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迷茫地会看过去。
“喂,你傻了啊,不认识我了。”那人显然没什么耐心。
“我认识你,你不就是终极BOSS吗?”赵真颜不是在开玩笑,这完全就是她的心情真是写照——绕了一个好大的圈,她走到了终极BOSS面前。像玩游戏里那样,闯关闯到最后一关。
钱谦咧嘴笑了:“你真的被淋傻了,算我积德吧,上车!”
说罢打开车门。
不一会儿,他们就坐在一家酒店的顶层餐厅里了。明明是晚餐的高峰期,酒店却只有他们这一桌,服务员甚至不用问钱谦喝什么,就倒了一杯普洱,反倒是很耐心地把一长串饮料一一向赵真颜报完。
“就热开水好了。”钱谦替她拿了主意,“淋了雨,就喝热水好了。”
他想起刚才在车上没说完的话题,又笑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幼稚的人,居然想乘握手的时候,给他递那什么——‘陈冤信’,你以为他会看吗?”
又是一阵夸张的笑声,他几乎陷到座椅里:“你还真有创新精神!”
“我没有别的办法。”冷气很足,赵真颜双手死死扣住水杯,贪图那唯一的热源。
钱谦也注意她在发抖,说道:“去换个衣服吧。”
“不必,我有话要说先。”赵真颜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头湿到脚,一根干纱也没有。跳舞的时候弄了很复杂的发髻,现在一绺绺地都耷拉着。
“可是,你这个样子,很影响我吃饭的心情。”钱谦直言不讳地对形象欠佳的真颜说。
赵真颜跟着服务员到休息间,等待她的只有客房提供的那种长浴袍,她没料到:“就穿这个?”
“抱歉,我们也是刚从客房拿来的,没有别的衣服了。”
“或者你没有替换的衣服,借我。”
服务员抿嘴笑道:“小姐,我会被骂的。”
赵真颜不好再为难她,只好略略吹干头发,再换上浴袍,把带子系得紧紧的,好让领口开的小一些。在镜子里一照,觉得形象虽然没先前那么难看,可是更加不堪。
酒柜就在手边,她在各式各样的外文瓶身上,认出俄罗斯的乡村伏特加,屈志远的一个朋友嗜高度酒,他出国时曾经带回来做礼物,跟她说,这酒高到可以直接点燃。
她在大水杯里倒满了一杯乡村伏特加,端着走出了休息间。
钱谦远远就说:“你不用不自在,这是专门用来接待的酒店,不对外营业,保证没有闲杂人。”
“我是怕影响你的食欲。”她尽量想让眼前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男人开心点。
“之前真受影响,现在好多了。”他使刀动叉,并不抬眼,“是我把我爸支走的,他骂了我一顿,说是最后一次替我收拾摊子。其实,我以前有事都不敢找他。就这惟一一次,他还要发火,说把茶缸落在礼堂了,非要我去拿。就一破茶缸!就这样遇到你了。哎,屈志远还好吧,我把他撇清楚了,说了不能动他。”
“他还好,可是有人不好。钱总,不,钱谦,我一个朋友受到市长案子的牵连了。”赵真颜一等他讲完,赶紧把来的目的说明,然后又趁他咀嚼的时机,飞快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颜昇签名签得手痛。他真佩服像他爸那样每天只负责大笔一落签名的人,他们不烦吗?他签了几十个已经烦透顶了,他爸那些人每天签一百来个名,怎么活下来的。
以后他有儿子,一定取名叫“一一”,或者“一二”,力求精简,超凡脱俗。
“谢方你可以啊,同样的内容你给我谈话谈了十六次。我不睡的时候你不能睡,我睡着了你还要整理谈话记录,难为你了。”他数了一数,对谢方这种职业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主要是你堂妹不肯说,所以拖着你也不能走。喏,车钥匙和手机,你最后签个字确认领回去了。”谢方眼里一片血丝,走在前面替颜昇打开门,自己先到走廊里呼吸新鲜空气。
楼上办案组下来一个人,也是来换气抽烟的。谢方看见他,浮起同病相怜的苦笑:“你说我这案先结,还是你这案先?什么时候超出苦海啊!”
“应该是你。”那人说,“拜你们所赐,你们这边坠海那个,交代说前市长、发改委主任都罩过她,这样一来,我们又要取证、谈话了。再有一个月,都回不了北京。”
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谢方看到几个同事神情凝重,老远就问:“怎么了?”
“出事了。”混乱中有人回答他。
“谢方,组长叫我们赶紧去开会。快!”
谢方答应着,催促了颜昇一句:“你先走吧。”说完拿起本子就跑上了楼。
颜昇并不急着走,他若无其事地问抽烟那人:“你刚才说发改委主任,是怎么回事?”
那人是中纪委派驻组过来办市长案的,平时两案各顾各,根本认不全“鸿福楼”里东道主们,因此他把颜昇认作谢方的同事,毫无防备地说:“你们这组坠海的那个,交代了发改委主任曾经替他们牵线认识市长,我们查出这个主任和这一拨人有大笔资金往来。”
颜昇在心里骂了一句颜晓愚,亏她当时还信誓旦旦,为了赵真颜的幸福,绝不把屈志远供出来,居然这么快就变节了。赵真颜应该已经和屈志远结婚了吧。她孤注一掷,把幸福的筹码押在他身上,新婚就出事,一定接受不了。
等谢方回来的时候,发现颜昇居然还没走,神色淡淡倦倦,好像在等他。
“你真的对我们这有感情了?”谢方啼笑皆非。
“我还话要说,你接着记录吧。”颜昇重新把手机和钥匙递上。
谢方难以置信:“可你跟这洗钱案没关系。”
千里之外的酒店餐厅里,钱谦听完后半信半疑:“你确定他进去是和你们市长的案子有关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不同的地点,他和她一齐肯定地说:“有!”
“有关系就有关系吧,反正不是我授意的。”钱谦觉得似乎没吃够,也不管前菜主菜的繁文缛节了,又找服务员要了螯虾鱼子酱和菠菜龙虾,还不忘叮嘱,“告诉那个厨子,黑松露又不是他家的,多放一点会死啊。”
赵真颜面对着一大盘金箔烤羊肉,根本不记得自己点过这个,也全无胃口。
钱谦见她食不知味,开玩笑说:“美食教皇Bocuse有句名言——‘从食欲可以看出****’,你,没问题吧?”
一旁的服务员在抿嘴笑,赵真颜脸也红了,央求道:“既然你没有针对他,能不能高抬贵手,他真的很无辜。”
“监狱又不是我开的。”
“你只要说句话就好了。”她提示道。
“没那么容易!”他皱着眉说,“屈志远也知道没那么容易,所以不敢再托我帮忙是吧——不然,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跑过来?”
赵真颜喉咙哽了一下,硬着头皮解释说:“我和他分手了。”
钱谦的眼光比刚才在雨中见到她还惊讶,转着杯里的朗姆酒笑嘻嘻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重要。”
“很重要!”钱谦是她见过表情最多的人,刚刚还一脸嬉笑,马上又故作严肃,“我是看他的面子才叫你上车、请你吃饭,你要早告诉我,我跟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干嘛?”
赵真颜早已经不知道自尊心是什么了,用小到听不见的声音说:“看在曾经朋友一场的面子上……你帮帮我。”
钱谦点燃一根烟,歪着头看着赵真颜,“唉,这可怎么办,就算屈志远开口,我也不一定给面子。现在换作你,我就更没必要给面子了——我又不是四面佛,有那么多面子给别人。你要知道,市长的事,是我在求别人帮我办,我老提要求也不行啊,你说是吧。”
“可是他很无辜。”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什么说辞,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像祥林嫂一样。
“我也很无辜啊,一下子没了那么多钱。谁让那姓张的看上你朋友的方案呢。我猜他是在等换了工程,有人进贡更多给他。不然,起什么楼不是起,非要换!”
“那你的意思是不管了。”委屈直涌到鼻腔里,酸酸的。
“啊,正是。不然怎样?”钱谦已经失去耐心,把烟头直接摁灭在盛着南瓜茸的盘子里。
人命关天的事,在他这里就不足挂齿。胸中的一口气无处可泻,她说话的时候齿颚都被震疼:“那你要怎样?!”
钱谦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把自己当条件,和他交换。他惋惜地说:“可惜啊,我不是屈志远。我不喜欢你这个年纪的,也不喜欢你这一型的,不然或许真的可以效劳。对不起了小姐。”
说完,准备起身。服务员眼疾手快地替他拉开椅子。
赵真颜比服务员的动作还要快,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也不说话,就像小孩对大人犯横一样。
钱谦平生最讨厌死缠烂打的女人,毫不惜力地打落她的手:“你要不要搞的这么狼狈啊,他是你的谁啊!”
他不是别人,他是颜昇。她在心里说。
她不是别人,她是赵真颜。不然我管******屈志远干什么。
颜昇一边在检讨自己的行为有多傻,一边在说服自己。
谢方无可奈何地重新捉起笔:“你把自己搞那么狼狈干嘛?”
“你别不信,真的。”颜昇又重复一遍,“是我给颜晓愚和市长搭线的。”
“你跟市长熟吗?”
“熟,九成熟不带血丝的那种。”颜昇开了句玩笑。
“认真点。”
“还算熟吧,因为市民中心方案的事,他召集我们开了很多次会,吃过好些次饭。”这倒是真的。
“你说的‘搭线’,是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清了,我想想,”颜昇仰起头,看着头顶上的白炽灯,使劲回忆上次爸爸和晓愚一起过来的时间,“大概是去年5月。”
“颜晓愚生前最后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谢方他们问问题讲究天马行空,乱七八糟,一条接一条让你应接不暇,务必让说谎者谎谎相冲,前后矛盾,不攻自破,最后无力接招,承认事实。
颜昇抓住眼前那只不停记录的笔,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生前?”
谢方想想也不违反原则,就据实告之:“今天下午,颜晓愚自杀了。”
颜昇把笔用力掷在地上,指着谢方:“你确定?”
“你别当仇人一样看我,我们从不刑讯,也没有逼过她。”事实上,对于颜晓愚为何从急于求生转变为唯求速死,他们这边上上下下都还没理出头绪来。领导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们,颜晓愚的死,很可能让这个本应该是“铁案”的案子,变得虎头蛇尾。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谢方简单地描述了他的分析。
“你不想活了?”钱谦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夺下自己车钥匙、从二十八楼扔下去的女人。
“不管我活不活,这件事你必须管!”赵真颜把心一横,“不然你就别走。”
钱谦为她的大无畏精神折服:“你知道这是哪吗,你拦的了我?”
赵真颜伸手端起那个巨大的珐琅杯,将杯里的伏特加从自己头顶上方劈头盖脸地倒下来。酒汁在她脸上笼起一层水帘,头发、领口和前襟再一次湿透。
几个服务员走了过来,但碍于钱谦一直没有发话,所以个个都凝神静气。
“你倒的什么?”浓烈的酒精味本来老老实实禁锢在杯里,此刻都挥发出来。
“乡村伏特加。”赵真颜从桌上抓过他刚才点烟的Dupont镶钻打火机,补充道,“这酒可以直接点燃。”
她一字一字很清楚地重复她执拗的要求:“你必须管!”
之前被系紧的浴袍腰带,随着她的起身和动作,已经松开了一些。大概因为恐惧,她的肩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乌黑的长发也随之半散落在胸前,一滴酒汁儿顺着她的眉滑到下巴,滴到锁骨之间,又滑向看不见的领口深处。
钱谦的眼神随着那滴水珠一起落下来,随后又重新打量起她来。因为之前一直当她是屈志远的人,即使开开玩笑,也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念头。但是现在,不知道是她有心还是无意,从头到脚,无一不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