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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石桥(下)(7)

张银富对选的结婚日期很满意,说:“七月一日,当然是好日子!”

张喜海邀请了他那行当里最优秀的人才来做吹打,渲染婚礼。

本来阿香是不同意婚礼大操大办的。她腆着微微出怀的肚子对妈妈说:“这婚结得漂亮啊?悄悄地过去算了。”

巧凤却不满女儿的说法:“啥?他张银富是明媒正娶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好不容易把花朵朵的姑娘养这么大,把人家了,不弄得热热吵吵的咋行?”

娶亲这天动用了三艘小轮船。吴窑镇委最豪华的玻璃钢小轮船首当其冲,后面跟着药厂和棉加厂的。小轮船在乡间清澈的河流上犁出雪白的辙道,惊涛滚滚,扑向两岸猎猎的芦丛。彩旗翻飞,汽笛齐鸣,宛如出航归来的小型战舰编队。岸上响起炒豆似的噼啪声和惊天的轰隆声,那是雇人放的成竹匾的杂色电光小鞭炮和成笆斗的“二踢脚”、“穿天炮”、“满天红”。

喜宴摆在吴窑老街“幸福饭店”,包厢和大厅摆满二十桌,分上下席。宾客如云,各式人等。棉加厂后身的河湾里带满了小轮船和挂桨船。

……

阿香做着新娘子的第十天——七月十号——存扣打兴化回到了顾庄。妈妈桂香已经回家好几天了,等着存扣归来。

自然大家要问考得怎样,好不好。

存扣淡然一笑:“你们就为我准备上学的行李吧!”跟着补一句,“这次稳取了。”

全家顿时欢天喜地起来。

而存扣却没显得特别的轻松愉快,相反有些心神不宁。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接二连三地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他家院子里养着一条半大的绵羊。他回来时一眼看见面它站在墙根下的暗影里,定定地看着他。从尾巴下面看得出是只母羊。眼神卑怯而清澈,水汪汪的,望着他。它身上弄得真脏,羊毛纠结着,毛色晦暗,甚至还粘着黑豆似的羊屎,像个在外淘过气把身子弄得泥猴似的小孩,乖乖地站在那,听候着家人的发落。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存扣想上去摸摸它那个小圆角,想不到它却一扭头跑出了门向东跑了。存扣在后面紧追不舍。前面的地层蓦地陷落下来,出现一个清滴滴的汪塘。那羊收不住蹄跌了进去。存扣欢快地跳进去。羊乖乖地听凭他在身上搓呀洗呀。用粉红的尖舌头舔他的脸颊。他把它拎出水。它在阳光下狗一下抖开毛。水雾腾起来氤氲成七彩的霭云,当中的小绵羊纯白无暇,冰清玉洁,回望着他。突然举头“咩——”了一声,向东面跑去。迎着太阳跑。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存扣眼花缭乱。他撵着它,跑过东桥,跑过顾庄中学,跑过老八队,跑向……存扣眼睁睁就撵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门往东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跑到东桥下时,有人问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儿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怔怔地站了一会,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个蝇虫在他眼前闪呀闪的,他懊恼地一抓。松开手掌,却是虚空。那蝇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黄昏,存扣正在院子里享用着妈妈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对过宝旺的老婆杏芳捧了个饭碗来串门了。焦屑是用小麦和糯米磨的,挑了猪油,加了红糖,入口绵软细腻,又甜又香。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块焦屑一块肉”,乡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须吃焦屑,以期长得一身精精壮壮粉白娇嫩的好肉,去应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杏芳坐在小爬爬凳上边挖着焦屑吃边拉呱。

“我家宝旺说的。”她说——

宝旺说他们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的侄女儿结婚,那个排场吴窑镇上不曾有过,棉加厂后面码头上来的轮船挂浆一条靠一条,挤得合不插缝,比收棉花时船都多,都热闹。很多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听说县里也来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饭店”摆了几十桌酒,都是上百块钱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儿、水果罐头瓶儿堆成了山。新郎是制药厂的厂长,是个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倌胖得像个肉菩萨,新娘子可小巧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穿西装系领带,一脸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头都能放得进去;新娘子穿的专门从上海订的白婚纱,出来时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莲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点也不笑……那新郎连敬几十盅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脸挣得通红,弯下腰猛咳,咳得眼泪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来了。

小胖子俊杰笑叔叔:“又没得人跟你抢焦屑吃,吃这么快干啥?”

月红忙拿来手巾给他揩,一面对存根说:“看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学的人!”

桂香替儿子“噗噗”拍着后背:“祖宗,你慢慢儿吃唦!”

存扣推开饭碗,躺到床上去了。

七月下旬,存扣接到了扬州师范学院邮递快件。他拆开信皮,“录取通知书”五个烫金美术字跳进他的眼帘。他立时把手指咬在嘴里,面对东北方向——那是秀平和阿香的方向——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全家人都笑存扣:

“看把我家存扣欢喜的!”

3.

存扣接到通知书这天,进仁死过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为保连的通知书望穿秋水。没有这张通知书进仁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这张通知书是一个符号,打保连在母腹中进仁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号,随着儿子的一年年长大而日益明晰,最后成为一团火,藏在进仁心胸的深处,暗暗地燃烧,许多年了。现在这火在他干枯的身体里越发熊熊,简直能听见骨头被燃着的爆响。

进仁深陷下去的眼睛执拗地睁着。他已经汤米不进,说不出话来了。

来自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是乡派出所郑所长亲自捎过来的。保连是高考恢复后乡里第一个考上公安学校的学生,这让郑所长非常振奋,马上就有了一种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万没想到这学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审过的当时在顾庄中学读初一的保连。他惊讶感慨之余,认为十分有必要亲自替他把录取通知书送过去。新时代新气象,后生可畏。公安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须未雨绸缪,早日套亲乎,拉关系,先入为主,抢先一步。

“老进仁的儿子考上公安了!”“郑所长开小轮船亲自送通知书来了!”顾庄人现在虽然对庄上子弟考上个把两个大学生不大稀奇了,但对保连的这次考取却抱了极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仅仅因为是“庄上出了一个公安局”。进仁家的堂屋和院里都站满了人,在理发店门口路过的外庄人也纷纷驻足询问出了啥事体。

郑所长跳下小轮船匆匆往这边赶来时,老进仁已经停到堂屋的门板上。头南脚北直挺挺躺着,身上已穿上了寿衣。但他还有气,还不肯死。他还是个人。他还在等。眼睛半睁不闭,眉头却皱着。保连和存扣一边一个坐在他头旁边。保连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亲戚们已经布置好烧纸的大缸,叠好的毛苍纸、“阴国票子”、金元宝、银元宝、用麦秸做的金条堆成了丘陵和山地,个个做好了号啕大哭的准备。可是老进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像拉着风箱,又如一把钝锯子在来来回回锯拉着人们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间他喉咙里响声没了,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睁大,耳朵好像也支棱起来,仿佛在听遥远处的什么,而且听到了什么——仿佛生命中最紧要的人或物就要来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堂屋里等着进仁断气的所有人突然发现外面的乡亲挟裹着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涌进了院子。郑所长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像“文革”串连时举着领神语录本的老红卫兵。他步履矫健,神色匆匆而严肃,还没跨进堂屋,里面的人就都站了起来。保连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喊“爸爸,爸爸。”在一边的存扣也哭了。许多人都哭了。“不许哭!”郑所长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立时收住了声,看他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身干警制服来,“赶快穿上!让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连。

保连飞快地换上了郑所长送他的崭新干警制服,直笔笔地站在父亲面前,。家顿时感到他气宇轩昂,哀痛中又饱含无限肃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战友面前的指挥员,要敬一个庄严的军礼似的。

保连的姑妈把拆封的通知书夹在进仁的拇指和食指间,流着泪大声叫道:“哥哥!哥哥!保连考上了!保连考上了!你手里拿的是录取通知书呀!”

所有的人都在唤进仁的名字。

进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线牵引着,极其滞慢地转向了儿子。他凝视着儿子,定定地,久久地,脸上分明浮现出笑意。他面孔舒展开来,却有一颗泪滚出了眼眶。突然头一歪,嘴角流了涎,闭上眼去了。

屋里哭声震天。

从老进仁手里抽出那份录取通知书真不容易,他紧紧扣着。

死者为大。郑所长在摆好的蒲团上向老进仁下了一跪。七年前,进仁也跪过他的,只不过跪的不是虔诚;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砖头地上。一屋的亲友也跪下了。

冥纸元宝点起来了。门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铁锅里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进仁那张剃头椅子。这张椅子进仁用了几十年了。奇怪的是,两个小伙子把它抬到院里时竟自动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内室外忙开了。哭声没了,人们只是善后。人人汗流浃背。纸烟飞扬,被热气烘托起来的烧透的冥纸像翩跹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哔剥作响。死人安静了,而活人必须忙碌。

4.

9月14日,存扣要去扬州报到了。先坐船到兴化,从兴化换船上扬州。存根送他去。一根竹木扁担,前头是只大号旅行包,后头是只新皮箱,存根挑着。走在通往轮船码头向阳河的河堤上,来往的人都向两兄弟打招呼,投以羡慕的眼光,说些恭维的好话。存扣就不好意思,要换存根挑。存根不肯:“这算什么担子?轻屁似的!——你就做你的甩手掌柜吧。”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

轮船码头在韩舍的后身,打顾庄西面的向阳河西河堤向北走三里地到头,再折向西一百米的样子就到。顾庄到向阳河西河堤有两座桥可过:“向阳七桥”,“向阳八桥”,南北相距一里路。存扣家在庄北,去轮船码头一向是走庄后的小路过“八桥”,近。而存根挑着担子走到东连家岔路口突然向了南。“打街上走!”他唤着兄弟。打街上走就是要过南面的“七桥”了,多兜路呀。存扣看哥哥担子挑得雄纠纠、气昂昂地,马上就释然了,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保连家时,看到理发店和院门都上了锁。存扣晓得保连被草潭的舅舅带去过了。保连临走时专门来告诉存扣的,说舅舅不准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栖惶。他要比存扣晚些日子才报到,抱歉地说:“你上扬州我不能去送你了”。

存扣走在河堤上,东张西望。——左面的向阳河水,水上漂浮的水浮莲和水花生,及间歇来往的船只。私人运输船大都是二十五吨的,也有四十吨的。大船后面往往装着两台“东风-12”型柴油机,老远就听见“橐橐橐”的马达声。存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些船。叼着香烟面孔镇定把着舵的汉子。船上的女人熟练地用吊桶打水;洗菜;洗衣服;敞着怀奶孩子。船房顶上:有养“月月红”(月季)的,有养仙人掌、仙人球的,还有养老葱、大蒜的。黑猫蜷曲在船头打嗑睡,黄狗在船帮上闲庭信步。存扣看见一条驶来的船头上当风站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女伢子,红衣绿裤,赤着巴脚,脚踝雪白,乌黑的独辫子有一米长,从左肩搭到前面,双手捻着。她好像察觉有人在岸上看她,朝堤上粲然一笑,真是明眸皓齿,人面桃花,可爱至极。存扣心里一动,想:她是哪儿的人呢?上船几年了?为什么不上学呢?在水上漂孤独不孤独……边走边回头,看那船慢慢变小。——右面皆是黄绿的晚稻田,稻田如海,微风簇浪,已闻得到暖烘烘的丰收气息。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散布在广阔的稻田中间,倒如同一个个岛屿。还有无人的村庄,那是祖辈的墓田,同样小河环绕,绿树掩映。有牛羊在青冢间吃草,有鸟雀聒噪于林间,野兔穿梭,獾蚰出没,猫头鹰闭目于树丫之间,养精蓄锐……在雨水丰沛、阳光充足的季节,这儿同样也是无限生机哟。

存扣不知多少次离开村庄出门上学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着缠绵的不舍和依恋。他总感觉家乡的一切都在挽留着他,送着他。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都像伸过来的一只只手。他已经是城市户口了,吃商品粮了,但他是这块水土濡养大的。无论他以后能走多远,他想他总是农民的儿子,水乡的儿子,将来都要叶落归根,也睡到那些安宁的村庄中去。他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车路河畔的二级公路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无数的压路机在上面来来回回地碾压。“等你放寒假,就可以一脚乘汽车回来了!”存根兴奋地扭头对存扣说。存扣“嗯啦”应了一声,望着公路下面那间像厨房大的破落的候船室,心里想,这世界变化真快,时代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日夜不息,现在他这个村娃子也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扑向大城市的怀抱了,未来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他面前展开和接纳他呢?这时候他无端地感到了一阵孤单。他感到他像一只落单的鸿雁,孤零地飞向一个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他不应该如此孤单的。

他就有些恹恹的。油漆斑驳的客轮昂着头鸣着汽笛从东面过来了,像一个尚有余勇可贾的将军——它在这条古老的运河里开不几个回合了,等公路一通车,它就该退休了,谁还去坐这慢吞吞的宠然大物。“你空有宽宏的肚量,却没有如奔的速度,你被摒弃是有理由的。”存扣往跳板上走的时候不无同情地对这船心里说了一句,用诗的语言。

船开动时,存扣从舷窗向外看到有两只银色的鸥鸟匆匆地自东南面联袂飞来,贴着水面飞在他的舷窗外面,听得见翅膀扇起的“扑扑”的声响。鸟喙嫣红,如胭脂,如霞,如血。它们“咕咕”地叫着,紧紧地跟着飞翔。良久才折返,复往来路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