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离开烟染,她觉得,她真的是被疯女人附体了。这让她浑身毛孔都跟着战栗,她仿佛又看见那些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那些死去的葵花籽的躯壳,被孩子们的脚印踩在泥土里,等待腐烂。
青和给丁丁打电话的时候,丁丁告诉她,自己现在就在她的城市里了。她兴奋的有点不知所措。
丁丁在电话里问她,青和,你能告诉我,你在哪里吗?青和跟他说了自己的地址,挂掉电话,掏出五元钱给了杂货铺的老板,她说不用找了,欣喜地跑回家。
她想回去收拾东西,她现在只想离开,她想,丁丁或许可以带她逃离。尽管她不知道,下一次又可以去向哪里。
青和到家的时候,烟染就坐在客厅里抽烟。她说,青和,我们出去吃饭吧,我们去旋转餐厅吃一顿好的。她说话的时候,头一直是低垂着的,没有看青和的脸。
青和突然觉得难过,她觉得烟染似乎是知道了什么,或者,即使她不知道,也能预感到她们之间的某一场别离。这是最后告别的仪式,她没有犹豫,答应了。
她们各自换上最喜欢的旗袍。对着镜子,细细地画着眉。
烟染说,青和,你帮我盘发髻吧。嗯。青和应声,执起她的发,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烟染的发,很黑,很亮,很直,而她的是不同的,海藻般卷曲。
青和用梳子轻轻梳理着她齐肩的发,用黑色的皮筋束成马尾,然后将发尾一点一点地向左边扭转,然后高高地将马尾盘起,黑色的小发夹固定。她看着烟染光亮的额头,泛着圣洁的光。
烟染拉她坐下,散开她已经盘好的发,细细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盘起,青和感觉到她触在自己发稍冰冷的指尖,有着轻微的颤抖,那样的轻柔且缓慢。这让她一度想起十四岁以前,母亲给自己盘的发,也是那样的轻柔,她记得母亲说,她的头发,海藻一样浓密,盘起的时候总是需要多加一个黑色的小发卡固定,才不会有许多的散碎。
然而母亲再也没有为她盘过发,自从十四岁那年,她拿着那把剪刀,剪了青和那头浓密的海藻般的长发,就再也没给她盘过一次发。
青和对着镜子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慢慢地与母亲靠近,重叠,然而是烟染贴近的脸,她说,青和,你真美。
青和抬头对她笑,走吧。
她们穿着新买的高跟鞋,七厘米的细高跟,最经典的公主款,黑色。这是烟染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下的一模一样的鞋子,她所拥有的,要给青和最好的。
旋转餐厅的那顿饭吃的很缓慢,很缓慢。
她们都没有说话,很安静地低头咀嚼着食物,细微美好。烟染点的大部分是素菜,她知道青和素来洗吃素。其实,她是想带着青和去吃巷子口的豆腐花的,她觉得那是最美好温暖的食物,她总是在深夜下班的时候,在那里吃一碗。
但是她没有,她想带青和吃一顿最好最贵的食物,这顿饭像是一场告别仪式,她们各怀心事,各自低眉不语。偶尔给对方夹菜,筷子和碟子碰触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氤氲在空气中,是所有的语言。
青和觉得胸口压抑,她突然很怀念她的长命锁,那个她一跑起来就会撞击她的胸腔的东西,唯有撞击的时候,她才可以觉得出,自己的心里是不是空的,是不是有东西存在的,是不是会痛的。
她想起正在往家里赶的丁丁,她和丁丁说好了,晚上八点,烟染去酒吧上班,他就去找她,带她走。他们约好在罗烟街附近的公园门口见面。
青和突然觉得,这就是一场私奔。是的,就像当初母亲和鸽子少年家明的私奔一样,需要一场盛大的释放,或许,这是寻找幸福的唯一方式。她突然原谅了母亲,她终于明白,终于可以体会到她的心情。
走出餐厅的时候,烟染说,青和,我们去喝一杯啤酒吧。
青和看她,她知道,她们都是滴酒不沾的,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想要去喝一杯啤酒,但是她没有拒绝,她似乎已经忘了如何去拒绝别人,而且是烟染这样的人,她也是说不出口拒绝的,
青和跟着烟染走过一些大街小巷,在一家很小的饭馆停住,她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小的狭窄的饭店,墙壁上是剥落的石灰,有孩子淘气时拿铅笔画的猫猫狗狗,也有饭菜溅在上面的油腻。
烟染去柜台上要了两倍啤酒,端过来。她们坐在狭小肮脏的小饭店里喝酒,没喝一口,她们就会望着对方出神,偶尔几句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那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渐渐地,青和觉得自己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了。
睡梦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漂了起来,是的,仿佛脱离了某种来自地心的隐秘的力量,她试着伸一个懒腰,然而她是无力的,她只想睡觉,只想好好地休息。
直到清晰地感觉到男人的身体存在,那个硕大的身体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她浑身软弱无力,甚至无法呼喊出口,她努力睁开眼睛去寻找烟染,却只见她的背影,以及那扇在她手中关上的门,空气里是死寂的气味。
她在朦胧之中看到男人的脸,很熟悉的感觉,像是很多年前便出现在她的记忆中的样子,但是她记不起他是谁,是的,她记不起,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被一个陌生且熟悉的男人侵略着自己的身体。
她觉得自己的肮脏,像是多年前的母亲那样,被陌生的男人像牲畜一般侵略,努力地抬起胳膊想推开他,却被他摔在一边。她清楚地听到手腕处的木头镯子砸在桌脚碎裂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像那个木镯一般也碎裂了。
清醒过来的青和,感觉有人在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还有流水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到低垂着头的烟染,手里拿着毛巾在给她擦拭身体,而她是躺在洁白的浴缸里的,身体被水包围着,到处飘满了玫瑰花瓣,血红血红的,像极了某种死亡的姿态。
她打开烟染的手,闭了眼,平躺在水里,她让自己一点一点地下沉,沉到水里,然后她感到满满稀少的氧,她的身体,眼睛,耳朵,整个的人,都被大片大片的水浸噬。她在依稀中,又看到了少年弥渊,站在远方,向她伸出手来,他说,来,青和,跟我来。
青和被烟染从水里捞了上来,放到床上,裹好被子。
她们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说话,最后,烟染去上班的时候,她俯下身子,在青和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她说,青和,对不起。我多么爱你,可是,我必须有一个孩子,我快要被那些梦境憋得窒息了。
她说,青和,请为我生一个孩子,我用一生的爱去还你。
青和闭了眼,翻过身,没有说话。
家明从宾馆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就在刚刚,他完成了一场背叛,或者说不算是背叛。他需要一个孩子,是的,蓝也需要一个孩子。两年前,蓝得了子宫癌,切除手术很成功,只是她再也做不了母亲。
几年前,他们派回老家的人打听到的消息说,青和离家出走,有人说见过她在街上乞讨,有人说她已经死了。他记得那个时候蓝绝望的姿态,他知道,她其实是深爱着青和的,包括她拿走的那条长命锁,她整日地挂在胸前,为青和祈祷。
只是,他们都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无能为力的,他们本来就是在进行一场背叛,或者说逃亡,不可以有任何的包袱,也承受不了任何的变故。
他记得那些日子里蓝整日的失眠,深夜梦呓般的游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神智有些紊乱,长时间的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看到电视上有孩子的出现时,便会笑,然后是哭。
这让他觉得害怕和心疼。他想,她是需要一个孩子的,他要给她一个孩子,那样,她便会少了许多的罪恶感,便会燃起一些对生活的希望。他从来不知道一个母亲的爱可以深沉如此,他一直以为,她是不爱青和的。只是他错了。当他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珍惜。
家明想起当初从那个小村庄逃出来的情景,他们一路奔了很远,跑到很南端的城市生活,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
蓝常常因为思念青和落泪。他们租了不足十五平米的房子,家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唯一的家电就是一台已经生了锈的收音机。家明给人做过苦工,打过杂,最后才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找了一份业务员的工作,慢慢地生活才有了一些起色。但是他们仍旧租不起很好的房子,他们的屋子甚至没有自己的卫生间,每次去厕所都要跑到巷子口的那个公共厕所。
听到青和死去的消息之后,蓝整个人就像已经出现裂纹的瓷器一般,随时会有死掉的可能。家明试图说服她,领养一个孩子,然而她说,家明,求求你,给我生一个孩子。他不同意,可是蓝的眼神绝望地让他感到害怕。
蓝想起多年前,她和许连恩离婚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留恋地让她们走,她记得他在她身后说的那句话,他说,野种,不是我的亲骨肉,我没必要留着。那句话是她多年来的噩梦,所以她很久都没有改嫁,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亲生的骨肉,没有男人会疼惜。
所以,她要求家明生一个孩子,哪怕孩子的母亲不是她,她会很好的爱那个孩子,她相信,家明也会爱那个孩子。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她能做的对青和所有的补偿。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孩子一出生,她就把那把长命锁挂在他的脖子里,不管是男孩亦或女孩,他的名字都叫做青和。
那个晚上,家明坐在床上抽了一整夜的烟。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去背叛,他做不到。那么些年,他的世界只有她,再容不下任何女人。他为了她,害死自己的父亲,带着她私奔,带着他所有关于爱和美好的希望。
即使她已经不再年轻,即使她的眼角已经出现细细的皱纹,他仍旧觉得她是美好的,对他来说,她是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美好。
但是他不忍心,不忍心看着她难过。
他试着出入各个酒吧场所,寻找合适的女人,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始终无法对那些女人动心,他不想跟她们做爱,那样的话,他觉得自己脏,那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恶感。
直到遇见烟染,那个穿着改良后的旗袍在钢管上妖媚起舞的女人,她甚至主动勾引他,她说,书生,你喜欢我么?他想起幼时看过的聊斋里的狐妖,也是这种姿态,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她对他说,书生,你喜欢我么?
他于是看的呆了,这是他所见过的,除了蓝之外能将旗袍穿的很好看的女人,他想问她的旗袍是哪里买的。她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这是秘密。
第二天的时候,她主动吻了他。她说,你是个好男人,所以,我会把她给你。但是,你不许伤害她。家明不知道这个女人口中的她是谁,他只知道,烟染对他说,明天下午的某个时间,在某个宾馆的403房间等他。
那天的家明,一整天都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之中。
他站在天悦度假宾馆403房间的门口,还未敲下,门已经开了。他看到穿着旗袍,绾着高高发髻的烟染,与昨晚完全不同,她是高贵的,美的,她没有对他笑,只是扭过头,向屋里面走去。
他看到床上躺着的女人,脸色微微的泛着红润,跟烟染一样,穿着旗袍,绾着高高的发髻,然而不同的是,她有着一种恬淡高雅的美,不同于烟染的媚,他在她的身上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蓝,那样的美得不动声色。
他看着烟染在那个女子的额头上亲吻,然后离开,她在他的身后对她说,请你不要让梳眉疼。然后便关上门离开。
他看着床上的女子,口中轻轻念着她的名字,梳眉,真美,他想。他甚至不忍心去碰她,然而他想到蓝绝望而冰冷的姿态,最终还是解开了她领口的纽扣。他就是那样看着她瓷白的身子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个时候是有光的,他看到那些光落在她的身上。
就那样沿着她的身体出现清晰的纹路,他看到自己的嘴唇一点点地在她的身体上盛开。
家明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青和旗袍上别着的那枚胸针。是个类似青藤的饰品,带着小小的铃铛。
从宾馆跑出来的家明,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回到家,他甚至没有听到蓝在叫他的名字。他从没有过的罪恶感,那么美好高贵的女子,即使她不是处子,但是她是美的,美得让人不敢亵渎。
蓝的手轻拍到他的肩膀的时候,他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口中一直喃喃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蓝的名字,他一直叫着,蓝,蓝。
蓝伸开手臂,将他圈进怀里,像是在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对他说,家明,没事的。我们都会很好的。然后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发现,自己的肩头,也已经被家明炽热的泪灼伤。
青和没有去和丁丁约好的公园。
她觉得自己的肮脏,她不再想见任何人,不再想跟任何人走了。一遍一遍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多年前被郝运强暴之后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怎么也洗不干净,她又一次想要把自己搓得皮开肉绽。
打开门进来的烟染吓得扔掉手中的豆腐花和梅花糕,把青和从水中捞出来,抱着哭。她嘴里一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她说,青和,求求你,求你不要伤害自己,我宁愿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她说的时候,泪水大颗大颗地低落在青和的手臂上。青和手臂的皮肤已经被自己搓成红色,被咸湿的眼泪覆盖,有着丝丝的蛰痛。她想皱眉的,然而,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皱眉,或者哭泣,或者尖叫,她所能做的,只有微笑。
于是,青和对着烟染微笑,一直微笑,那种笑让烟染哭得更厉害,她把青和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辈子。
豆腐花已经洒了一地,淌得到处都是。烟染清理过后,拿着梅花糕,一点一点的用牙签扎着给青和吃。青和没有拒绝,只是安静地吃着她喂给自己的食物,一边吃一边微笑。她感觉到自己细小狭窄的喉咙正在做着机械的吞咽动作,她想起那一年,她毒瘾发作的时候,阮姐把她关在黑暗狭窄的小屋子里,往她嘴里拼命地塞食物,自己被噎到的时候,那根细细的喉管,差点被撑破。
烟染从冰箱里拿了牛奶给她喝,她也安静的喝下,没有任何的语言。
某个清晨,青和从梦中惊醒,开始呕吐。烟染拿了测孕纸去试,她看到检测线的显色明显清晰,她欣喜地抱住青和在原地转圈。她亲吻她的额头,她说,亲爱的,青和,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然而青和是安静的,没有任何的情绪,她的安静让烟染感到害怕。
烟染便买了大堆大堆的食物,塞在冰箱里,每天出去的时候她会把门从外面锁好,她甚至在防盗门上加了一把铁锁,她害怕青和会离开。
那把铁锁挂在门上的时候,烟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幼时那个疯女人,被婆婆用生了锈的铁锁锁在屋里,还有母亲临死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钥匙。她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把铁锁,不去想那些疼痛的往事,转身,下楼。
烟染到酒吧的时候,看到坐在吧台一脸张望的家明,服务生告诉她,还没开门,他就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在找她。
她试着躲开他,她不想再留有关于那场罪恶的任何记忆。然而她被家明堵住。他对她说,我孩子。烟染感觉到心里打了个冷战,她装傻似的说,什么孩子,我不知道。
他拦住她,那个女人,梳眉,她有没有怀孕?我要孩子,无论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烟染突然觉得悲哀,又觉好笑,她说,你要多少钱,我也都可以给你,但是,孩子,我真的不知道。
说完,她叫了保安把家明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