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真颜张口结舌,望着众多期待的眼神和各就各位的快门,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记者都等着交差赶下一条,嚷嚷着叫他们身体靠近一些,来一个“劫后拥抱”。
她真的被逼急了,解释又解释不清,配合又做不到,从颜昇手里一把抢过包,奋力挤出了人墙。
记者们一时大眼瞪小眼,心想守了几天,一例新增病例都没有,现在总算有一条可以凑齐版面,女主角还跑了。
颜昇只觉得奇怪,赵真颜平时也算一个有幽默感的人,最擅长虚与委蛇、虚情假意地开玩笑,怎么在这件事上,举动会如此反常?
也许是自己最近把她逼得太紧了,物极必反,让她有了抵触情绪?
追上她,刚准备道歉,就发现她蓄了满眼的泪。
“对不起。”他心软了。
“你如果真觉得对不起,以后就别开这种玩笑了,也别跟着我了,求你了。”
他摇摇头:“不开玩笑可以,不跟着不行。”
“从前单纯的感情是很好,可是没办法回去了,总有很多雷区,碰也不能碰,这样就没意思了,你还不明白?‘伐树不尽根,伐爱不尽本’,到头来只能自己苦不堪言。”
颜昇还想说什么,终于被她的眼泪逼退。他对她从来束手无策,现在仍然是。
他不敢再跟着她,一个人恹恹地回来。
没想到过了半个月,她倒主动打电话来了。
一张嘴就是欠她钱的语气:“不是我要找你,是满意要找你。”
“哦?”他正为一个摄影集的装帧苦恼,听说是满意,心情指数噌噌地往上飙。
“喂,是舅舅吗?”满意显然已经受过教育了,改口叫他“舅舅”。
“嗯。是我。”
“舅舅,我现在在姑奶奶这边,还有范奶奶和‘小缺牙’……”
“等等,都有谁呢?”颜昇被“范奶奶”和“小缺牙”整糊涂了,这都是哪跟哪啊?
“姑奶奶、范奶奶,还有‘小缺牙’。”满意令人抓狂地又重复了一遍。
赵真颜颇为不满的声音横插进来:“算了算了,我和你舅舅说吧……颜昇,是这样的,我同学范园园的婚假还没休完,带了她的外甥过来这边玩。她非要去火山岛露营,满意也被她唆使地找我闹。我说不安全吧,满意就一定要叫上你……”
“那好啊,正好我没事。”颜昇满口答应下来。
“你不是很忙的吗!”赵真颜似乎没有听到她想要的答案,有些气急败坏。其实她刚才第一个想到的是屈志远,打电话问他可有空,结果屈志远说腰椎病犯了正在检查,这才万不得已同意满意找颜昇。
“谁说我忙,找她来对峙!”颜昇故意大声说。
“那……好吧……”赵真颜只好认输,“她们都在我这儿,你现在走行吗?”
满意已经在电话那边欢呼起来。
“我先整理一下东西吧,尽量带齐全了。”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你带她们到我这儿来,等我片刻。”
防蚊水、各种药膏、天文望远镜、帐篷、瑞士刀……他正在一样样地往大背囊里装东西,门铃就响了。
“你们来地好快!”他打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两大两小。满意知道这是谁的家,毫不扭捏地踢掉鞋子就跑进去。赵真颜还忙着介绍:“这是范园园,我大学同学,这是——呃,‘小缺牙’,你名字是什么来着?”
范园园第一次见颜昇,有些透不过气来——这乃女人是正常反应,赵真颜也见怪不怪了,推着她和小外甥仔进了屋。
“哇,舅舅你家好大好空。”满意已经巡视了一番,夸张地说。又主动拉起比她大几岁的“小缺牙”的手,道:“躲猫猫好不?”
“小缺牙”对这个乱给他起名字的小小女孩一点好感也没有,气呼呼地说:“边个要同你躲!”
满意不以为忤,反而开心地拍手:“你又开始哇哩哇哩了,听不懂。”
……
颜昇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个语言不通的小人儿,放东西的手都停住了。
“你快点,现在都快中午了。”赵真颜低声催促他,又道,“那里开发的很成熟了,什么都有买,何必带这么多东西。”
范园园却已经被案几上摆放的一本样书吸引了。
“《在一切的一切,寻找另一颗心》,”范园园读出书的名字,“什么怪异的书?”
“我的摄影集。那天被出版社的朋友看见了,非要做出来,我本来不同意的……”颜昇从来不喜欢显摆,此刻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赵真颜倒起了兴致,从范园园手里拿过样书,翻了几页,多是灰白黑色调的静物风景,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小声嘀咕起来:“他有点布尔乔亚主义。”
范园园和赵真颜是最合拍的双簧搭档,立马接着说,“至少他的头发很布尔乔亚。”
颜昇这才醒悟到自己从起床后一直没出过门,头发乱蓬蓬的不说,还穿着睡觉的宽T恤,形象别提有多马虎。
他立刻拿了衣服躲进客卫,一阵水声之后,就见他换好了衣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就着厅里斜靠在墙面上的一面大落地镜,随手抓几把,宣告发型制作完毕。
两个小孩似乎已经把床当做游乐场的弹簧网,颜昇痛心疾首,左膀右臂各夹一个“破坏王”出来,双双扔在沙发上,佯装绷着脸说:“舅舅的床可贵了,你们这是逼着我小气。”
驱车前往临市的火山岛,再乘渡船,半小时就到了火山岛地质公园。
数万年以前,这里曾是活火山,海岸线与黑漆漆的火山石溶为一体。正值涨潮,浪涛一下下地****着火山海岸。游人稀疏,一片寂静。但有两个正值“当打”之年的小朋友在场,何愁没有事做。
范园园拎着外甥的鞋一路追:“承峰,不要乱跑,小心掉下去了。”又回头跟赵真颜苦笑:“我现在真佩服你,我就带他出来几天就受不了,你居然能和满意朝夕相处!”
“我是无为而治。”赵真颜看着满意跑出老远,也并不着急,“反正这里有会游泳的。”
这晚,一行人留宿在地质公园。说是来露营的,但颜昇毕竟不放心,定了一栋海边的木屋别墅。
两个小朋友喜出望外。满意想到了格林童话:“哇,这是巫婆住的房子。”
“小缺牙”没这么丰富的联想,跑上楼梯占住了阁楼斜屋顶下的床,宣告他要睡那。
大概小孩都对斜屋顶以及阁楼情有独钟,又或者抢来的东西才香,总之满意又差点和“小缺牙”打了起来。
这样吵吵闹闹,最后“小缺牙”哭哭啼啼地让位了。
满意胜利占据了阁楼,却没能睡好。夜间,赵真颜故事讲了两轮,满意仍然瞪着大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甚至还想拖赵真颜下楼去开电视看。
赵真颜日间劳顿,正想好好睡一觉,被她这样一吵,未免有些烦,小声训斥了她几句。
满意其实很少挨姑奶奶的骂,一时委屈极了,又不肯当着赵真颜的面哭,就一个人跑下楼来,坐在榻榻米上呜呜咽咽。
颜昇正巧打开门来找电蚊香,见到这一幕,就挨着满意坐下,碰碰她的胳膊肘说:“你哭,是因为怕巫婆来抓你么?”
满意其实是认床,但颜昇这样一说,还真让她有些害怕,泪眼迷蒙地点点头:“睡不着。”
颜昇拍拍她的头:“没出息!”见满意打着哈欠,困意翻滚的样子,就抱起她,轻轻的说:“你把眼睛蒙在舅舅衣服上,闭上眼。舅舅会把巫婆赶跑的。”
满意伸出手勾住颜昇的脖子,听话地伏在他身上,停止了抽泣。
颜昇腾出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抱着她在屋里来回地慢慢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到这一头,不知道走了多少遍。
赵真颜在楼梯上看了很久,才下来对颜昇说:“睡着了,把她给我吧。”
颜昇示意她声音放小一些,再用小到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别弄醒她了,我抱上去。”说完,小心翼翼拾级而上。
赵真颜紧跟着,然后先一步走进房间,爬到床上把被子打开。颜昇轻轻把满意放平,奈何她的手勾的很紧,他用了一些力气才把她的手从他脖子上放开。赵真颜挨着满意躺下,又把满意的被子掖好,看着正在替她们关灯的颜昇,又说了一次:“我为什么不是你的女儿呢?”
话刚说完,屋子里的灯就熄灭了。室内陡然一黑,像有个人把密不透风的黑色罩子迎头罩在她脸上。
颜昇小声笑着:“难道你也怕巫婆?”
“我没那么西化,我怕鬼。真的,我从小就怕鬼。”赵真颜倒的确是从小怕黑的。
眼睛在黑暗里适应了十来秒,也就能依稀看清人影了。赵真颜只看到颜昇慢慢走到她躺的这一边,俯下身,头偎到她耳边沉身说道:“我怎么舍得你当我女儿呢?”
他呼出的温热的气,像一只小手,拨弄着她的耳鬓腮颈。她屏住呼吸,只听的他在说:“你真的不再愿意和我一起了吗?”
她低下眼皮,只觉得脸烫的厉害。过了半晌才说:“如果,如果满意觉得非你不可……”
“我混的真是惨!”他的声音似笑非笑。
赵真颜只觉得自己的鼻子被他轻轻地刮了一下,正要发作,就见他直身来,一边替她们调整空调风向,一边温和又戏谑地说:“乖,快些睡。”
门被他从外面带上了。这一夜,换成赵真颜睡不好了,来回地调整睡姿,直到黎明唤醒了她。
范园园的机票是第二日晚上的。
没想到,满意变得舍不得“小缺牙”了,一个劲说:“范奶奶,你回去,小缺牙留下。”范园园大笑不止:“哎呦喂,你们不会呆几天就青梅竹马了吧。承峰,我跟你妈咪说,我们再多玩几天好不好?”
“小缺牙”好不容易才脱离妈妈的翻云覆雨手,能逃一日是一日,立刻点头,还打包票说一定不会再欺负满意。
这下连赵真颜都笑了,见园园并无逗留之意,只能安抚“小缺牙”:“下个假期,你再过来找满意。”
哪知满意无限哀伤地说:“我们对过了,他过西洋假,我过中国假,不一样。”
“好了,你们还真依依不舍了?!承峰,快收拾你自己的东西。”范园园在酒店房间里一阵翻腾,确认没有遗漏东西之后,拉着赵真颜的手正儿八经地说:“真颜,如果连‘布尔乔亚’你都觉得不好,那只有一个可能了……”
“什么?”
“你是女同性恋。”范园园哈哈大笑,“别告诉我你一直暗恋我。”
赵真颜打了一个哆嗦:“赶快滚回香港!”
“哎,回头替我谢谢他这个地陪。还有,如果你见到屈老师,就说我走的急没时间去探病,祝他早日康复!”范园园感慨道,“神呀,看来选择太多真的不是好事。”
“你还是快点走吧。”赵真颜笑着打她,一边心里暗暗合计,过几天,真要抽时间去看看屈志远才行。
颜昇没料到自己还真和“岛”有着不解之缘。
八月份陪满意她们从火山岛回来后,就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兴冲冲地说自己买了一个小岛屿。“不是吧,我记得好像还没哪部法律规定可以把荒岛卖给私人。”颜昇压根不信。
“就你迂,没法律不是更好办吗!”朋友力邀颜昇一起去那个小岛看看,说是在内伶仃岛附近的海域上,沙滩特别美,植被特别好,想请他过去看看怎么开发。
这一去,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再加上规划院的事儿,他一直到九月底才打电话给赵真颜:“快要到国庆了,我们带满意去度假吧。”
没想到她满嘴的火药味:“度哪门子假,我现在急着呢,在去省城的路上。”
颜昇听说是去省城,忙问:“你回家了?”
“我赶着去报社找那个王八蛋!”
他没听明白:“怎么?”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我今天去找满意,他们说,他们把她送到她爸爸那里去了。那两个老人家真是老糊涂了,”
“怎么回事,你不要急,慢慢说。”
“我今天过去的时候,不见了满意,表哥表嫂他们说,满意的爸爸找来了,说他妻子检查了是不孕,希望可以把满意认回去……表哥表嫂还说他看起来是真的心疼满意,你说气不气人!原来他跑哪去了?满意逮到人就喊爸爸的时候,他在哪?他真的心疼自己的女儿,不会这么久都不闻不问。”
“满意怎么会愿意去呢?”
“所以我才说他阴险,他跟满意的外公外婆说,不能突然让她换环境,先间隔着让她去他那里玩,呆久了慢慢有感情了,再把户口什么的签过去。两边还统一了口径,就说他是满意的爸爸,他老婆是满意的妈妈,从前是忙的没工夫来看她……”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颜昇听着也生气了,“你一个人不要去,我马上订机票回来!”
两个小时后,他已经回了省城。在约定的地方找到赵真颜,见她又惶惑又焦急,他只能好言安慰了一通。两个人片刻不停地赶到报社,赵真颜借了楼下保安的内线电话:“我是晓愚的姑姑,你给我下来!”
不到半分钟,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男子走出电梯,看到保安亭外的两个人,径直走过来。
“你不能带走满意。”赵真颜直截了当地说,“带我去见她。”
那人把自己的车倒出来,开了门:“上车吧,在我家。”
赵真颜不想跟他废话,一路缄默。
那人自己说起来:“晓愚说起过你。”
“你不要跟我提‘晓愚’,你不配提她。”赵真颜冷冷地说。
“不管你信不信,她是我最爱的人。”
“切!”
“她要的我给不了。我领着一份不算高的薪水,开骐达车,付个首付当房奴也觉得幸福知足。她不一样,她们电视台那帮主持人,比拼着谁的车好,谁去香港日本买的手袋贵……她可能在某个时点被我吸引,但将来总有一天,我给不了她要的生活,她会恨我。”
他开着车,陷入回忆中:“后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