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真颜犹豫了半天,方才出门。
结果,当然是迟到了。
扬声器把校长抑扬顿挫的乡土普通话无限放大,即使在礼堂外也觉得振聋发聩。
在门边一探,黑压压的都是人,仿佛重现当年放电影或是搞晚会的盛况。不同的是,当年一水的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如今正襟危坐在礼堂里的,既有黄发垂髫,也有耄耋老者,更多的是眉目浑浊的中年人。
今天,是这所中学的百年校庆。学校的前身叫“成章私塾”,在上世纪初“西学东渐”风潮中创办,解放后在原址扩建,改名为市一中,是本市数一数二的省重点。
大学校庆那会儿,她在筹委会打杂,每天收校友捐款收到手软。校庆那天,深切感触到什么叫做名流云集,笑着跟褚萱互相勉励,以后要好好混啊,混不好连参加校庆都没资格。
所以在班主任打她手机,通知她寒假期间参加中学百年校庆时,她本能地拒绝:“我哪里够资格啊?”
“什么够不够资格!大腕就那么几个,你就当过来凑个数,见见老同学!”班主任说起话来仍旧是噼里啪啦的风格。
她听到“见见老同学”这句话,心里一怔,一时失语。
班主任手上还有一大串名单等着通知,急不可耐地说:“算你默认了阿,我把你名字写上了,过年见!”
就这样,她在校庆前两天,辞掉了蒋佳介绍的嘉年华兼职,在火车上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回家。简单梳洗后,穿了一件牛角扣大衣,站在了中学礼堂门口。
但她还是下不了决心走进去。她怯场了。
她曾经在这个礼堂兼食堂的建筑里,主持过三场晚会、跳过无数次舞,连舞台木地板上哪里有一处破洞都能回忆起来。她从来没有畏惧过徐徐开启的帷幕,和骤然亮起的灯光,甚至期待每一场表扬和亮相。
现在她畏惧了。
如果刘颐也来就好了。刘颐一定会轻蔑地说:“你这个犹豫的天秤座!”,然后拉着她的手走进去。
稚气未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您是来参加校庆的么?”是一个束着马尾辫,戴着校徽的女学生在试探地问。
“不……呃,是,我是。”她前言不搭后语。
“我是领座员,请问您怎么称呼,哪年毕业的?”女学生显然已经训练有素,一举一动非常得体。
“赵真颜。99年。”她反而显得没见过世面,怯怯地答道。
女学生飞快地扫视手中的名单,然后冲她笑道:“跟我来!”
校长刚结束慷慨激昂的陈词,换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校友上台讲话。
举止局促的赵真颜,跟着落落大方的女中学生,就在雷动的掌声里贴着围台边的人们穿行。
她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拉住。
回头一看,又惊又喜:“袁阳!”
还来不及发表感慨,旁边又有尖尖的女声响起:“还有我呢!”
“陈艾姐!”赵真颜其实已留意到袁阳旁边这个打扮时髦的女子,乍一看没认出来,但她却记得这个声音,于是赶紧打招呼。
陈艾把座位腾出来,自己坐开一个,笑说:“没想到你会来!”
“你们都是成功人士,我是硬被班主任叫回来的。”赵真颜解释道。
“我就是一个高级农民工,成什么功,袁阳才成功,人家现在开X5。”陈艾比过去好看。这并不奇怪,一学会打扮,人人都要增色3分。
袁阳一直在打量赵真颜,闻言辩解:“我们开车是要撑场面的,没办法。你陈艾可是那什么来着,哦对了,外资银行的管理培训生,未来银行家啊!”
“别听他瞎掰,只是一家香港的银行,而且我还被发配到福州。离你很近,下次去找你!”陈艾似乎忘了她们往日的小恩小怨。
“那我知道了,以后缺钱就去找陈艾姐。那么,袁老板,你做哪一行的,我看看能不能沾到光!”赵真颜半调侃地对袁阳说。本来七上八下的心,一见到袁阳就伏贴了。历来如此,只要有袁阳在身边,她总是觉得安稳许多,此刻才得以轻松地开玩笑。
“嗨,就是一个小沙厂,在江边有几条船是我的,挖河沙卖给建筑工地,小营生混口饭吃而已。对了,听说你还在念书?”
“嗯,快毕业了。”
“怪不得还是一股学生气。赵真颜,你一点都没变。”袁阳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眼睛却没有看着她,而是投向了舞台。
陈艾嗑着瓜子转而和其他人聊天——这一桌坐的,大概都是97那一届的,除了袁阳和陈艾,其他人都不认识。赵真颜未免觉得有些无聊,幸而文艺表演已经开始,她于是做出一副认真观赏的样子。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她才刚看了发信人,就惊讶地转头。见袁阳仍在不动声色地“看表演”,只好低头读短信。
桔黄色的屏幕光下,只有七个字:
“你和他怎么了?”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来,也没有给袁阳再回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演员们都已经在谢幕了,重量级的校友也再次被请到台上。台下人们站起来纷纷鼓掌,有的人已经开始退场。
她这才看到她原来的班上的同学都坐在另一个方向,于是跑过去一一打招呼,班长在一旁说:“小龙女,同学会你一次都没参加过,我们还以为你真的住到古墓里去了。”
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这个当年名震校园的绰号,不禁有些恍惚。
在班长的点拨下,其他人纷纷油腔滑调地效仿:
“龙儿,你还真像古墓派,皮肤还是那么好。”
“你的过儿呢?”
赵真颜若无其事地绕开话题:“班主任呢?怎么没看到她?”
走向公车站的时候,一辆X5在她身边停下。
袁阳说:“我们去唱歌,一起吧。”
她没有停步:“不了,我回家。”
他已经打开后车门。除了副驾位的陈艾,后面坐了两个男生。其中一个认识她:“赵真颜,上车吧,多少年没见了,难得一聚。”
她可以拒绝袁阳,却拒绝不了陌生人,于是只好上车,随他们来到一家量贩式KTV。
袁阳一上来就点了一整屏的动力火车。
赵真颜发出鄙夷的声音:“啧啧,你好歹也与时俱进一下,怎么唱的还是八年前的歌?”
袁阳已经拿着麦在吼《天真的双眼》:“一陷落你天真的双眼……”
陈艾给她倒了芝华士,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颜昇为什么没来?”
赵真颜虽然早就猜到颜昇今天应该是没有来,但从陈艾口中得到确认,失望如浓云压顶,透不过气来。她不敢走进那个礼堂是害怕见到他,可此刻她才知道她更怕的是见不到他。
刚才叫赵真颜上车的那人答道:“他说太忙了。哎,人家现在可是省规划院下面一个所的所长——不知道是他牛还是他爸牛,从来没有人两年就能在省院混成小头目的。”
陈艾笑道:“鬼才相信他是忙,没准是陪他女朋友舍不得回来。”
赵真颜正在往果盘里倒牙签,手抖了一下,半瓶牙签被她洒到西瓜片上。
陈艾瞟了她一眼,继续说道:“赵真颜你还不知道啊,他女朋友在同学录上贴了照片,挺漂亮的,比你漂亮多了。”
袁阳不再霸着麦克风,仰头喝完酒,把杯子重重地磕在茶几上:“陈艾你少说两句!”
陈艾讨了个没趣,跑到一边唱歌去了。袁阳又闷头喝了一杯,正想安慰赵真颜,哪知她已经和他们学着猜骰子,玩得不亦乐乎。
差不多过了个把小时,袁阳才逮到机会悄悄问她:“你跟他怎么了?不会是因为我乱说的那些话吧。你怎么不解释?”
她的笑容漾到了嘴角:“解释什么?本来我也有错。”
袁阳叹气道:“赵真颜,你这是何苦呢?”
赵真颜的笑容已经从嘴角跃上眉梢:“是啊,袁老板,我要是跟着你,也不至于今天啊!我有眼无珠呵呵。”
袁阳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少跟我来这套,你别忘了是你甩我的!”
她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说:“袁阳,对不起。”
“神经啊你,其实我那两年挺开心的。”袁阳看着自己曾经深深喜欢过的女孩,虽然谈不上再触心弦,但总有一些残留的情怀,“现在要是有一辆自行车就好了,载你去兜风。”
“得了,我最讨厌昨日重现这种调调。”赵真颜提高了嗓门,“诸位前辈,我还得回家吃晚饭,今天谢谢啦!”说完粲然一笑,拉开包厢门准备要走。
袁阳按住了她的手,今晚她一直笑个不停,可他太熟悉这个女孩所擅长的伪装方式。他毫不顾忌在场的其他人,吐着酒气说:“我帮你骂他!”
说完就拿出手机翻通讯薄。
赵真颜已经明白他意欲何为,想伸手阻拦,被袁阳用力拂开。电话已被放到她耳边,接通音“嘟——”地传过来,一声、两声……在她听来却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声。满屋子望向她的眼睛,还有袁阳蛮不讲理的神情,忽然都变成催泪剂,视线一片模糊,她夺路而走。
袁阳伸手只抓到空气,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男人!你不想跟她在一起干嘛要去招惹她,干嘛要跟我抢……我怎么了?我就是心里不爽……”
他一口气地说完后,又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酒的后劲在此刻都升腾上来,他躺倒在沙发上,以至于根本忘了他的初衷是要去“解释”,而不是“教训”。
她走出KTV,一辆公交车正好进站,她也顾不上几路车了,直接跳了上去。
怕人们好奇的眼神,她只能把头拧向窗外。
沿路的景象并没有太多变化,内地的小城,谈不上日新月异。
她也没有太多变化,依然还在念书。大四的时候,拿到了班里惟一一个保送名额,好像不应该放弃。而且爸爸已经再婚,她也不再担心爸爸一个人太孤单。
其实心里还有一个原因——中国那么大,如果她离开学校,而他万一回来找她。找不到怎么办?所以她天真地想,我就留在原地吧。
这几年她没有再恋爱过,范园园笑话她:“你是我们宿舍第一个‘出阁’的,又是单身最久的。你引领了时尚,又急流勇退,你好有范儿!”她有什么范儿,她无非就是靠三个夜晚的回忆撑过来的。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年华,她就是靠着回忆走过来的。
她甚至不敢笑也不敢老,不敢改变穿衣风格,不敢换发型。害怕他哪天再到她的学校来,会一眼认不出她。
等她和泪腺的斗争告一段落,转过头来,看着打开的车顶盖上方,小小的一块天空,自己都觉得太可笑了。
她抵抗住时间的洪流,冥顽不化地在原地等候,哪知他早已忘于江湖。
像不像刻舟求剑的那个古人。
她在舟上刻下痕迹,水却已经一日千里。
回到家,琐琐碎碎和爸爸聊着原来班上同学的近况。说完后,竟然找不到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