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九五之言 (2)
“病死的。”冥皇道,“当然,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事实的真相,因为九月他原本就根本没有生病。一个本是安然无恙的人,经过医术高明的宫医的医治,却突然死了,谁都会怀疑这是宫医下的毒手。宫医一直深居紫晶宫,与世无争,当然不会与须弥城有仇,那么,这些宫医就应该是奉我的命令这么做的,是我想除去盛九月。”
盛依的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
“但是,既然谁都能看出是我想除去九月,就说明我的手段太不高明了。用这种低劣手段的人,根本不配成为乐土的九五之尊!我自忖还不至于会使出这样低劣的手段。”
“你是想说此事与你毫无关系?!”盛依悲愤如狂,全然不顾眼前此人是大冥冥皇,竟以“你”相称!
“当然有关,如果不是我先让九月称病,后又派出宫医,杀害九月的人,未必有机会可趁。但现在,他却可以在毒害九月之后,让须弥城怀疑是我让人这么做的,挑起须弥城对我的不满,而凶手却安然无恙。”
盛依嘶声狂笑:“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相信你吗?”
“你会信的。”冥皇沉声道。
两人就那么默默地对视着,不出一言,连时间仿佛也凝固了,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而盛依的嘶吼,竟没有引来冥皇身边的人。
良久,良久。
盛依终于开口了:“我要即刻回须弥城!”
冥皇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回到须弥城之后,立即举须弥城之兵力,进攻禅都?”
“若我担心这一点,此刻就不会在这儿了;若你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你就让我太失望了。”冥皇声色不动地道。
盛依无言,目光阴沉。
清晨,天司禄府的后院中,鸟鸣声千转百回。
空气很清新。
姒伊的居室里,其贴身侍女正在为她磨墨。
一切准备妥当,那侍女将画纸铺在了案上,再将画笔交于姒伊的手中。
姒伊将画笔执在手中,却久久未动。
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又怎能作画?
唯有姒伊的侍女知道,每日清晨作画,已是姒伊延续二年多的习惯了。
姒伊并非生来就双目失明,在没有失明前,她曾学过绘画。
以她的聪颖,无论学什么,都应是十分出色的,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但双目失明之后,她又何必再有此举?
姒伊仍未落笔,却忽然向她的侍女道:“这两年来,我画的画你都收好了吗?”
“收好了,小姐放心。”
姒伊微微颔首:“等我画满整整三年,就不再画了。”
姒伊还从未提过她有这样的念头,所以那侍女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画满三年就不再画了?”
“因为我曾梦见当我画够了整整一千张他的画像时,他便出现在我的身边了。那时,我与他天天在一起,又何须再日日画他?”姒伊道。
“小姐很相信梦?”侍女道。
“相信……因为我的梦境总是很美好。”姒伊幽幽地道,“当他出现在我身边时,我竟然可以看见他!”顿了一顿,又道,“昨夜的梦里,我梦见他,他显得有些不开心,可惜,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她说得有些入神,此时的她,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让冥皇头痛不已、在几股强大势力当中游刃有余的女子,而只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着美好憧憬的女孩。
“小姐夜夜都会梦见他,难怪能画得那么传神。”那侍女道。
“是吗?”姒伊微笑着道,“作画要意存笔端,画尽意在,融化意象,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所以传不传神,与双目能否视物并无必然的关联。若是让我画别的人,只怕是根本无从下笔了。”
话毕,笔锋已落,勾、擦、染、点、描……一气呵成,顷刻间,一个有着大致轮廓的年轻男子已跃然纸上。画极为抽象,难以细辨容貌,却能让人感到这是一个高大伟岸、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
“奇怪,这人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侍女低声道。
姒伊不以为然地笑道:“他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你怎可能见过他?”
那侍女也觉得自己多半是看走眼了,便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物行自外面进来,他一进来便道:“战传说已离开了天司禄府。”
“哦,他去了什么地方?”姒伊知道物行既然来向她禀报,战传说此行就有些特殊。
“不知他要去什么地方,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连爻意、小夭都不肯告诉,而且,他是在天还没有大亮时就匆匆离开了禅都。”
“他出了禅都?”姒伊大吃一惊,这一次,她是真的不明白战传说的用意了。照理,有爻意、小夭在天司禄府,他是不会轻易远离禅都的。
……
正如物行猜测的那样,战传说的确没有把此行的目的告诉爻意、小夭,其原因就在于他不想她们为他担心,因为他是要去九极神教昔日总坛所在地与勾祸相见。
勾祸修为盖世,杀人无数,性情不可捉摸,战传说与勾祸相见,可以说是生死难卜,如果小夭、爻意知道他是要去见勾祸,非但会担忧,而且说不定会全力劝阻。
他不想改变主意。
而且,这一约定本就是他与勾祸之间共守的秘密。
这些日子来,战传说一直在为小夭的安危担忧,之后又是赴祭湖之约,与血影一战后,他曾昏迷过一段时间。昨夜战传说记起自己与勾祸还有一个约定,曲指一算,才发现期约已到了。
如果今日天黑之前不能赶到九极神教昔日总坛,就是战传说失信了。
虽然对方是昔日人神共愤的勾祸,但战传说也不愿失信。更何况,勾祸还知道不少关于不二法门的秘密,这些秘密对战传说个人或许不太重要,但对天下人却相当重要,因为今日的不二法门的力量实在太强大。
战传说觉得时间紧迫,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所以他在天还没有亮便起身起程了,临走时他只叮嘱爻意、小夭不要轻易离开天司禄府。
战传说之所以敢暂时离开爻意、小夭,与天司禄昨日告诉他冥皇对自己的态度发生变化不无关系。冥皇态度改变的原因,战传说也能猜出一些。若冥皇不再持除他而后快的态度,那爻意、小夭留在天司禄府还是比较安全的。
要找到昔日九极神教总坛所在并不难,在九极神教总坛,大大小小不知发生了多少战斗,上演了多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它曾经与禅都一样,备受万众瞩目。
战传说一路向南,再向东,雷厉而行,不敢有所耽搁。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战传说终于立足于滔滔赤河西岸。
赤河是人工开挖引水形成的河道,此举是在九极神教势力最盛时完成的,勾祸便以这条人工开挖而成的河道为第一道防卫九极神教的屏障。
说来也巧,就是从赤河开挖通水之后,九极神教的势力开始哀退。有人说这是因为勾祸开挖此河,就显示了他起了固守自封、不再进取之念,一个失去了进取心的强者,是很难保持自己的霸业的。
也许,这只是巧合,却有好事者将两者牵连在一起,作牵强附会的解释。
赤河本是无名之河,勾祸第一次大败时,乐土各族派全面进攻九极神教的总坛,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双方死亡无数,这条河的河水皆被染红了。
这一战,以九极神教惨败告终。众人杀尽负隅顽抗的九极神教弟子后,还不解恨,又放了一把火将气势恢弘的九极神教总坛烧得一干二净,最后连赤河也将之用土重新填上。
很难说此举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它只是一种极端情绪的宣泄方式罢了。
如果没有南许许,这场灾难也许就这样结束了。
但,事实却是南许许奉其师尊遗命,救起了勾祸。
勾祸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势力再次壮大,很快他便重新夺回总坛,并在原址建起更具规模、更有气势的总坛。
与此同时,勾祸也做了一件其实并无多少意义,但在他看来却不能不做的事,那就是将被填埋了的赤河重新开掘。
当昔日的河床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们惊愕地发现,河床的岩石竟然已成触目惊心的红色!
有人说这是被鲜血染红的。
但鲜血染红这些岩石,何以经久而不褪?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当清冽的河水再一次冲刷河床时,河水被河底的岩石映成了一片血红色,仿佛在滔滔流动着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
赤河之名,由此而生。
当勾祸第二次被击败,九极神教第二次被攻破时,又有人建议将赤河填实。但这一次,却被九灵皇真门的乙弗弘礼阻止了。
乙弗弘礼道:“此河虽不吉祥,却可告诫后人。”
赤河因为乙弗弘礼这一句话而保存下来了。
此刻战传说立足于赤河西岸,只见河水暗红如血,残阳斜照,水声呜咽,让人心生怆然之感。
目光越过赤河,便可见九极神教的总坛遗址了。
木质的梁、柱可以烧去,但残壁断垣仍在。无数的房屋一层层地向后铺开,延绵不绝。黄昏的光线很是暗淡,所能看到的九极神教总坛只是一个大致情形,这反而可以遮掩它的破败,只大致地勾勒出昔日的轮廓。
曾让乐土武道为之色变的一代魔主,此刻会在哪儿等候他呢?
战传说收回了目光,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飘然掠过赤河,走近九极神教总坛。
九极神教的总坛建在一座坡度不大的山上,成百上千的建筑呈翼状向两侧展开,就像是一个巨人欲拥抱天地苍穹。
九极神教的总坛正面所对的,是一马平川。
所以,九极神教的总坛虽然地势不高,却有睥睨众生的气势。
步入山门,可见路旁有巨大的已折断成数截的石柱,当年,甫入九极神教的总坛,便可见一对石柱相对耸立,高逾十丈,直指云霄,何等气派!
战传说的目光却未落在这两根已断了的石柱上,而是落在了路旁的森森白骨上。
森森白骨处处可见,尤其是在道路的两侧。
这些尸骨一定是九极神教弟子的,他们是失败者,所以他们的尸骨无人收殓,只能暴于荒野。
走近了,才真正地知道九极神教的破败与苍凉。路边,断壁旁长出了杂草灌木,此季已是深秋,草木枯萎,处处显示着凋零肃杀。
那些尸骨散于各处,姿态不一,他们都是在残酷厮杀中倒下的,所以才会如此。
虽然没有亲历数十年前的那场风雨,但战传说能想象得出当年的血战。甚至就是现在,在这样的沉寂无声中,战传说恍惚中仍依稀能听到金戈铁马之声,空气被利刃破空而过的声音搅得一片嚣乱。
数十年前,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却又有几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抛头颅、洒热血?风里来、雨里去;生里来、死里去?!
战传说的心头有些沉重。
他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来九极神教总坛的初衷,没有留意勾祸什么时候会出现,而只是在默默地走着。
天色越来越暗,黑暗把战传说与周围的一切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仿佛,他不是这片空间的闯入者,而是本来就是属于这片空间。
战传说甚至“看到”那些森森白骨重新站起,重新有了血肉,活生生地立着,执着各种各样的兵器,他们的目光疯狂而又冷漠,无数的乐土武道中人向他们冲杀过来,兵器交击声、鲜血抛洒时划过虚空发出的像风一般的声音……让人齿寒!
空气中有一种微甜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