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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盐城(6)

却也做得很好。同样是在船上,但贩粮等于就是在家门口做营生,不涉大江大河,心里踏实;而以前经过大风大浪做大生意的经历,又使他们对于贩粮这种风险小的营生在心理上占有优势,有种居高临下之感。生意都是相通的,做贩粮也没有多大蹊跷,多用心思多吃苦,马上就入了港。

周家舍后面车路河上,从一九九一年以来自发形成了全国最大的水上粮食交易市场,傍着河岸,常年带着好几公里长的粮食船,岸上的粮食加工厂多得数不清。爱香很快就成了这里的经营大户,并把在吴窑街上卖布的大妹妹爱弟夫妻俩也接纳到身边来一起做。据说今年也想开一爿米厂,搞粮食加工和销售。谁说女子不如男,爱香比哪个都心雄!

3.

第二天吃过晏(迟)早饭,八点多钟的样子,存扣一个人慢慢往北大河边上晃。两里路的脚程。走在大田间的土路上,看着碧绿的小麦(已经秀穗)和金灿灿的油菜,心里真是惬意得很。

站在高高的公路上,车路河南岸是两头望不到边的粮船,挤挤挨挨,密匝匝的,感觉上是蔚为壮观,很有点当年百万雄师欲南渡大江推翻蒋家王朝的阵势。每个米厂的机器都在运转,烟囱和厂房上面落满了铜钱厚的白色粉尘。运送粮食的大卡车来来往往,把加工好的粮食运送到全国各地。公路脚下小商店、医疗站、银行、饭店、理发店、浴室……应运而生。水乡兴化名列全国产粮大市前茅,它的粮食市场是浮在水面之上的,这在全国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了。

存扣问了一个在路边修理自行车的中年汉子,得知爱香姐妹俩的大船带在东面不远处“英子商店”后面的水面上。他心跳得开始快起来,向东开步走,一路寻了过去。

一条水泥粮船正在往一条大铁驳船上翻粮,七八个男女民工穿着厚衣服干得汗淋淋的,头上脸上都沾着尘灰。出大力流大汗的劳动好像更接近劳动的本义,这种集体劳动的场面让存扣感到亲切,使他联想起大集体时代。一个身体健硕的女子站在船上打着手机,脸冲着大河,边说边做着手势,仿佛和她通话的人就站在对面似的。称磅秤的是位中等身材十分壮实的中年汉子,平顶头,兜腮胡子,有点像影视里的江湖好汉,面孔却忠厚善和。“这里是不是爱香家的船?”存扣站在岸上叫了一声。那声音听上去连存扣都觉得有些怪异。

打手机的女子应声回过头,口中兀自说着话,一只手往下按按,意思是等一下。存扣看了她一眼心就狂跳起来:多么熟悉的毛狸眼呀——她就是爱香!

存扣只得站在岸上等她。看着她声音响亮地谈着生意,做着男人般孔武有力的手势。

司秤的显然就是富宽了。他只朝存扣瞟了一眼,继续对付他的磅秤。他认不得岸上这个人。

好容易等到爱香说完了。她转过身来:“老板,有什么事?”

“你认不得我啦?”存扣脸上带着笑。

爱香狐疑地打量着存扣。“啊呀……你是——”爱香睁大了吃惊的眼睛,“你是存扣哥哥?”

存扣微笑着点头:“爱香妹妹!”

爱香激动得脸上通红,“噔噔噔”跑下了跳板,上来一把抓住存扣的手:“存扣哥哥,真是你呀?你从哪儿来的呀?”她眼里有泪花闪动。不等存扣回答,她扭头朝船上喊道:“富宽!富宽!我存扣哥哥来啦!”

富宽正忙着称秤,被女人一喊,头一别,屁股下的凳子差点倒下来。“哪个存扣哥哥?”他问道。

爱香冲存扣一乐:“我倒忘了,他不认识你。”亲热地拉存扣上了船。“死人啊,我不是对你说过的,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存扣哥哥?”她冲着丈夫说。

富宽憨厚地冲存扣笑笑,想说些什么,民工扛的笆斗又来了。存扣忙对他说:“你忙,你称秤。”

爱香朝东边一条船的船屋里叫道:“爱弟!爱弟!”

爱弟从船屋里钻了出来。看姐姐满脸喜悦地站在船头上,旁边是个戴着帽子的大个子男人,大声问:“做啥呀,姐姐?”

爱香拉着存扣的臂说:“你还认得他吗?存扣哥哥来了呀!”

“啊?是……存扣哥哥?”爱弟也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存扣朝爱弟笑着叫了声:“爱弟妹妹!”

“哎,哥哥!”爱弟忙不迭地踏船过来了,如燕子般轻捷。

“你帮你姐夫照看着点儿,我把存扣哥哥带你船上先坐下子。”爱香吩咐,带存扣跨上了爱弟的船,又转过身对爱弟说,“树宝上庄还没回来?你打他手机,叫他多买点菜上船,说我存扣哥来了!”

“树宝?”存扣喃喃道。他想起了很久远以前的一个少年,他也叫树宝。

“噢,树宝是我妹夫。你认不得的,是林潭(乡)东山(村)的。”爱香告诉存扣。

4.

后舱的船屋跟岸上房屋的房间装修没有二致。如果你在家里睡着了被人抬到这里的话,你醒来了肯定不会认为这是在船上。装饰考究的天花板,锃亮的木地板,组合家具,家用电器……真是豪华又舒适。存扣很是新鲜。

爱香为存扣端上了茶。她脸色绯红,看得出内心很激动,看存扣的眼神亲切而深情。存扣也是这样看着爱香。他们的眼神一下子洞穿时光的尘封,回到遥远的少年时代。存扣心潮起伏,面对坐在玻璃茶几对面的爱香,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又有一些拘谨。这是他孩提时候最好的异性伙伴;整个儿童时代心有所系的好妹妹,好宝宝;在他十九岁的时候,是她把他真正领进成人世界……隔了这么多年,他们现在才又相逢。三十四岁的她看上去除体形有了变化,还是那么年轻和灵秀,不像是养过三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已经十六岁了)。水乡的妹子水色好呀,城里的女人化妆品使尽了也不抵她们,勤劳自信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才是最好的美容秘方呢!

存扣就问起爱香的家事来。爱香告诉他父母早就搬到郝家庄了,庄上的屋一直借把亲戚住着。两亲家这些年来一起搞养殖,钱赚得不坏呢,有点小名气呢。弟弟天赐初中毕业后入伍去了北京,是个汽车兵,等退伍回来也要把他拢到身边做粮食生意。她就要开米厂了,正好帮她开汽车。爱香提到她的弟弟妹妹就眉开眼笑,说爱弟夫妻俩在吴窑卖布好几年,生意不温不火的,也是她弄到身边来的。夫妻俩感情很好,树宝很勤劳,家里也是爱弟做主。就是养的是丫头,不大称心,撂在家里父母跟前上学,乖巧得很呢。小妹妹爱男最好,生的双胞胎,儿子女儿全有了,现在夫妻俩在吴窑街上开了爿茶叶店,生意蛮好的。

爱香也问起存扣的家事。存扣大致说了说。爱香说:“小伙(指存扣的儿子田田)才九岁啊,我大的已十六了。”说着脸突然就红起来,往旁边扯,说:“嫂子人肯定很漂亮啊。”存扣说:“你别叫嫂子,她和你一样大,腊月里生日,该管你叫姐呢。”爱香说:“可惜你没把她带来,真想看看她呢。”

正说着,一个精壮汉子从外面回来了,进了船屋,就拿眼往存扣脸上身上看。存扣也打量他,呀,这不是当年长得像个女孩子,圆头乖脑的,睡觉时怕鬼爱拱在他怀里,夜里小便对着宿舍门缝往外撒,大便要存扣替他站岗壮胆,以后发了癔症辍学回家的……

两个人同时“啊呀呀”起来——

“存扣!”

“树宝!”

两人上去紧紧握手。树宝激动地说,听到爱弟说存扣存扣的心里就一亮,以前又没听她说过,正要问是不是顾庄的那个丁存扣,她倒把电话挂了。忙买好菜赶回来,果不其人——“果然是你呀,老同学——存扣哥哥!”他忙摸烟,存扣已经先掏出来了,敬他。

存扣和树宝谈闲的工夫,爱香和爱弟弄菜弄饭,忙得不亦乐乎。

5.

菜摆了一桌子。五个人一起坐下来,不挤不挨正好坐满小圆桌。

就如同一家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爱弟揭露姐姐小时候和存扣哥哥好呢,两人走路手搀手,睡在一个竹匾里,还要睡一个小枕头。爱香拿手就去掐她,笑骂她:“我那时多大你多大?你还在妈怀里吃奶呢。”说肯定是以前听大人说的,“饿狗记得千年事”。爱弟边让边笑,说姐夫脸变喽!吃醋喽!富宽忙说:“我不吃醋,我不吃醋!”那老实劲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树宝也自曝当年在吴窑中学时做存扣跟屁虫的糗事,同样逗得大伙儿直乐。存扣说当年你如果不是辍学,保管也能考个甚东西呢,“你是个小聪明!”看树宝浑身的粗犷样儿,存扣无限感慨:人生无常;岁月竟能这样改变人。树宝搔搔头皮:“我不怨,我考上了就没得爱弟了,那多损失呀!”爱弟眉开眼笑伸手要掐他,脸上全是幸福的光晕。存扣看得心里暖洋洋的,心想:乡下多好,多么朴实有亲情的生活啊!

“姐妹们多就是热闹啊,”存扣问爱香,“不晓得爱男现在什么样子?”

“存扣哥哥,你不要看她,”爱弟抢着回答,“整一个大脚大妈!忙完店里忙家里,两个老东西天天打麻将,孙子孙女儿都不上心——把我妹妹都苦死了!”

爱香说当初不该把爱男嫁到街上的。她告诉存扣,爱男初中毕业后到吴窑学缝纫,认得了镇上药厂的男朋友,但人家父母不肯要,嫌是农村户口,但她男朋友铁心,非爱男不娶。虽然最终成了亲,但婆媳关系一向不大好。老两口好打个牌,有时间就上棋牌室,家里的事基本不问。在农村里这样的上人是没有的。“好在夫妻俩感情好,小刚听她的话。”

爱弟叹口气说:“她就是个忙的命!忙忙忙,把人都忙老了。现在站在我面前,人家都说她是我姐姐!”

树宝笑着说:“爱男不如你会打扮嘛,我又会服待你姑奶奶,捧宝似的。”大伙儿都笑。爱弟跟着说:“我爱香姐也忙,但忙得心情舒畅,人就不老。别的不说,我在吴窑街上卖布时隔壁卖糖烟酒的阿香姐姐是多漂亮的一个人?又白又胖的!丈夫一死,这几年受了多少累?上次我去吴窑洗澡时遇到她,人都瘦干了,瘦得连奶子都没有了!”

桌上爆起了笑声。这个爱弟,说话真是没遮没拦的,倒是会形容。

但存扣没笑,他心里猛一格登,犹犹疑疑地问道:“阿香?……哪个阿香?”

“噢,我想起来了,”树宝对存扣说,“这个阿香也是你的同学,焦家庄的。高中毕业后嫁把比他大差不多二十岁的吴窑制药厂姓张的厂长。这人四年前喝酒喝死了,生前是个大赌棍,死了后债主全出来了,拿着借钱的单子追着阿香要,阿香恨不得要寻死。阿香现在真是可怜!”

存扣听得脸都白了。他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啤酒,强压着心中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他问:“她现在到底怎么样?”

爱弟说,为抵债,阿香把房子卖掉了,店铺也盘给了人家。她姑妈帮她在吴窑中学承包了小食堂,用了几个人,她妈妈有时候也过来帮帮她。其实她既当老板又当伙计,什么事都做,一点儿厂长娘子的样子都看不到了。阿香领着儿子过,那孩子叫永存,长得有模有样的,就是不大爱说话,学习成绩没得说,也上初二了吧,是阿香的精神支柱……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声叫:“妈妈——”

一直只听着旁人说话的富宽脸上突然堆满了笑,对存扣说:“我大儿子亮存!”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低着头进来了。“来了亲戚啊?”他说。爱香忙替儿子摘书包,摘了几下竟没摘下来,儿子身子一扭、膀子一配合才摘了下来。爱香脸上无端有些涨红,她没有喝酒。“你怎么家来啦?”她问儿子。

亮存在唐港镇读初二,住校,星期天回郝家庄外公外婆家,但晓得爸爸妈妈的船到了粮食市场,就要骑车到这边来蹲蹲。今天才星期三,照理吃中饭时间不作兴赶到船上来的。

儿子说学校里开运动会,他比过了就家来了。“我拿了铅球第一,铁饼第二,跳远第三!”他自豪地说,甩了甩长而飘逸的头发,很有点城里孩子的神气。大家连说不简单:“凶!我家亮存就是凶!”

“快来喊你存扣舅舅!”富宽忙招呼儿子。

“舅舅?”亮存的眼光向存扣直扫过来。

从亮存这孩子一进来存扣就觉得有些眼熟,这时候两个人目光相碰,存扣心中不由一惊:他好像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是的,太像了——他记得当年自己的样子:风度,仪态,语气……全像!这、这是怎么回事?——如此之像?

“难道?!……”

存扣头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十六年前的那轮明月在他眼前冉冉升起。月色溶溶,映照着深黛色的茫茫稻田;弯弯的小河上,那座孤零的水泥桥泛着银白的光……

他脸色微变,头皮在收紧。但他马上敛住了心神。

“小伙长得不丑啊!”他对富宽和爱香说,“这么大的个子。真是一表人才!”

爱香忙对儿子说:“喊舅舅唦!这是个有本事的舅舅,上过大学,是个大老板呢!快喊快喊!”

她说得急急呛呛的,声音有些大,像是在训话;脸上有些汗渍。

亮存却没喊,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舅舅。他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位舅舅看上去这么面熟,这么亲切。他坐在那儿比人壮一圈,比人高一头,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别样的磁力,在吸引着他……他肯定像电影或电视里的哪位明星……像哪位呢?他微蹙着眉头使劲想啊想,噢,对了——像周润发!他马上就笑了,好看的嘴巴一咧,叫一声:

“舅舅!”

好个活泼讨喜的孩子,存扣爽朗地笑了。大家都笑。爱弟说这个舅舅不假啊——她耐心地告诉亮存,这位叫存扣的舅舅的外婆和她们的外婆是怎样的姨姐妹,“小时候存扣舅舅一放假就来王家庄,和你妈妈和姨娘们可好呢!”她差点儿就要把爱香和存扣同睡一个大匾的趣事又讲出来了。她生的是个姑娘,最是喜欢这个侄子。

“你别说,养子像舅,亮存还真有点像存扣。”树宝乐呵呵地说,又把存扣吓了一跳。

但存扣马上笑了:“像他妈。小时候人家都说我跟他妈是兄妹两个呢,我们俩像——都是白果脸,眼睛嘴巴差不多。”他对富宽说,“这孩子确实不大像你。”

富宽说:“小三子像。”

树宝说:“小二子也像。”

爱香笑着说:“不能个个像他唦——也要有个像妈妈。”她亲热地挪挪凳把儿子插进来坐下,对儿子说:“是不是呀,乖乖?”

亮存用手拈了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端着旁边爸爸的啤酒“咕嘟”来了一口,说:“是的是的,不能像爸爸,爸爸太矮了。”富宽爱怜地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小杂种,你妈妈都不嫌我,你嫌!”嘿嘿地笑。

存扣微笑着问起亮存的成绩,爱香说三个伢子中顶这个亮存最调皮,成绩却最好,做班长呢。老二喜存也不丑,不要她爷爷奶奶烦神,天天放学回来第一桩事就是写作业,考试总在前几名吧。三子也跟爷爷奶奶过,娇宠得认不得家,人坏(方言:灵巧)得要命,就是不爱学习,玩心太重——“跟他哥哥姐姐比倒不像是我养的了!”存扣说有的伢子懂事迟,大些就好了;男伢跟女伢不同,一开窍就开窍,小学时成绩不怎么样,说不定到了中学就蹿上去了,这样的情况太多……安慰爱香。爱香叹口气:“被你说中了就好了。还不是他爷爷奶奶瞎惯了的,要个头给个头,要太阳拿梯子,硬把伢子弄得不上路子!”说着不满地翻了富宽一眼。

存扣勉励亮存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一表人才的,不上大学可惜了。”

亮存唯唯喏喏。不知怎么的,他特别愿意听这位舅舅的话。

……

吃过饭,又喝了茶,存扣临走时掏出两张百元大钞给亮存。爱香和富宽忙挡着,不准儿子要。存扣说不曾有准备,这钱给亮存买些零食吃吃;舅舅第一次来,见面礼不给是不像话的。他笑着摸摸亮存的头,拍拍亮存的肩膀。

亮存高高兴兴地把钱放进了皮夹子里。

这时又有人送稻来了,存扣连忙告辞,拦住大家不要送,说他有时间还要过来玩的。下了船上了公路,爱香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提着一个黑方便袋:“哥哥,这两包京果粉你替我带给外婆。我不大上庄,好长时间遇不到她了。”存扣接过来,爱香却跟着他走,不吱声。存扣晓得她有话说。其实他也想说那句话的,他不能带着疑问离开。他问:“妹妹,亮存这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