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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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枫香树

始于启蒙读书,便喜欢芭蕉镇山川灵秀。

每日清晨,学校里便传出一声声脆生生童音;如果雨天站队放学,细娃们全戴着竹斗笠,似乎突然之问那操场上就长出来一大片齐簇簇的圆蘑菇,且从蘑菇顶下响起爽爽亮亮清清嫩嫩的歌儿。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一背转身来,便消磨了将近四十个春秋。从北方调回老家后,我便下决心去芭蕉镇住几天。我思念芭蕉镇那些起伏重叠的山峦,那些流泻纵横的沟溪,还有那些遍布全镇的山槽平坝。我思念熟悉的老辈子和他们的下一代。我思念那条石板街,那棵枫香树,那条芭蕉河。

芭蕉镇离恩施市十九公里,镇子依山临水,芭蕉河自西南向东北流去,悠悠地流。拐弯处,原先长有大片芭蕉林,把河水映得绿莹莹的,于是后人惯称芭蕉河。凡有人提起来便眼睛发亮:“芭蕉么?那个镇子,好美好美哟!”

镇子沿山而建,上街在高处,下街在低处。上街呈东西走向,下街呈南北走向。上街铺了水泥,粗粗糙糙的,下雨下雪天不打滑。下街青石板路面,被脚板磨得亮晃晃的,照得清胡子眉毛。两街之间有石坎坎相接,镇政府就驻在两街之间的台地上。那棵古老高大的枫香树也就长在这里,成为芭蕉镇的标志。

街两旁多为木瓦结构的楼房,开门见堂屋,堂屋作灶屋,灶屋连天井,很是幽深。屋檐下或堂屋里,常年摆着黑漆漆棺材,那叫寿材,用麻袋片或塑料布盖着,是为老人们百年之后预备的。上街有户人家靠大门的街沿上,左右并排放着四口寿材,真是何等的气派。

芭蕉河两岸,则是典型的土家族吊脚楼。木格子窗户用撑杆支起,一律朝河开着。小女子倚窗而立,或吐瓜子皮儿,或唱小曲儿,看那条河开开阔阔的风景。清明节前,满街飘扬着宝盖、灵屋、引魂幡,红红绿绿白白黄黄的,点缀着古老乡镇的风味。

说它古老并不过份,清代末年就有了芭蕉镇。解放前夕,已形成了较为繁荣的集市。当时,上下街各有一个南剧团,经常在集日和夜间演出。丝弦鼓板之声颇为优雅,镇上的人们又最爱伴着胡琴甩开袖子唱那么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那戏腔拔得极高极高,传得老远老远。据说,这和上街西头出水溶洞的泉水有关。泉水出洞后形成小河,从街中穿流而过,清清潺潺,悠悠颤颤,好像头一回坐花轿的新嫁娘,又怯又喜。现在洞口安装了机器,水管接到了每家灶头,全镇人吃的都是这股水。化验过了,水质非常纯净,相当于青岛的矿泉水,喝了就延年益寿,就滋润嗓子,就拔得了高腔。

于是,人们就在街中的河面上搭起许多凉桥,桥两头设立茶馆、饭店,供过往商旅和赶集的人乘凉、小酌和食宿。所以一到赶集天最是热闹。过去农历一、四、七为集日,现在隔日一集,无论晴雨,从茶厂过桥至医院一带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上市的物资种类繁多,卖苞谷,卖黄豆,卖皮纸,卖柴,卖炭,卖肉,卖菜,卖老鼠药,卖肥猪粉,卖狗皮膏药,卖变色眼镜,卖竹木藤器,卖香烛冥钱,等等。

我去的那天正好赶集,连桥两边都挤满了买卖人。天又下雨,桥栏上空便悬浮着一个花花世界:雨伞、竹帽、蓑衣、塑料布,如芭蕉河的水在轻缓地涌浪。

下车就看见了那棵枫香树,黑苍苍的,老人状,站在镇中山坡上,树上还盘着两个老鸦窝。都说枫香树板不能睡人,对肌肉产生拉力,凡心术不正者,睡上去便被扯得脸歪嘴斜。清末民初,镇上有吕记中药店,吕老板做假药,葫萝卜粉掺米糠当药丸子,赚了黑钱。也是报应,他仅仅靠在枫香树板上吸了袋烟,顷刻间嘴角就被扯得吊在耳根子上。这自然是民间传说,谁也没有试过。现在此地所产的枫香树板,全都用来做茶叶包装箱,色呈粉红,极富美感,运到外国那些洋人喜欢得不得了。

桥头肖家有一位老人告诉我,若是此树阴面先发芽,阳面后发芽,这一年的年成就不好;反之亦相同。若是此树阴阳面同时发芽,这一年就是个丰收年。一般来说,枫香树清明节前后发绿,八九月间先黄后红,然后落叶归根。其叶如三角尖,极美。芭蕉从建镇到如今,兴衰起落都与此树相关联。

我便去看看那棵枫香树。树下,早有一对男女撑着雨伞在那里说笑。赶集的?约会的?

女的说:“我们簸箕岩,当真只有簸箕大块天!不晓得稀客肯不肯去?”

男的说:“过几天我就去你们屋场玩。只是你莫拴几条狗子吓人。”

女的说:“我屋里连根狗毛都没有。”

男的说:“狗尾巴总有一根吧?”

说着,伞便倾斜,一只手在抚摸长辫子。

女的说:“滚开些!你这号人呀,不配吃米粑粑。等你来拜年时,我做几个煤炭粑粑给你吃,胀得你动不得,手脚就老实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伞就晃了晃,就朝上街缓缓移去了。始终未看见这对男女的面貌,但猜想他们长得或者英俊或者秀丽。或许他们的对话,挣脱了土家世代的羁绊,与雨丝一样,情意绵绵的缠绕在高高的枫香树枝上?细看这棵老树,树根的阴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而所有树枝上,都冒出拇指盖大的嫩叶,被细雨洗得润润的发亮。一条石磴,大约百多级,悠闲地躺在枫香树下,一直通往山脚的小水电站。山脚小溪边,有个老人拿着钓鱼竿正襟危坐,仿佛正在体味“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境。我于是想,枫香树已经预报了收获,芭蕉镇该不会孤独不会寂寞了?

从上街到下街,我就隐隐有些怅然。街上做挂面的,做油漆的,做熟食的,反正各样店铺都有,甚至还有裤子上沾着泥巴的农民在打台球,还有从浙江温州来的美美发廊,好多土家妹子头上卷满了花,等在那里做新潮发型。但独独没有一家书店。

问一个卖菜的妹子:“上学了吗?”

她答道:“男娃读书,女娃喂猪嘛。”

我一颗心顿时揪紧了,突然想起小时候十分熟悉的那个摆书摊拉胡琴的郑瞎子。他其实不瞎,只是眼睛高度近视,戴着圆圆碗底似的镜子。他那书摊是集日最活跃的地方。农林牧副渔,车钳铣刨电,史地数理化,要啥就有啥。他边拉胡琴边照料他的书摊,好自在。

有人喊他:“郑瞎子,又在穷快活!”

他笑着说:“不读书的是瞎子,读了书的是学子。不说不笑,阎王老子不要!”

然而,郑瞎子的快活终究没有维持多久。后来,全中国都放不下一张课桌了,所有学子都打翻在地了,谁有心思看他那些乌七八糟的书?后来郑瞎子被遣送下乡了,芭蕉镇再也听不到他那悠悠扬扬的胡琴了。再后来,郑瞎子死在荒山远村。那年,枫香树只长了半树叶子,且不到秋天便落得净光光的。

我在街上信步走着,仿佛又听见小学校那嗡嗡荡荡的铜钟声,又参加难忘的启蒙考试。就是那次,老师让我数一百颗苞谷籽,数对了就能入校上学。我数了两百颗,被师生们惊呼为奇才。这以后,放了学就背妹妹回家,过一座凉桥,桥上有瓦顶子,桥墩是木柱子,还有歇脚的长凳子。我一边拍着妹妹睡觉,一边背诵当日功课,总觉得桥下有水桥面凉,风吹稻花两岸香,那记性竟然超常的好。又常见背夫们驮着山一样的货物靠在桥栏上喘息,丁字形打杵垫在背篓下,膀子黑亮的肌肉上滚动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我便想,山里人过日子是怎样的难怎样的累!如今,小学校的启蒙考试还是数一百颗苞谷籽吗?乡亲们苦苦焦焦的生活还是靠肩挑背驮吗?那凉桥呢?那凉风呢?

转过街口,看见肖家那位善谈的老人。他在卖干辣椒,红红的,用线穿着,像一串一串红蜻蜓。只见他一边掌秤,一边把收来的钱塞进鞋子里。脏腻腻的球鞋,臭哄哄的脚板,钱放在那里不生蛆么?

我大惑不解,便问:“就没个钱盒子吗?”

肖家老人答道:“你不懂。狗目的钱哪!过去它压迫老子,现在老子要压迫它!”

说罢狠狠地跺了跺脚,然后心满意足地打哈哈。真没想到,肖家老人是在实行农民式的报复!我却笑不出来。

别了,芭蕉镇!上车前,我回首遥望那棵枫香树,它,已然是老态龙钟了。儿童们从树下结队而来,赤脚在石磴上溅起水花,竹斗笠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变作小片小片的绿叶儿。许是透露端倪的春意吧?枫香树正积聚着生命力,向小镇传达更新季节的信息和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