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
这就是王洁实和谢莉斯唱遍全国的《龙船调》,也是作家马识途描写过的那条清江河。
源头的利川紧靠着川东的万县,依然是鄂西山区的门户,依然一天一天的兴旺着,缠缠绵绵地唱一支龙船调。
唱得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
唱得山里的日子要上龙船,上了龙船。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爱龙船调爱得发疯,那自然是在远离故乡的北方,甚至睡觉也半张着嘴巴。妻说我走火入魔,我说我思乡念友,真的,想得好苦好苦。
想利川的山药,烤了吃,煮了吃,炒了吃,都好吃。撕了皮白白绵绵冒热气,满口的香。
想利川的麻辣火锅,炖狗肉,炖腊肉,一片红油,进口容易出口难,舌尖上辣得出一排排水泡。吃久了,鼻子也上火裂口子。但吃了还想吃。
想利川的川戏,依依呀呀,领唱帮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配着闷闷的鼓,沙沙的锣,搅得心里直为古人担忧。
想利川的墨玉石雕,刻龙塑凤,活灵活现。还有嵌花楠木箱子,装料子衣服从来不长虫。
尤其想那棵磨刀溪的古杉。穿过冰川期,终于遗留山地。那树靠了清江的润泽,不怕山风刮刀子,凭着坚韧的个性,于山的峡谷娓娓而歌,山外的感情,被这古杉紧紧牵来,探索植物学的奇迹,寻寻又觅觅。竟有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美国专家学者,远涉大洋,来到这龙船调的故乡,于古杉旁扛起了光闪闪的摄像机,连呼天下第一杉。这自然已成定论,只是让人深深地感受着那块厚土、那些岁月,悄悄地猜想着古朴的水杉树藏着一个历史典故。
这里既是清江的发源地,其水便养山也养人,因此盛产稻谷,米粒如银,被父老乡亲称之为“银利川”。其中支罗米、花台米,曾是古代土司向皇帝进贡之物。清江流域便极为自然地成为巴人文化的摇篮,土家风情,极其绚丽多彩。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川戏、灯戏忙得不亦乐乎。正月十五过元宵,狮子灯、采莲船常常是深夜不散。乡村里还有茶馆、酒楼,也还有扬琴、竹琴和三棒鼓艺人即兴表演。劳作于山坡田间的土家人,边薅秧边唱歌,边砍柴边盘歌,更有机灵者于路边扯一匹青草,呜呜拉拉吹出弯弯拐拐调子,听者无不动情于朴素的旋律里。难怪,龙船调被选入世界二十九首优秀民歌之列。龙船调的故乡便成为一种诱惑一种魅力。
不仅文化人喜欢这里,而且生意人也喜欢这里。利川毛坝人头山的生漆,曾荣获政务院颁发的“名冠全球’’奖旗,享有世界声誉。人云:坝漆清如油,照见美人头。据说古时候就出口日本,且日商只要是毛坝商标,一律免验。清水洞的茶叶也好喝得很,泡在水里,一根根竖得像针,汤色碧绿,最是养神。我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去清水洞,开过一次茶叶现场会。那满山翠嫩的茶园,把我的白衬衣竟照成了绿衬衣,连人都显得秀气多了。
龙船调的故乡,确实是鄂西山区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不信,你就顺着清江河去腾龙洞看看。沿途,山如翡翠,水似绸带,一片田畴,一只渡船,炊烟袅袅,唢呐声声,人在画中,画在眼前。特别是巨大的溶洞如卧龙之口,把蜿蜒而来的清江吸进腹内。俗话说卧龙吞江,堪称世界之最。这话不是平白无故说的,而是古建筑学家、华中工学院张良皋教授论证的。他说:利川落水洞应夺得世界名次。
我去的那天,山雨细细缕缕,亮亮的如透明的薄帕子,雨中溶洞水声潺潺,恰似墨迹新鲜的毛笔画。有几声川戏高腔从洞口吼出来,摇动着洞对门那问矮小瓦屋。租得三两把手电筒,我们一伙人便踩着小4、心心的脚步,钻进洞里了。洞厅空间之大,如足球场一般。洞口爬满青青古藤,内有四季长流的阴河,蝙蝠飞来扑去,溶岩千奇百怪,说不尽的神秘景观。在洞里吹一声口哨,哨音像带响的箭,悠长而尖利,一声接一声,直往洞深处飞去,哪怕过了很久很久,余音也仍然清晰。
出城往西,三十九公里处有都亭山,相传巴国将军巴蔓子葬身于此。据《华阳国志》记载:“巴蔓子,周之季世,巴国乱,蔓子为将军,请师于楚,许以三城。乱平,楚使请城。蔓子曰:籍楚之灵,克绥祸乱,诚许是三城,将吾头往,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头授楚。楚王念其忠烈,以上卿之礼,葬其头于荆山之阳,巴国葬其身于都亭山。”这位土家先民的杰出人物,其爱国行为和献身精神,至今为人们所景仰。我曾臆想清江赛龙舟,也许不光是纪念屈原,还多少包含纪念巴蔓子的意思吧?
平常的日子,清江上木船或短途运输,或摆渡行人,很悠淡。在丰水月份,可放排至长江岸边的宜都县城。木排首尾相接,凌波踢浪,气势好大好大。领头的船老大长长地吆喝一声龙船调,后面放排人应声而合,震荡于峡谷,一句接一句地追踪着巴人的生命。于是龙船调也就与清江一样的流传,一样的积淀。毕竟山外的世界太大太大,便有放排的汉子抛弃了曾经相亲相爱的妹娃儿,走遍南国贪恋南风,遗忘了回乡之路。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倒退,只是忘不了,野百合惨白惨白地开,杜鹃花殷红殷红地放,龙船调一如山川,年年月月在山里沉沉回旋!
为此,有一位青年诗人曾经怀着长长的相思去寻找飘逝的龙船调。从他的组诗中,我听到土家妹子在呼唤:哥哥啊,你为何不开口?哥哥啊,你为何不抬头?你说鸽子花打苞的时候就回来。你说哭嫁歌涨潮的时候就回来。那有多久?唱龙船调,你就该知道是我挥的手,在把你挽留。哥哥答道:鸽子花总是要悠悠地开放。妹妹你总是要凄凄地等候。山外的丁香花为哥哥盛开,你不知道,只知道你开放就为这山沟沟。“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哥哥呵,为何没有人开口?
龙船调终于把千万条山道唱成千万条纤绳,紧紧勒在土家人肩膀上,拉着鄂西这条龙船而上下求索,而入江,而下海。我的土家族父老乡亲们,历史淌汗的脊背朝着苍天!
我在雨中看遍了龙船调故乡,似乎思绪也是湿湿的。这雨已经是下了好几天了。从腾龙洞出来,几阵凉风刮起来,感觉清醒而且惬意。山川被雨水润透,大自然静寥无语。唯风拂得一片水杉树林沙沙簌簌的响。看看四周,已是暮色苍然了。在清江河的水面上,有一条小船飘飘悠悠,于是龙船调也飘飘悠悠传了过来:
“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
连风似乎也愈和顺了,伴着一种节奏。这歌比酒还使人陶醉,不回答是不行的。作为土著的爱和忧,也深深地感染着我的心。那船是隐约的遥远,又隐约的向我靠拢。在一片沉静里,我猛地嘶喊着:“我就来推你嘛!”
我的呼喊火炭般的燃烧。或许借着风。
我的心意只是在伴随龙船调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