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遥远的唐朝,一个政治上失意被贬到三峡做夔州刺史的诗人,因为在川东巫山一带看到当地人唱歌跳舞,便对三峡民间歌谣特别青睐,开始模仿巴歌写《竹枝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历史记住的不是他的官职和政治生涯,而是他的诗。特别是他的《竹枝词》,开创了一个诗歌流派,影响后世文人从不同方面向他学习而各有所得。苏轼、苏辙、王安石、徐渭、袁宏道等诗坛大腕,无不以他为活谱。他被清代学者翁方纲誉之为:“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
这很像一个长期生活在城市里,身心疲惫而遭遇失恋打击的人,在偏远的山野旅游中,碰上一个美丽而质朴的村姑。他对她一见钟情,最后不仅成为他的终身伴侣,而且还成就了他的一番事业。而那个村姑,竟成了走红时装界的模特儿。唐朝的诗人和《竹枝词》的故事与此十分相似。他在三峡汲取民歌的营养,写出一批反映下层社会民众生活和风土人情的好诗。正因为他的诗在创作风格上汲取了巴蜀民歌含思宛转、朴素优美的特色,所以比起一般文人创作来,另有一番清新自然、健康活泼的韵味,充满着生活情趣。
他叫刘禹锡,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刘禹锡生在嘉兴,长在洛阳,自称江南客。19岁左右游学长安,唐贞元九年与柳宗元同榜登进士第。最高的官,当过监察御史。因参与王叔文革新失败,初贬连州,再贬朗州,后来又贬到夔州。也就是说,从广东、湖南一直流放到三峡地区。从某种角度看,刘禹锡是个行走的作家,漂泊的诗人。他来到三峡,于是被三峡的雄山奇水所陶冶,愁眉锁眼为之一扫;于是努力掌握民歌曲调,学唱《竹枝词》,使听者愁绝。遥远的竹枝,该是另一种乡愁?
据《全唐书》记载,刘禹锡自己说过听三峡民歌的感受:“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迂如吴声。”建平在哪里?郡治在今巫山县。民歌的调试特征是什么?古代川东鄂西人唱歌的音调与调式协黄钟之羽,即似商非商、似羽非羽,自成一体。用现在的说法,刘禹锡这样做叫采风,贴近生活。没有这种沙里淘金的功夫,竹枝永远是竹枝——原汤原汁的俗谣俚音,而不能成为竹枝词——将其引入文人诗苑进行创造性试验。如此说来,遥远的竹枝,该是诗人精神的源头?
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中指出:唐朝《竹枝词》和《柳枝词》之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经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流传下来的。
刘禹锡贬谪三峡期间,依调填词,写了许多模拟民歌的竹枝词,流传到现在仍为广大读者所爱好。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诗人借一位初恋少女的口吻,用谐声双关语来表情达意。又如:“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诗人把比兴糅而为一,含思宛转,音节和谐,情韵传神。你细细读来,就读出了三峡地区五句子情歌的味道,甚至可以说,五句子情歌就是竹枝词的母体。
我隐隐担心的是,三峡百万大移民,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到天南地北,在异乡的土地上重新开始生存,也必须融合入当地的文化之中。而他们适宜生长的水土呢?乡音难改的方言土语呢?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呢?曾经诞生过竹枝词的山歌民歌五句子情歌呢?……恐怕也会随着被淹没的城镇而被淹没掉了。不是在故乡,而是在他乡。
因此,离本土文化越远,本土文化就消解得越快。对于竹枝词,该是多么忧患和悲伤啊!看那三峡两岸的山寨里,风把遥远的岁月和歌声积淀在竹林的根部,竹叶却在风中轻轻地摇晃起来。但竹枝的美丽仍旧在历史的心灵里,深深地歌唱,深深地歌唱。
二
月亮歇在吊脚楼上,火塘的柴兜子越烧越红,铜炊壶咝咝作响冒着缕缕热气,五句子情歌便随着寒夜在土家山寨缓缓升起。高山流水唯有一片片月光,一个个火塘。乡亲们围着火塘端起酒碗,听那鼎罐里炖腊蹄子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冬天的声音,于是温馨的渴望撩动了嗓音,五句子情歌就像火塘闪烁不灭的火光,随风潜入夜,充满了浸透岁月的激情。
没有伴奏,也没有伴舞,原生态的。只因山高月小,两个人隔着一个山头,见一面也要走上大半天,最好的交流就是对歌,对的是五句子情歌。以山为舞台,以水为背景,以天地为依托,把人的感情尽情宣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唱的什么从不需要解释,所有土家男女都懂,都晓得其中的奥妙。与汉族诗歌比较,所谓婉约,所谓意境,所谓诗贵含蓄,真是太小家子气了,也太不诚信、太不爽快、太不阳刚了。
当然,五句子情歌也缠绵,但缠绵得开朗;五句子情歌也温柔,但温柔得真实。在山大人稀的地方,五句子情歌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与融合,来不得半点虚假,说不得半句谎话。你唱五句子情歌就要把心挖出来,红的黑的,活的死的,开口便知。很可能,五句子情歌因此才流传千百年,并注定还要继续流传下去。
清早起来露水潮,
要郎买板搭浮桥。
买板要买沉香木,
搭板要搭万丈高,
接我相思路一条。
一条相思路就这样在山林间搭成了。痴心女子,盼郎来接她,借口路上有露水,撒个娇——要郎买板搭桥。桥和轿是谐音,其实是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快用大花轿来接我吧。像这样的土家女子,都是表达爱情的高手。所有土家人,唱五句子情歌都是天才。他们的精神世界——爱与恨、战与和、生与死、美与丑、夜与昼、灵与肉等等,都在以五句子情歌为代表的草根文化中泡了千百年了。而且与时俱进,注入了土家人新鲜的血液。
自古以来,中国人崇尚的审美心态是对称美。像故宫,建筑群落沿中轴线布局。像古诗,多是四言八句,以字句结构的两两相对为美。鄂西土家族的五句子情歌却偏偏打破了这种字句结构的对称,在四句之后赶上一句,俗称“赶五句”。这一句或是画龙点睛,深化主题;或是翻出新意,锦上添花。你想,五句是奇数,组合得不好,唱起来是容易拗口的。怎么办?这反而使得土家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像楚水巴山一样绵延不绝、别具异彩。
读一读吧。五句子情歌巧妙地在两头两尾押韵,以克服自身的局限性。如:“高山顶上一丘田,郎半边来姐半边,郎半边来种甘草,姐半边来种黄连,半边苦来半边甜。”中间的第三句不押韵,就如同一条扁担,一头挑两个箩筐,这样唱起来就显得对称和谐,铿锵悦耳了。虽说五句子情歌篇幅简短,每首寥寥五句,但它构思巧妙,想象奇特,有着惊人的非凡的表现力。
正月望郎靠门站,
眼泪落了千千万。
落在地下拣不起,
拣了起来用线穿,
留给情哥回来看。
眼泪可以拣起来用线穿成一串珍珠吗?可以像保鲜物品一样留着等心爱的人回来再看吗?这个可人的土家女子无非是想说:我多么爱你啊,多么想念你啊!说着说着,她眼里涌出了泪水,也动了真情。封闭的大山阻隔了外面的信息,特殊环境中的特别关注,只能靠五句子作为信息的载体。有人说五句子情歌,只能抒情,不能叙事。不对,我看这个观点是不成立的。五句子情歌抒情、议论、叙事,都可以运用得恰到好处。我们就来看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吧:
姐儿住在对门岩,天阴下雨你莫来。
打湿衣裳犹是可,踩了脚迹有人猜,
无的说出有的来。
不怕山高壁陡岩,天阴下雨我要来。
我把鞋子倒穿起,只见人去不见来,
神仙下凡也难猜。
显然,前面是女的唱的,诉说自己的居住环境,劝相好的男人下雨天莫来,怕人发现脚迹,背后嚼舌头。后面是男的唱的,表达自己要见女人的决心,并且想了一条“倒穿鞋”的妙计,得意起来连神仙也不放在眼里。这对男女下雨天幽会的故事,人物的样貌、性格、情绪以及生活细节,都活灵活现地若在眼前,有轻喜剧般让人会心一笑的效果。
很多年前,诗人刘不朽送给我一本他在鄂西山区采风搜集的《鄂西民歌》,其中五句子情歌就有400多首。他在诗歌创作中汲取民间文学的营养而取得令人注目的成绩,于此可见有心人的一点素心和几分气力。说起来,我在恩施学会了唱五句子情歌,后来在长阳、五峰、秭归、兴山等地也搜集了许多五句子情歌。站在温暖的火塘边,我用歌声去读解爱情和生命。让我告诉你,五句子情歌是我散文写作的一个重要源头,也是我向往的梦里老家。
三
八百里清江养育了一个民族土家族。八百里清江唱响了一首民歌龙船调。其实民歌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情歌,包括:“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但当代许多所谓的文化人却鄙弃代表民歌精华的情歌,摆出道学家面孔,指责清江情歌语涉鄙俚,狗肉上不了正席,难登大雅之堂。这就错到底了。许多所谓黄的情歌,“不唯充满敏捷智慧,而且饱含生活情趣、性学知识,便说是民间的性启蒙教科书亦不为过。开化民智、混沌自凿,功莫大焉。”(作家张石山《人间耳经录》)细想,清江情歌确为鄂西艺术一大门类。从下里巴人开始,从遥远的竹枝开始,来自乡土的草根艺术便是高雅文艺的源头母体。如果身为文化人而对作为民间瑰宝的清江民歌漠然甚至鄙弃,应该说这种人不配做文化人,或者称之为文化叛徒。我是一个清江养育的作家,追根溯源,不敢忘本。是清江情歌的乳汁滋润过我的写作和生活甚至生命,是草根文明的富矿充实并开发了我的文化构成和文学选择的趋势。于是,我说过我生活在故乡的歌谣里。清江情歌犹如八百里清江从远古流来,从山地流来,从土家人心灵深处流来,浩浩荡荡,鲜鲜活活,形成博大而精美的文化景观。
从历史上看,书契以来,代有歌谣。而民间性情之响,很难列于诗坛,只能称之为山歌。不过《诗经》中就有部分由官员自民间采风而来的情歌,出于桑间濮上,情真而不可废,至今读来心弦颤动。后来,楚骚唐律,争妍竞畅。到了明代,作家冯梦龙辑评吴地《山歌》凡l0卷,以抒写男女****为主要内容,风格清新明快,感情率真热烈,对明代民歌乃至中国俗文学研究,均具有重要参考价值。试举《半夜》为例:“姐道我郎呀,尔若半夜来时没要捉个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个毛。假做个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里叫,好教我穿单裙出来赶野猫。”女人设了个好计,男人自然心知肚明。冯梦龙说的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可称的评。《半夜》也确证了****的真境。民国初期,一大批学者和作家热衷于搜集、整理、出版、评介中国情歌。北京大学开始征集歌谣是在1918年2月,从5月底起,刘半农先生的《歌谣选》148首便陆续在北大《日刊》上发表。两年后,由沈兼士、周作人两先生主持成立了歌谣研究会,并刊行第一期《歌谣周刊》。胡适、顾颉刚、沈从文、朱自清等大家都参与搜集、保存和研究中国情歌。沈从文的著作中曾经引用过一首湘西土家情歌:“姐儿生得俏俏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前摸一把,心里急得跳跳的。”直白大胆地表达****,热烈而开放。胡适先生在1936年3月9日为《歌谣》周刊第二卷第一期写的《复刊词》中明确提出:“我们的韵文史上,一切新花样都是从民间来的。”
从现实中看,清江情歌的深层研究和传播的覆盖面都远远未到位。然而一些有识之士——坚实的民族意识和文化信仰以及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使命感、责任感和荣誉感,促使他们沉潜于清江情歌的潮水中,让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渐次浮出水面,成为承前启后的活化石和新的艺术经典。文化学者蔡元亨的《大魂之音——巴人精神秘史》指出,土家情歌是巴人文化精神的复印系统,是沸沸扬扬的生命大容器,是惊世骇俗的人性审美资源,是苦难民族的一部伤心史对文化的霜染现象,是重色彩的悲哀对民族心理的浸润,是绝处的生命透出的一点惨白的温情,是唯独生命存在时最强烈的冲动。我以为清江情歌,歌唱人性自由的极致,它是民族音墙上会唱歌的飞天,是阳光雨露和生命的原色。土家文化专家田发刚的《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具有感人肺腑、撼人心灵的艺术魅力,其中辑录的土家情歌是人类最美好而又生生不息的一种感情,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爱情话语。在土家族传统情歌里,积淀着土家文化的精髓,折射出土家儿女的美好心灵,它不只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东西,也将对我们建设未来的美好生活给予积极有益的影响。试看:“高山姐儿低山来,破衣烂衫破草鞋。衣衫破了人才好,鞋子破了脚不歪,凉伞破了梗骨在。”最后三句,是多么质朴高尚的情怀!作曲家孙邦固介绍民族民风的系统文章,从音乐的视角切入清江情歌的文化底蕴,说古人,讲故事,唱情歌,成为艺术对话中的历史性成果。像这样的关于清江情歌的话题人物,还能列出一大串名单和书目,如夷水不舍昼夜,发出汩汩潺潺的歌一般的响亮。
著名土家族作家孙健忠、彭学明、李传锋、叶梅的作品中,从民歌中汲取营养,学习借鉴也引用过不少富有生活气息和地域特色的土家情歌。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信手拈入情歌,不仅增强了语言节奏感,而且神秘的氛围韵味无穷。老诗人刘不朽搜集到的三千余首鄂西民歌和山歌中——情歌所占的数量多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整理出版了四百首《鄂西情歌集》。刘不朽说:“真正揭示鄂西情歌生命力奥秘的,还是鄂西情歌本身,是鄂西情歌中表现出来的优美纯真的思想情操和激荡人心的艺术魅力,使它得以千年争唱、万代流传!”因此才有了:无雨无水不成河,无郎无姐不成歌。
清江情歌浩如烟海,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其中迸溅的几朵浪花水沫罢了。那些玲珑剔透、质朴深挚的清江情歌,犹如一颗颗奇珍异宝,镶嵌在清江流域八百里巴楚文化的崖壁上熠熠闪光。它是土家人连情交往的口头创作的艺术结晶,伴随着土家儿女勤劳生息的足迹,洒遍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滋润过千千万万人的心田,许多佳作至今仍活在人们的心坎间和口头上。其流传之广泛,影响之深远,艺术上之优美动人,是其他民歌所难以比拟的。******2004年在维也纳新年演唱会上高歌一曲龙船调,让清江情歌的旋律像金色的鸟儿飞到世界各地。正是这样的情歌反映了人们真挚的情感,表达了人们美好的愿望。它作为折光反射社会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社会生活的本质,具有无可争辩的价值。艺术上的特有光彩,使它尤为人们所珍爱。它除了文艺所具有的认识作用、美感作用和教育作用外,在土家人聚居的地方,还有作为男女连情桥梁的特殊社会功能。当我们从清江情歌中认真揣摩那种难分难舍的离情别绪,仔细体味那种如醉如痴的刻骨相思时,对土家人只讲情义不讲钱的择爱标准和忠于爱情的高尚情操以及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坚韧顽强的精神,不也能从内心里产生共鸣从而受到潜移默化的鼓舞吗?我们与清江情歌一起歌唱着,快乐着,痛苦着,思念着,忧伤着,幸福着。
与其他地区的情歌一样,清江情歌几乎包含了人类恋爱情感的各种范式。“如:1、男慕女;2、女思男;3、男看上女,而女看不上男;4、女思慕嫁男而最终不得;5、男故意求伤以期得到女的照顾爱怜;6、男怜惜女的辛苦;7、男女秘密恋爱状态下对长辈的提防;8、直接求欢;9、抗婚;l0、因处于热恋、相思而导致日常举动的若干忘情;11、为实现爱情而勇于面对并排除困难;12、单相思;13、偷情;14、情变;15、闺怨;等等。”(作家黑陶《泥与焰》)当然清江情歌还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骂媒、哭嫁、抢亲、怀胎、殉情等等,唱得人热血沸腾,想起古人所说的: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关于清江情歌中的“撒野现象”,实际上是原生态土家文化的一个特征,是****的感情和补天的胆魄对束缚人生的一声呐喊和一种打破铁屋的强有力抗争,是对封建礼教精神压迫的一个反动。“太阳当顶又当槽,情哥抱到情妹摇。口问情哥摇啥子,中午时节血脉潮,不摇情妹好难熬”;“太阳当顶红似火,晒得情妹无处躲。躲到情哥怀里坐,哥背太阳妹背哥”;“太阳落土天边黑,情哥说在姐家歇。没得铺盖不消借,滚在一起心头热”。清江情歌在婚恋行为中所表现的生命冲击力和审美性癫狂,曾经是民族生存所需要的原动力和人性最直接的指证。除了“撒野”,大多数清江情歌对爱情的执着追求表达了一种撼山易而撼情难的不畏死的心态和感情:“天要落雨云变黑,郎要丢姐丢不得。要丢除非岩结子,除非天塌地也裂”;“生也挨,死也挨,前世捱到今世来。哥妹相交不容易,阴间解锯没锯开,看你哪个来拆台”;“青布帕儿五尺长,打个疙瘩甩过墙。千年不许疙瘩散,万年不许姐丢郎”。没有犹豫、彷徨、软弱、怯懦、退缩和沉默,磊磊落落的浩然正气充盈于天地之间。
关于清江情歌的生存环境,使我们得以了解一个人文清江,认识和把握清江流域的自然规律。同时对土家人勤劳、勇敢、乐观、豁达、坚韧、洒脱的民族性格和在艰难中进取向上的生存状况,也有了感性的触摸和理性的认同。当然,八百里清江流域的美丽风光和土家人独具特色的风俗民情,在清江情歌中也如土家织锦西兰卡普一样,闪耀着穿透岁月的光彩。桃花、牡丹、杜鹃、竹林、杉树、马桑、茅草、燕子、喜鹊、斑鸠、老鹰、鹞子、青蛇、筲箕、瓶子、斗篷、拱桥、耕田、栽秧、薅草、放排、挑水、砍柴……就是这种农耕文明的典型。
环境,培植了敢爱敢恨、幽默乐观的土家人的典型性格,也是清江情歌得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土壤。清江的源头在利川齐岳山,清江情歌的源头在土家人心里。“清江河里几多滩,情妹心里许多弯。哥驾船儿弯里转,愿随情妹下陡滩”。唱得春情荡漾,唱得清江流域充满活力。土家人谈情说爱的地方一般是在河边、坡上、林子里、火塘边、集市上,大多是背人的地方。如果进入到“走马转角吊脚楼”,就包含着****的成分了。女人的打扮一般是“青布裙来白围腰,背过几多山和江”,或者是“白布衫儿吊兰褊,穿回赶场嫌路远”。土家女人偏爱穿白衣服,纯洁的美与清江情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男的唱道:“远看姐儿穿身白,十个指头像藕节。那日把你捏一把,回家想了几个月。”女的唱道:“白布帕子白布衫,专在人前穿上穿。只为哥哥捏一把,夜晚放在枕头边。”她们向往的居室布置是杉木栏杆、象牙床、红漆箱子、梳妆台之类,简单却适用,也适宜表达她们想念情人的心绪。“清江河水往上涨,一涨涨到沙坝上。来一个大姐洗衣裳,蓝的洗成白的样,白的洗成纸一张。杉木杆杆儿上晾衣裳;象牙床上折衣裳;箱子角角儿放衣裳。心腹上的哥哥你回来穿衣裳”。你听听她们发自肺腑的情真意切的歌声,多么婉转,多么含蓄,多么恩爱和缠绵啊!
正因为清江情歌表达的感情如此细腻,所以它在表达手法上往往选择那些充满浓郁乡土生活气息的细节来刻画或描述人的性格、心态、情绪、举动、精神,等等。有一首《轻轻悄悄进姐门》:
女:爹妈管我管得紧,四只床角安铜铃。铜铃响来响铜铃,一夜不敢乱翻身。
男:我家开的弹匠铺,我把棉花带一斤。四个铜铃都塞满,保你一夜无响声。
女:大哥是个巧木匠,做好梭落两扇门。你要推门嘎嘎响,看你情哥怎进门。
男:我哥是个榨油匠,我把桐油打半斤。一个门斗放四两,进进出出无响声。
女:我家三十六条狗,条条恶狗咬生人。看到小妹难缠身,劝你死了这条心。
男:把你汗衫借一件,好狗不咬自家人。莫说这是生人宅,阎王殿里也敢行。
它不仅表现了土家文化对封建礼教的蔑视,在婚姻危机中把人性强度拔高的精神性事实,而且张扬了主人公执意要搅扰封建化过程中所确定的婚姻秩序的人性自由和机智性格。棉花、桐油、汗衫之类细节,对应铜铃、门扇、恶狗之类细节,形成健康****的幽默性效果。
关于清江情歌中所描述的饮食习惯,许多歌词都说到土家人十分喜爱酸辣口味,特别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义气,唱出了烈烈巴人的雄风。“情姐收拾来看郎,左手提的香腊肉,右手提的母鸡汤,包谷熬出烧酒香,饭香酒香哥先尝”。这首歌提到的腊肉、土鸡、苞谷酒,至今仍是清江流域农家饭庄的招牌菜——土家特色饮食。至于清江情歌中对标致女儿的审美标准,一是要长得白——肤色好,二是要长得乖——五官好,三是要长得有模有样——“瓜子脸,盘龙发,红绸鞋,绿丝袜,下穿水罗裙,打扮观世音,一双好小脚,神仙脱的壳”。一个活脱脱的漂亮的土家妹子就这样沿着清江向我们一步步走来。
鄂西大山的苍莽山谷里,水杉青青,情歌袅袅,温润的河风从清江源头顺着我们心灵的历程轻轻吹拂。我的风衣像鸟儿鼓荡着翅膀,歌唱着,一起一落地追逐着遥远的爱情,寻觅那些艺术的碎片——那是故乡的回忆和话语之乡,爱情的梦境和阅读美的年轮,土家民族人性本源处的风流和生命深处爆发的精神嘶鸣……
四
在土家山寨,发现一棵梦花树,树上开着粉红色花朵。细长而柔韧的枝条上,被人挽了一个又一个的结。土家妹子对我说,这就是我们土家人喜欢的梦花树。
我问她,为什么要叫梦花树?
她答道,谁要是做了好梦,就在枝条上打一个结。意思是好梦圆圆,像花儿一样开放。也表示好梦成真,会长成一棵树的。原来,梦花树明白土家人的心情。梦花树和土家人的心是相通的。
可是,我在城市里经常梦回土家,城市里哪儿会有梦花树呢?我的心思该去哪儿才能挽成一个乡土的情结呢?
我把我的想法对土家妹子说了。她说,这还不容易吗?您爱写东西,您就把梦花树写成歌,天天读,天天唱,梦花树就跟您活在一起了。我想她说得对。就写了一首《梦花树》。
天天都在想,年年都在念;
土家山和水,都在梦里边。
山路如腰带,山歌似清泉;
多情又多梦,古老又新鲜。
天天都在想,年年都在念;
土家人和事,都在梦里边。
月是故乡圆,水是故乡甜;
女人挽着河,男人扛着山。
哦,梦土家,回土家,
梦花树上花最鲜;
哦,一个梦,一个结,
梦花树上梦最甜。
这首词谱曲后,被北京一个青年女歌手看上了,她说她非常喜欢这首歌的味道,硬是要拿去登台演唱。
尽管她的形象和嗓音条件都不错,但我还是担心她很难唱好这首歌。她实在是太年轻了。也许,她不知道土家人的梦是什么,而且,梦为什么会开花。至于梦花树上挽结记梦的习俗包含着怎样的深意,也恐怕她不解风情。
无郎无姐不成歌,这就是鄂西山区土家人的一种风情。如果没有风情,民歌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民歌,土家人还叫什么土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