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怀中的程苒儿动了动,猛地从他胸膛里将脑袋抬起,转向与他目光相同的方向,接着一记哽咽,倏然嚎啕出声,大哭不止:“呜呜呜……对不起……呜呜,婆婆……婆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呜呜呜……”
“宝儿……”慕容子浩显然也不好受,但见程苒儿哭出声来终于也稍稍放心,便半抱着程苒儿起身,欲扶她一起朝尸首那走去。
却在此时,又是一声通传:“玥……亲……王……到……”
程苒儿周身,瞬时僵硬。
“玥……亲……王……到……”
随着高亢的喊声落地,一批黑衣隐卫涌入宁心宫,然后在宫门口集结并呈人字状依次排开,人群尽头,慕容子然很快出现。只见他玄色宫袍加身,却未及束冠,眉目间疲惫与焦虑交织,脚下健步如飞,明显的行色匆忙。
宫门,台阶,草地,假山,人群,荷花池……
突然地,他停下了疾驰的脚步,目光直直胶着于十步开外,横躺着白布裹身的长孙怜月,整个人明显狠狠的一震。朝阳之下,竟难以看清他深埋阴影之中的表情。有的,仅仅是死寂,宁静的沉默……
“子然……”程苒儿满脸忧伤,喃喃一声,情不自禁地朝慕容子然那走去,却未来得及多走一步,便忽感右腕一紧,下意识回头,原是慕容子浩拉住了她。
“……”慕容子浩沉默而幽深地望着程苒儿,轻轻摇头。
程苒儿撑眼醒悟,又回头望了望依然静默的慕容子然,遂强忍着逼自己慢慢退回慕容子浩的身旁。为甩开的手与手之间,冰凉,汗湿。
所有的不安与紧张,在这个注定无法太平的清晨,急剧升温……
倏地,慕容子然收回了视线转而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侍卫,太监,宫女,皇帝,程苒儿,无一漏过,无一停留。没有崩溃,没有仇恨,甚至没有狂怒,仅是一股说不出的冷静与阴鸷,隐隐的,只消一眼,便寒透人全身心。
目光环绕一圈最终在慕容子浩脸上凌厉定格,慕容子然动了动唇,没有发音,慕容子浩亦然,只是紧攥着程苒儿的手,更紧更凉。
并不算太长的对峙,慕容子然很快收回这种意味不明的凝视,转身开始一步步朝长孙怜月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慎重,一步一步,缄默的,无以言表的痛……
这样反常的慕容子然真的太过可怕,程苒儿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快要被他晦暗莫明的步伐给一点一点剥夺了。一种莫大的强烈不详之感,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终于,他蹲下身,然后抬起手,毫不迟疑地一下掀开了覆盖长孙怜月全身的白步,苍白的面容霎时显露。犹带着荷花池的湿意,整张脸没有丝毫的血色,然而,那仅剩的半张完好容颜之上,微微翘着弧度的干裂唇角,竟像昭示着死前愿望得偿一般满足而安详的笑意,阳光普照,何其明媚。
慕容子然先是一怔,遂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将长孙怜月从冰凉得土地上扶起来,动作缓慢而温柔,小心翼翼地,就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珍惜。这是他的母亲,甘心为了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于仇人身边的母亲,他愿为之牺牲一切一切代价来找寻来守护的母亲……
八年了,他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她的啊?……原以为团聚终有盼,可如今呢?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般暖暖地对他笑了,再也不会望着小小的他欲言又止长吁短叹了,再也不会凭栏远眺着,一遍遍告诉他宫外有着多么不同寻常的精彩世界……
她终究没能等到他找出解毒之法救她出宫的那一天,那想念已久的宫外世界,她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再看到了。
“……呵呵……呵呵……”慕容子然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深深埋首于长孙怜月冰凉的颈窝处,幽闷阴寒地低笑,泪光四溢之时,最终哽咽着,咆仰头哮出声:“娘……”
“子然!”骤然之间笼罩慕容子然周身的强烈戾气令程苒儿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本能地又要朝他奔去,然而慕容子浩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
“放开我,让我过去!”情急之下,程苒儿狠甩着手回头怒瞪。
那是一种不顾一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冰冷怒视。
“你不能去。”慕容子浩苦笑,在程苒儿反应之前猝不及防地出手点住其穴道,然后转头道:“北堂何在?”
话音刚落,北堂立即鬼魅一般出现在两人面前:“在!”
“北堂。”慕容子浩指了指程苒儿,道:“朕命你,从即刻起,你不再是朕的替身护卫,你的主人,是她。记着,无论发生什么,务须一切以宝妃娘娘为先,保护她周全是你唯一的使命。”
北堂抬头望了眼慕容子浩,似有须臾的迟疑,然终是恭敬颔首:“是,属下遵命!”
慕容子浩,你想干嘛!
如此莫名其妙的做法,程苒儿又惊又疑,拼尽力气却始终一声都发不出来,只得气急败坏地瞪着慕容子浩,无计可施。
“宝儿,原谅朕。”慕容子浩深深地望了程苒儿最后一眼,遂转身朝慕容子然那走去,只留与她一个绝然的背影。
不安,越来越强烈地蔓延着,扩大着……
此时的慕容子然依旧维持着怀抱长孙怜月半蹲于地的姿势未动,然而笼罩周身的戾气已然积聚深厚,渐渐地,转化成诡异的怪风,如彼岸花一般狰狞可怖的血腥妖红从他眼底燃起,然后势如破竹,瞬间染遍他全身……破碎披散的发丝、强风中剧烈撕扯的长袍、杀气腾腾的呼吸、专属于血狼氏族的妖异纹身、血红包裹的气场……血腥,暴虐,潜在的杀戮之息在肆意酝酿,滋长,膨胀,宛如完全失去控制力制约的饥饿已久的困兽,嗜血本性正逐步被唤醒,饥渴地,等待血液的甘霖……
这是……那一天在磐龙殿前见过的魔性大发的慕容子然?……不!不是!不是他,这根本就不是慕容子然!那天的他犹存本性,可今天……不可能了,从前的慕容子然,将彻底的不复存在!
程苒儿用力张了张口,依然发不出任何的字音,使劲想伸手,也终是徒劳,就连身旁的北堂,也对她眼中的苦苦求助视而不见。这种时候,她做不了,竟然什么也做不了,既唤不回眼看着就要成魔的慕容子然,也拉不回不知意欲何为的慕容子浩。
难道,真要就此变天了?
“八皇弟……”慕容子浩在慕容子然母子面前三步远距离停了下来,沉沉出声。
“……”慕容子然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向慕容子浩,空洞的双眸里,红绿交织的火焰熊熊燃烧。
慕容子浩皱了皱眉,略微沉吟,道:“发生这样的事,朕很遗憾……”
“遗憾?”慕容子然一挑眉,又是低低的轻笑,像嘲讽,像不屑:“皇兄大人,这两字似乎在八年前也听你说过呢……怪廉价的,不是么?”
慕容子浩骤然变色,许久未出一语。
慕容子然继续阴鸷地低笑着,轻轻放下怀中的长孙怜月,然后慢慢站起身来,与慕容子浩持平视线,明媚冷然:“啧,怎么办呢,连一次回敬的机会都没给我留呢。”
话音刚落,只见慕容子然置于两侧的双臂微抬,只虚空轻抓,然后猛一交臂,便听两声凄然惨叫。循声望去,百米远处,刚刚才抬萧太后尸身入凤棺,还没来得及盖棺后好赶过来继续处理长孙怜月尸身的两名小太监就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控制一般,狠命碰撞,只一下,便头破血流倒地而死。
程苒儿大惊,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而就站在慕容子然面前的慕容子浩则平静地转回了视线,依然保持着不变的语调,淡淡道:“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么?”慕容子然像是很认真地歪头想了一想,然后忽的右手长袖一甩,狰狞大笑:“这偌大的皇宫上下,哪个人敢自居无辜,嗯?”
“啊……”
右侧一整片的宫女太监包括整队整队的红衣御林军,通通应声倒地。
慕容子浩眼看着这一切,终于无法再保持原有的淡定,厉声道:“慕容子然,你不要太目中无人了!即便如今朕不是你的对手,也绝由不得你胡来,滥杀无辜!”
“哼,这般大义凛然的话从皇兄嘴里说出来不嫌太过无耻了么?”慕容子然冷笑,摊手道:“啧,看来这皇帝做越久心就越容易被磨软呢,父皇如此,皇兄也一样……这样吧,那我就仁慈点,换个直接的,如何?”
说着,慕容子然狡黠诡秘地一弯唇,双手抬置两耳高度唤出两把血红冰刀,然后未等慕容子浩反应,只见其足尖轻点,瞬时便如幻如影般飞速朝萧太后凤棺方向飞去。
“不!”慕容子浩倏地意识到了慕容子然用意,慌忙大喝一声飞身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