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努下巴,遥指前方停车场,“扔那儿了。干等你也不下来,以为这又得好一会儿呢,还买了吃的……”一句话没说完又犯起别扭,收声不说了。
葛棠心下有数,笑着接道:“还买了吃的打算在外头边吃边等我。”低头看看手里的半透明袋子,上面印有快餐店的LOGO,估计装着他买来的爱心晚餐。
百岁收到她话里嘲弄的信号,惩罚性地捏重她的手,“别找虐。”忽略耳边她放肆过头的笑声,转视不远处路口,孟兆亭的车子刚被红灯拦下,百岁嘟囔道,“什么意思啊?老气横秋的。”
“Geoffray?一个好朋友的哥哥。”
“孟小凯嘛。”
“孟兆凯。”葛棠纠正,“我姐总是记得住人,记不住人名。”这事肯定只能是葛萱告诉他的,江齐楚是不会什么都说的。
百岁抿抿嘴,下了偌大决定似地开口,“你和他谈了多久?”
葛棠失笑,复又配合他的严肃表情,一本正经道:“我和小凯是清白的。”
百岁气疾败坏,“你想死啊葛棠?”他本来就觉得对这种事刨根问底,不够爷们儿,又实在好奇得要死,好不容易逮着个合适的机会问个究竟,她偏摆一副不合作的态度。气得他直想抬脚踹人。
葛棠嗅到危险气息,跳一步远离他。
“你给我过来好好说几句话我不揍你。”他招手,指身边位置。
葛棠问:“你不想回家吃蚬子了吗?”奇怪今天怎么大家都想跟她“说几句”。
百岁挑眉,“看你好像个蚬子样。”
葛棠不再挑战他耐心,站住了等他走近,“小凯的事我不忌讳说,但我说多少你就听多少。”意思就是:我不说的,您也别问。
百岁“哎”一声,答应得很痛快,果真再不多问一嘴。
葛棠对于态度如斯之好的人总是无话可说。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扭头看他,“哎,咱俩明儿看升旗去吧。”
百岁二眉骤紧,出手在她脑门上拍一巴掌,口中念道:“呔,妖孽,还不速速退散!”
葛棠吓了一跳,“神叨叨的干嘛!”
百岁露个歉意的笑,“以为你鬼上身了呢。提这种二百五的要求干什么?”看她隐隐泛红的眉心,自责没轻没重,抬手帮她揉了揉。
葛棠埋怨地剜他一眼,“你才二百五。”推开他,声音放低了解释道,“小凯的遗愿。”
百岁连忙说:“那是你没事先说明白,可不是我成心对死人不敬。”
葛棠没同他计较。
百岁问道:“他没看过升旗?”
葛棠说:“他看过。我没看过,所以他一直希望我能来看看,说是很壮观。以前他在北京待过一阵,只要有时间,几乎每天早上都去天安门。那时候他住西边,买了辆自行车,天不亮就起,一路蹬着过去。”
百岁由衷地赞道:“哥们儿真有精神头儿。他当兵的?这么爱国。”
这痞子没有讽刺的意思,很单纯地发问,虽然说法欠修饰,葛棠倒也习惯了,只不过有些事前因后果一讲就很复杂,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百岁没等到回答,以为自己这句话又问不对了,干脆一错到底。“葛棠你说真的,不觉得他这行为挺奇怪的吗?真没有骂他的意思,我这么说你别不爱听啊。”
葛棠点头,“你说的话我很少有爱听的,说吧。”
百岁很不满意她的坦白。“说完了。”
葛棠呵呵笑,“他不是兵,也没上过几年学,十多岁就出来工作。做过服务员,做过导游,还坐过牢。”
“人生真丰富。干嘛不跟他哥出国?他哥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学毕业之后吧,还是没毕业?”葛棠仔细回忆了一下,仍是不确定,“反正就是我刚认识小凯那几年,那时候我刚上初中。”
百岁撇嘴,“刚上初中就搞对象。难怪学习不好。”
葛棠僵着脸,唠不下去了,“还是说说蚬子吧。”
“别别别。”百岁亡羊补牢,“你说他坐牢怎么回事?”他对这种事总是异常感兴趣。
葛棠却没心情细讲,只说他是替人顶罪,“关了小半年,表现好提前放出来的。”
百岁兴致寥寥,“蹲过号儿的还喜欢看升旗?”
葛棠好奇道:“有必然联系吗?”
百岁语塞,“我就知道好人给关进去半年,出来也五毒俱全了。”
葛棠猜道:“可能赶上一个号子里关的都是好人吧。”
百岁哈哈笑,“您这话说得可太反动了啊。”
葛棠谦虚道:“我没那个能力。”
百岁说:“这还是有歧意,你应该说根本就没这想法。说没能力,意思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吗?”
葛棠对他刮目相看,“现在流氓也都出口成章的。”
百岁得意道:“流氓有文化就可怕了,国家最怕我这种有心有力的。”
“百岁你不知道,他其实比你有动机危害社会。”
百岁略显底气不足,“这种事你为啥拿我做对比……”忍受了她一回合,“说。”
“他们家以前条件不错,有一片的门市房放租兼自己家也开了几个店。后来政府拆迁,规划到他们家那儿——我们家那边房子是那样,都没房本,没产权,反正盖起来就住着了。国家要收回开发公建你一点脾气也没有,不过最后也都给拆迁费。但是他家那门市也都按住宅补的,他爸觉得不合理,四处托关系找人说话也没用,然后一着急就来病了。到医院大夫给用了两天药,不知道是药的问题还是怎么回事,给弄成了肾中毒。他妈一慌也没主意,Geo和小凯当时又都太小,转院转晚了。本来挺好的人,就是上火打几针点滴,结果给治没了。”
“医疗事故吧?医院给什么说法?”
“赔钱呗。说是协商,谁跟他们商量,单方就给决定了,给那么个万把块的。他妈天天去医院门口烧纸闹事。他家那会儿还真不差钱,就想要个说法。”
“真……不理智。”他想了个比较尊敬人的说法,“不差钱就去打官司,那么闹没好果子吃。”
葛棠不得不佩服他的料事能力,“你怎么知道?”
百岁理所当然道:“多新鲜啊,医院又不是个人家开的,那么闹不等于政府上眼药儿呢吗?除非他家背景嗷嗷牛逼,要不再闹条人命进去也没戏。后来怎样?”
“跟你猜的一样。他妈在拘留所里自杀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百岁暗想,这么说来孟兆凯确实挺有理由不和谐的,怎么会喜欢看升旗?想来想去搞不懂,小心翼翼开口,“他……该不会是想找个机会干一票吧?”戒备地瞪着葛棠,“你想帮他完成这个遗愿?”
葛棠摇头而笑,“小凯是一特想得开的人,他就觉得再不容易也活下来了,就想好好活着。他对待别人和自己都很宽容,很少有人能做到他那样。”
“嗯。”百岁严重同意,“一般人都是把对别人的那份宽容也留给自己了,演变成纵容。”
“你倒有自知之明。”葛棠笑笑,伏在车窗上,风吹在脸上,颇像当时听小凯说起过往的感觉。“我记得他说:‘中国有时候也乱糟糟的,这个事儿那个事儿,就只要站在广场看红旗升起来,忽然觉得那些个都不是事儿了。’我们这种可能体会不到他的心境,但既然答应了,有机会还是去体会一下吧。”
百岁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开着车。到家门口停下,拉了手闸,对葛棠说:“我想把他挖起来让他重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