阳下

草也青青

花也芬芳

世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存扣觉得这首诗正好可以代表他的心声。如果要他写信,他知道,只要写上“阿香”两个字的称谓,他就肯定收不住笔了,非得写上十张八张信纸才罢休。

还是等到放假吧,让我养息几天,再带着过年的滋润劲儿和春天的新鲜气儿相逢于吴窑吧。那时我们“凝眸”,我们“拥吻”,我们在“爱的小屋”耳鬓厮磨,絮絮地诉说“千言万语”,才是最从容的呀。眼下,就让我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吧。

但阿香的那封信却置于枕头底下的垫被下面,临睡前拿出来逐字逐行地读一遍。每个字都花枝乱颤。每个字都是阿香的笑脸。

存扣的白天就特别地有劲。

这封信就像一张护身符,像一根定海神针。期末终考,存扣排名全班第八。

保连名列十四,欢天喜地的。两人寒假打道回府时,在轮船码头炒了两只小菜,一人干掉一瓶“二两五”。

形势一派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