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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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青和从饭馆里出来,看到很多兜售东西的小贩,正宗的西洋铜镜,还有各式的纪念品之类。路边烤羊肉串店里发出嗞嗞的烤肉的声音,她闻到羊肉的膻味,有那么一点点犯恶心,她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轻轻踢了自己一下,她把手抚到上面,他便安静了。

天色昏暗的时候,青和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走了大半天,她突然想起,自己是要去找弥渊的,可是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沮丧,她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她只知道他念书的城市在乌鲁木齐,她甚至没有记得他学校的名称,她算了一下,他应该早已毕业,这么一来,她觉得慌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她在一家旅馆住下,夜晚外面有吵闹的人群涌动,到处是叫卖的声音,有人在高歌,有人的欢笑,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她在想念弥渊,努力地想念弥渊的样子,可是她似乎快要记不起他的脸了,这让她觉得恐慌和无助。

第二天的时候,她又出来,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她认真地看着每一个和她擦身而过的人,她试图可以见到弥渊,她用手拢了拢鬓角垂下的一缕发,她想让弥渊看到她美丽的样子。

她的身材已经发育地很好,现在可以将旗袍穿得很好看,路边走过的男人都会对她微笑,甚至有人主动上来搭讪希望可以帮助她,这样充满古典和高雅的中原女子。她只是对他们微笑,将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不动声色地拒绝着。

青和在乌鲁木齐整整走了七天的路,她记得佛说,七天是命数,有人等你。如果你与他有缘,如果你知道,他也知道,如果你相信,他也相信。

她给自己七天的时间去寻找,去经过,她知道,这七天,他一定也是在为着她寻找和遇见。

七天是一个轮回。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寻找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或许,弥渊已经离开,又或者,他已经结婚,身边有着淡定美好的妻,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她已经变了太多,茫茫人海,即使相遇,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她想,或许,这七天里,他们已经遇见过,微笑过,擦肩过。这对她,已经足够。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寻找的意义,她所需要的温暖和爱,从来都是他所给不起的。他已不是十三岁时的少年弥渊,对她伸出手,便是所有的温暖和美好。

她一直在寻找,在渴盼,然而她忘记了寻找的过程,因为一直寻找而忽略了自己真正的存活的意义。弥渊只是她所有美好的影子和回忆,以及幻想,是寻找的过程。然而,找到之后,或许又是另外的光景,那么,就把所有美好留给记忆吧。

在那场记忆里,她永远是十三岁的少女青和,他依然是十五岁的少年弥渊,他伸出手给她,轻声叫她的名字,她便觉得温暖与幸福。

或许,生命的本身就是一场寻找,因着缺失与爱,因着渴盼和欲望,因着别离与欣喜,注定是在寻找的过程,一路伤,一路爱,一路执迷不悔。

这是青和生命存在的方式,她终于明白,于是安静地笑了。

她决定离开,不再寻找。

她看到一家小小的刺青店,于是走了进去。她想给自己的寻找,留下一些纪念,或者,留一个痕迹。

热情的店主拿出画板要她挑花色图形,她只是呼啦啦地翻动着,不知道该选那一个,店主小小的儿子,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地读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她听到他念着Agoni。多美的单词发音,她问他单词的含义,他说这是法语,意思是苦痛。

青和嘴里轻轻念着Agoni,苦痛,痛苦,中文发音刚刚好是三个字,爱过你。她于是扬起嘴角,微笑着看着店主,我知道要刺什么图案了。

她看着店主拿着细细的毛笔在自己的脚踝画着那个单词,笔尖有些微凉凉的触感,若她凉薄的心性。她看着他在自己的脚踝上割线,打雾,上色,整个过程中,她都是微笑着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安详,尽管有着些微的疼,她始终是微笑的。

她记得离开的时候,店主对她笑,他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她回以微笑,踩着高跟鞋噔噔离开。

她突然又想要奔跑起来,索性脱了鞋子,提在手里,快速的跑了起来,刚刚纹好的刺青因着这奔跑有些疼,她因着这疼痛而觉得真实。她一直念着那个单词,Agoni,多美,她念着,Agoni,苦痛,爱过你,多么的美好。

她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轻轻踢了她一下,她终于停下来,轻轻抚摸着腹部的隆起,轻轻念着,Agoni。

她仰起头,做了一个深呼吸,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空。

弥渊,你可以感受到么,我正呼吸着和你一样浓度的空气,正走着或许你经常走过的路,我要在你的城市唱一首歌,来纪念,我要为你跳一支最美的舞蹈,即使,即使这些你都看不见。

但是,我来过了。

我真的来过了,我盼望多年的美好的奔赴,只为你。

再见,弥渊。

再见,青和。

再见,少时的美好时光。

孩子。我走了你来时的路,用尽我长达20年的欢乐。

也终于知道,那些我编制出来的梦境,都是我一个人的臆想,正如我们之间,没有开始,也就没有所谓的结束。

然而,所有得到的,失去的,被忘记的。

都如此的脆弱不堪,在你走完这些苦路以后,就是该遗忘的时候了。

孩子。

你要记得来时的路。保护好自己的脚,才能更好的前行。

——青和《长达二十年的欢乐和告别》

青和回到南城的时候,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路面还是湿的,空气中漂着大量的水汽,带着几分沧凉。她用手缕了缕了在客车上被压得皱了的旗袍,走进村里的小路。刚下过雨的路很不好走,她低着头跳过一些坑坑洼洼,即便如何小心,鞋子上还是粘了很多泥土。

她回过头看着刚才走过的路,松软的泥土里被她细长的高跟鞋踩下的脚印,长长的一串,绵延伸展很远。她突然想起,幼年的时候,母亲带着自己走夜路的光景,她记得母亲教给自己说,下过雨的路,不好走,特别是晚上,要看反光,黑的是泥,白的是水。

走了这一路,真的已经很累了。青和回想这些年,她所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经过的人,见过的花开,她突然就想回家了。

忽而,就过了这么些年。

是吧,这么些年。她一个人的成长,在那么多人的见证中慢慢的完成了,然而,那些人也都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了她。也许每个人生命的最初总会有那么一群人,见证了你的哭,你的笑,你的悲欢与离合。然而,总是会缺少那样一个人陪你孤独到老。

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人,终究是无法得到幸福,即使温暖,亦如虚幻的假象,或者,本是有着幸福的,只是在她寻找的过程中流失,永远不见。

有些人,天生是孤独的,无爱不欢。

她突然原谅了很多人,很多事。她不再恨,不再留恋。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没有什么是永远的错,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在时间的淘洗中化作细细一缕尘烟,已经寻不着痕迹。

她突然想念最初的温暖,想念那个曾经给过她温暖和期盼的家,她于是回来,她想,给自己的记忆找一个落脚点,那种悬浮的状态让她深深地觉得累。她想给自己一些纪念,等到年老,髯须鬓白的时候,可以有一些值得回味的东西。

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青和的脚崴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缩着身子,用手捂住腹部,这个举动让她觉得安心。是的,她已经是一个母亲,尽管,更多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不爱这个孩子的,然而,她终究是一个母亲,她所在乎的,终究是无法抹煞,即使她如何的故作冷漠。

她想起蓝,那个几乎不给她关爱的母亲,她想起很多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然而,她发现,蓝是爱她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每个人都在不动声色的爱着,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或者,那种方式在别人看来是错的,然而却是她所有的关心和付出。

无需责怪,亦勿留恋。

青和索性把两只鞋子都脱掉,光着脚,提着鞋子回家。她想起十四岁的时候,弥渊带她去看的夜场电影,那个深夜她赤脚的奔跑,是心里某种释放的声音。然而现在,她只是想安静地走路,安静地走完自己的一段长长的路,带着对某个幼小的生命的爱,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爱。

青和看到周围拔地而起的建筑,突兀地觉得心疼。她离开这里不过几年而已,然而,就是这几年的光景,却早已物是人非。

她推开门的时候,篱笆上的爬墙虎已经被拔除,光秃秃的一片。丝瓜架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只是荒草蔓延。

她摸了摸那个压水井,已经生锈,旁边瓷碗里的水已经蒸发干净。她记得那时,每天的清晨,她都会起床,用这个瓷碗从水桶里舀了满满一碗的水,倒进压水井的水槽里,然后吱呀吱呀地压着那个长长的铁棍,那样,甘甜的井水就会流淌出来。

她拿着瓷碗,舀了半碗水,倒进水槽,然后试着去压那根铁棍。铁棍因为生锈而变得很笨重,她压的时候,很费力。然而并没有水从井口涌上来,她只听见很难听的呲呲的漏气声。

她于是松开手,掌心里是一片锈迹斑斑的土红色。

周围的邻居告诉她,当年那些开发商说要花大价钱想要把这块地买了,在这里建工厂,然而郝运始终不肯答应。

邻居说,郝运和弥渊已经搬走了,但是房子依然留着,因为郝运一直在等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回来。这个家,已经没有人住了,只是空着,每年春节的时候,郝运都会回来住几天。

青和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好在依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是铁骨钢筋了,然而在听到这些人们无意识的言论时,却还是忍不住动摇了。

是的,也许人的一生始终都是有自己的坚持的,就比如郝运的一直的等待,和自己一直盲目的寻找。

他们都喜欢上了这个漫长的过程,不计得失,然而他们都忘记了,这个故事的开始就是错的。

邻居还说,弥渊曾经回来过,留了他的电话,如果她回来的话,托他转交给她。那一刻,青和笑了起来,她接过那张薄薄的字条,对他道谢,转身走进屋里。

推开门的时候,她看到一些扑簌簌落下来的灰尘,她用手掩了口鼻,走进去。屋子里的家具和摆设都还是原样,没有动。

她拿起扫帚,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然后洗干净抹布,擦拭着每一件家俱。她在屋子里穿梭着,将屋子仔仔细细地收拾着。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这个曾经收留过她的地方,已然没有了那些能够给予她温暖的人。

为什么房客。都是路过。还是我们一直都在错过。

青和掏出自己新买的相机,佳能,她记得当时只是看到莫文蔚那个好看的广告,然后她就买下了它。

她拍了很多的照片,她拍院子里的已经脱落的篱笆,荒芜了的丝瓜架,她的小小的床,母亲摆放旗袍的衣柜,她甚至跑到对面去拍了家明小小的鸽子笼。

镜头定格在那双已经落满灰尘的破旧的拖鞋上面时,她感到眼中隐隐泛着泪。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她随母亲一起进入这个家。

那时对她微笑的少年弥渊,轻轻牵起她的手,对她说,来,青和,跟我来。她将灰尘弹掉,轻轻摩挲着鞋面上的向日葵,鞋子里面那个用中性笔写着的郝字已经模糊了,她突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幸福的。

她最后把留着号码的那张纸条撕了,其实在乌鲁木齐那七天的寻找的过程中,她已经明白了,她迷恋的不是找到弥渊的是什么结果,而是这中间的过程,如今这些都完结了,那么也就不用再找了吧。

也许,过了这一年,家明就带着蓝回来了。那时候弥渊也该回来了吧?

嗯,都会回来的。

总是在很多年后,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是美好的,带着说不出的恬淡。

然而,似乎是自己一直在逃离,一直在想方设法的离开,最后离开了,受伤了,还要回到最初的这个地方,收留自己的大概也只有它了。

偶尔的一些梦境,总是让自己怀念。一觉醒来以后常常会觉得空虚,那些时常在年少时出现的梦,也似乎渐渐的离自己远去了。

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拿着相机,一个人沿着山路走,一边走,一边拍。她走到那座小小的山丘,那片山坡上有她和弥渊在年少时种下的雏菊。是在那里,十六岁的他亲吻了她的下唇,他说,青和,你快些长大吧。

是在这里,她在雪堆里挖出了那些已经抽了芽的种子,捂在怀里,傻傻地把自己的衣服给它们盖上。然后被蓝抱在怀里,她记得她的放旗袍的衣柜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她转身时,她记得了她眼里的泪水。

也是在这里,家明光着脚的舞蹈打动了她的母亲。

很多年前,他和她坐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她哈着白气说,弥渊,我不再记得你的脸。

很多年后,她买给自己的礼物,一把那么小巧精致的桃木梳子。她念,一梳白发齐眉。二梳花开富贵。三梳厮守合欢。

青和看见没风干的忧伤,她在黑暗来临之前轻轻的闭上眼,对着地面微笑如花,她听见弥渊的呢喃。

或许,很多的人故事都没有结束,外婆,许连恩,家明,蓝,郝运,甚至是弥渊,他们不知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过着何般的生活,喜悦或者忧伤,健康,抑或死亡,然而,关于少女青和的故事,是结束了的。

这便是少女青和的故事,讲到这里,已是结束。她有时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常常感觉到真实的虚妄性,再或者,从一开始,她的存在,便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她看着那些雏菊,她记得,在飞机上看到的杂志说,雏菊的话语有三种含义,第一种,是永远的快乐和坚强。第二种,是心中的爱。第三种,是离别。

年少的青和,只记得,心中的爱,一直在追求和遗失的东西,然而,她忘记了,弥渊送给她的,还有永远的快乐和坚强,以及,最终的别离。

她走在大片的雏菊中间,走到山坡顶端的时候,把鞋子脱掉,开始奔跑起来,她清楚地听见自己渐渐倒下的声音,还有体内那个生命明显破碎的声音,她是微笑着的,看着那些汩汩流淌的鲜血,她看见丫头向她走过来,拉着她站在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后面,看着屋里的疯女人,她的身下,盛开着妖娆艳丽的花朵,多么的美,再也没有如此美好的盛开。

是的,再也没有如此美好的盛开。

青和静静的闭了眼,她是微笑的。

始终,她是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