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一个下午,颜昇应林团长之邀,到歌舞剧团查看现场,顺便了解甲方对新歌舞剧院的构想。
“这次市里终于通过了建歌舞剧院的提案,可算是解放了我们。以后这里就只是演员宿舍了,办公、排练、演出,都搬到新建的剧院里去。”林团长从国字号舞团退下来后,一直在本市歌舞剧团工作,大把青春就窝在这个院子里,乐得赶紧告别这个穷酸地方。
颜昇由她领着走,说道:“可以理解您的心情。回去后我让他们尽快做方案,争取七月给第一稿,您看行吗?”
“你让谁做方案?不是你自己吗?当初说好了是你,我们才没找其他的设计院。不然,早就通过比稿定输赢了。”林团长难免着急起来。
颜昇老实交代:“我现在跟您一样,当个行政职,业务就碰的少了。”
“可功底还在啊!我一出马,那些丫头片子都被我比趴下!”林团长站定了,指着练功房里的一帮小姑娘气咻咻的对颜昇说,“你再久没画图,功底总还在的,别拿这个来搪塞我!”
年轻20岁的林团长必然身材苗条、弱柳扶风,对此颜昇毫不怀疑。可是眼前的她,已经是五花肉套三层肉,充满了荤食味,唯有挺直的脊背和略微抬起的下巴,还可隐约窥见当年“国字号”舞团主跳的影子。
他追悔莫及,刚才林团长坚持要他设计新歌舞剧院的时候,他就不该拿她做类比——“我现在跟您一样,当个行政职务,业务就碰的少了。”就是这句话惹毛了她。不少舞蹈演员一旦停止练功,都会迅速发胖,她只是胖的稍微多了一点,不能因此否认她的“业务”能力!
和中年妇女是讲不了道理的,他只能勉为其难答应道:“好吧,我来画图,一会去您办公室把需求谈清楚。”
歌舞剧团藏身在一个年代久远的院落里,几幢建筑都是南洋风格,一楼墙面统统砂岩干挂。大气是大气,只是在这样一个太阳西沉的下午,显得过于森然。走廊两侧的练功房采光也不够好,天光似乎想努力从并不宽裕的窗户里挤进来,可即使立了一整面墙的大镜子,也不能提亮偌大的房间。
颜昇在林团长的带领下,沿着幽暗的回廊向前走,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右手边的排练厅。
只看了这一眼,他就捕捉到了差不多两年没见的一个身影。
纤长单薄的身躯裹在黑色紧身练功服里,腰间系了一条短短的薄纱裙。
背对着走廊,似乎正在和把杆旁边的女孩子们讲解着什么。
一边比划着手上的动作,一边脚也不歇着。曲起一条腿,利用地面压着脚背。
长长的头发贴着颈后绑成一束,没有烫也没有染,是她一贯的风格。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看到她时,她也是这样背对着他,有点怯意,站着一动也不动。甚至在后来,他抱着执念一路追寻,她留给他的都只有背影。即使偶尔转回头,也是化了很浓的妆,在脸上,在心里。
正想着,那个身影转过来,面对着对着镜子,给身后的女孩们示范一个提沉呼吸的动作。他猝不及防看到了头脑中温习过多遍的脸,竟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和很多跳舞的女孩一样,她的眉眼淡淡的,算不上惊艳,却有一种雨过天晴、风光霁月的清新。因为专业的关系,他以前画素描、拍人像,也认真解构过各式各样的脸。有的人长得像一个情节清楚的故事,挺漂亮的,而有的人没有情节只有情怀,不漂亮却称得上美。就像她,他决计不会忘掉她的样子,但凭着脑海中的记忆,怎么都画不下来这种情怀。
耳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颜院长?”
“她——好像不是你们团的吧。”颜昇装作不经意地问。
“的确不是,她是友情过来帮忙的。怎么,你们认识?”最高深的八卦境界是逮什么八什么,自己还浑然不觉问多了,林团长就是这样。
“嗯,算是认识。”他答着话,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排练厅,“那她在你们这里……”
“她呀,以前念书时就常帮我们演出,早和我们混熟了。市里在排一个大型舞剧《妈祖》,准备8月份进京。她男朋友,哦应该算未婚夫了,在审批项目时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本来想卖个情面叫她主跳后半场。可她自己不愿意,说身体吃不消了。我们人手不够,在各个艺校调了一些学生来跳群演,参差不齐的,她就主动提出给这些学生雕动作。人嘛是个好人,我们都挺喜欢她的。”林团长一说话就刹不住车,这也是八卦的境界——在索取信息的同时也乐于提供信息。
眼前是一幅螳螂、蝉和黄雀的构图关系。
林团长满腹好奇地打量着有些浑然忘我的颜昇。而颜昇目不转睛地看向正在吸腿转圈的女子。
她每一圈甩头的时候,发辫就打在下巴上。只见她笑着停住,抬手熟练的把头发在脑后挽一个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小声和身边的女孩讨论一番后,提高声音说:“都看好了,这个跳不是‘红色娘子军’那种跳法,身体要后仰,要尽量往后腿上贴。”
说罢一个大跳,腿分成一字同时后仰。收腿的时候,忽然见她眉头一皱,趔趄着就要摔到地上。
就在在这一刹那,颜昇下意识地伸出手臂,连带身体都往下沉一些,仿佛手中托住的不是空气,而是她真实的重量。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顾不上林团长目光灼灼,他两步跨到门口,却见她已经被身边人扶住。他连忙收住步子,从门边退回来。
林团长简直崇拜死自己的猜想能力了:“颜院长,你该不会是——啊?哈哈,赵真颜,人是非常不错的,我们以前还奇怪了,这么好的女孩怎么一直不谈朋友呢。你不知道,当时追她的人那叫一个层出不穷,在我们大门口等过她的都有一打,可没见过她上过谁的车,不管是自行车还是宝马,都没有。我跟她提过好几次介绍对象的事,她千谢万谢的很客气,但就是不去。纳闷了好几年,现在算是知道了,原来人家是心气高,你看不谈则以,一谈就钓到了一个金龟婿。”
颜昇原本一只手搭在墙上,闻言,只觉得砂岩磨的指尖生疼:“你是说,她原来一直没有男朋友?”
林团长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颜昇袖口露出来的手表上,她两眼放光,鱼尾纹都快被撑平了——百达翡丽的古董表!她老公喜欢收藏手表,所以自己也略懂一二,知道这款表的价值。此时不由心想,原来赵真颜生就一副金龟饵的命,专门钓金龟来的,这下连后备的龟都有了。
到了办公室,招呼颜昇就坐后,她发自内心地说:“颜院长,你一表人才,有专长还有品位。像小赵这样的,怎么配得上你。况且我刚才也说了,她已经有屈志远了,他俩现在感情好得不得了,昨天小赵还托我带一个胎心仪——我估计他们是计划要孩子了。你可别伤心啊,像小赵这样的,我们团里多的是,比她漂亮的也多的去了。要不我给你介绍吧。”
面对可以成段成段说话,不带标点的女人,颜昇总是毫无办法。比如杜衡的妈,比如林团长。他默不作声地听完,任凭胸腔里的一口气震得五脏六腑都疼。好一会儿,才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您想多了,赵真颜是我表姑,很久没见她了,又不想打扰她们排练,就随口向您问问近况而已。”
林团长眉毛抬高了两寸:“表姑?她才多大?”
“她比我小,不过按辈份是我表姑——我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林团长不免意兴阑珊:“好吧,我把昨天去市里开会的会议记录找出来。”她“谈正事”的能力比“吹水”的能力差远了,不一会儿就忍不住伸手去摸颜昇的眉毛:“你的眉毛,是真的吗?怎么这么浓,不是植的吧。”
颜昇哭笑不得,想起从前和赵真颜一起跳舞的那些“盘丝大仙”们,说话也是生冷不忌的。大概她们老了,也会像林团长这样生机盎然吧。只不知道赵真颜老了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这么胖?那真是太颠覆了。
临走前,颜昇提醒道:“既然她都准备要孩子了,是不是不适合再跳舞了?”
林团长眨眨眼:“噢,我把这茬忘了,我马上安排,反正人家也是友情帮忙的。”看看表,又接着说:“现在排练也该结束了,我带你去找她吧。”
“不了,我回去有急事,以后再说。”
他们再次走到回廊里,他又向里面看了一眼,在脑子里飞快地勾勒:三庭、五眼、脸颊、下巴、阴影……
“好,都不动,我来给你们校正。你的肩膀打得不够开,对,再放开一些……你,身体再俯下去,下胸腰,要贴着地板……小霞,注意指尖的感觉……”
艺校的学生,基本功都还可以,但因为年龄小,对舞剧情感的把握就很不到位。这一段剧情是海上斗风浪,每个人的动作都不一样,每个人又意见多多,赵真颜排的差点吐血。
“听说除了主跳是红衣服,而我们都穿灰色的。多难看啊!”小女孩就是小女孩,还顾着计较服装好不好看。
“你们不穿灰的,怎么凸显林默娘的红啊。红灿灿一片,别人会以为在跳‘好日子’哪!”赵真颜边说边笑。
“为什么林默娘就非要穿红色?”
“一个是因为她生前的确爱穿红衣,另一个是因为红色能象征一种抗争。”赵真颜耐着性子回答。
“‘妈祖’叫林默娘?”
“老天啊,那天专门请老师给你们上过历史课,讲了舞剧的背景呀!”赵真颜拍着自己的额头——她怎么会答应林团长来管这群疯丫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