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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凉州歌(7)

冷了半天场,看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楼誉方才慢悠悠开口:“这一架打得爽不爽?”

黄火鹏一愣,这叫什么问题?叫人怎么答,答不爽,搞不好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将军会让你再打一架,难道让他回答爽?

还没等他想明白,弯弯已经抬头,脆生生地答道:“爽得很。”

楼誉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笑意,却依然板着脸道:“说说看,哪里爽?”

弯弯答得咯嘣脆:“全身上下都爽。”

刘征和陈天奇差点喷笑,好不容易忍住,强行摆出了个端正严肃的神态,却因为憋笑把脸憋成了猪肝色。

楼誉哼了一声:“嗯?”

弯弯又想了想,认真道:“牵一发动全身,内力轻功步法刀法全部配合调动,心先于刀至,刀先于眼至,利己之长攻敌之短,对战时才有胜算。”

楼誉有些满意,道:“我再问你,刚才对战之时,你明明可以乘胜追击,杀敌于刀下,为什么收手?”

弯弯有点意外,没想到刚才对战时楼誉竟然就在边上,自己的一招一式都落入他眼中,一愣之下不假思索道:“他在发呆,我胜之不武。”

楼誉摇头,道:“你要记住,上了战场就只有铁血没有怜悯,多余的怜悯之心除了让你丢掉性命,没有其他作用。”

没有怜悯只有杀戮,这是战场存活的法则,冰冷无情。真正的沙场有多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只有走过修罗地狱的人,才会明白你死我活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见弯弯撇撇嘴,并不以为然,楼誉也不多说,只觉得弯弯憨善得可爱,就像刚出窝的幼虎,新鲜好奇,看到谁都想做朋友,也不管对方是狼还是羊。

看着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楼誉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这样一双眼睛如果染上哪怕一丝黑暗的颜色,该多么可惜。

心高气傲的凌南王世子,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教育方法太过残忍恶劣,非常不适合孩子的身心健康。

思虑片刻,自嘲一笑,对啊,为什么非要让这小鬼去领略这些血腥恶劣的东西呢?为什么非要他养出一副冷硬冰冷的铁血心肠呢?就让他这么天真快乐地活着好了。

真要上了沙场,自己把他护在身边就是,那些东西,他不用懂。

想通这些,楼誉自感轻松,抬头一笑。

边上的刘征和陈天奇眼看一次军纪惩戒就要变成孩子的教育大会,正大感无奈,幸好世子及时打住,让两人不约而同呼了口气。

“刘征,军内聚众斗殴,该当何罪?”楼誉靠回大椅里,懒懒问道。

刘征答得很快:“责打三十军棍,曝晒一天,罚劳役。”

黄火鹏看了眼弯弯,上前一步,咬牙道:“和他没关系,这三十军棍,我替他领了。”

陈天奇笑骂道:“替你个头,错了就好好认个错,否则六十军棍打下来,你就废了,还想充英雄,回去砍柴都不行。”

这黄火鹏也是个脾气倔强的,一条肠子通到底,完全没有听出来自家都尉的言外之意,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梗着脖子道:“将军,要打要罚冲我,输人不输阵,这个军棍就该我挨。”

弯弯一脸诧异,这个人刚才还像只好斗的公鸡,要死要活地找架打,现在怎么又要替自己受罚?

却也不肯领他的情,嘟着嘴道:“阿爹说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当,我用不着你替我挨打。”

陈天奇看着这两头不会转弯的倔驴,无奈苦笑,只得转头看向楼誉:“将军,念在他们初犯,也不失磊落担当,不如从轻处罚吧。”

刘征跟随楼誉多年,此时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早就消气,此时顺水推舟,向两人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认错。”

弯弯一脸茫然,黄火鹏虽然迟钝,总算比弯弯通些世故,一看这情形,终于醒过神来,急急道:“将军,我们知错了,我们保证下次再不会犯。”

我们?楼誉觉着这个词听在耳里很不舒畅,沉着脸道:“既然知错,军棍曝晒可免,劳役不可免,黄火鹏罚扫新兵营一个月,弯弯……”

楼誉扭头看了弯弯一眼,只见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小鹿一般滴溜溜水灵灵,说不出的稚弱可爱,心里一软,到嘴边的话就换了一句:“弯弯……罚你到伙房给厨子们打下手去。”

日上三更,马厩边草屋里有鼾声响起。

伙房对个吃货来说,不啻天堂,被楼誉罚去伙房打下手,哪里能叫罚,简直就是变相奖励。

弯弯这几天过得甚是快活,她看起来人小体弱,长得又端正讨喜,关键是能吃,不管人家厨子做什么,都非常捧场地大喊好吃,因此也不用怎么卖萌,就深得厨子们喜爱,重活苦活根本轮不到她做,新鲜吃食却是第一个尝。

几天下来,她大快朵颐,有空去射箭场上混混,消个食,然后继续吃,到了晚上就捧着滚圆的肚子回草屋一觉睡到天亮,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这让弯弯真心觉得,前几天那一架打得太值得了。

此时,这个非著名小吃货正打着小鼾,趴在草屋的土炕上睡得正香。

“弯弯,几天下来从军歌吹得越发好了。”睡梦中,容衍端着野鸡粥,眉目含笑地看着她:“我们弯弯那么聪明,以后一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阿爹那么厉害的人都说我是才女,我肯定是个大才女。弯弯心里高兴,笑得见眉不见眼,将从军歌吹得越发找不着调子。

画面一转,还是容衍,手把手教她武功,甚是耐心道:“想练什么?阿爹会的,都能教你。”

弯弯眼珠乱转:“嗯……逍遥步。”

容衍:“为什么喜欢练逍遥步?”

弯弯高兴道:“适合逃命。”

容衍:“……”

画面再转,漫天沉黑雾霭之下,弯弯点燃了松塔枝叶,呆呆看着容衍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消失,火光熄灭,她亲手把容衍的骨灰收敛入罐,然后在异迁崖顶,一把把随风散去。眼泪已经流干,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痛得无法呼吸。

阿爹,你从此活在微亮的晨光中,在漫天的晚霞里,在也西草原千日草花瓣上,在狩水之畔,还有……在弯弯的心里。

楼誉站在土炕边,看着弯弯趴在炕上的睡相,良久不语。刘征试图上前叫醒弯弯,被他伸手阻住。

看见炕上的弯弯睡梦中微微翘起的嘴角,楼誉失笑,这个小鬼梦到什么了,笑得那么高兴。

可是过了不久,只见那微翘的小嘴渐渐低落,睡得正香的小鬼在睡梦中哽咽起来,眼泪从眼角渗出,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盯着长长睫毛上那滴泪珠,楼誉觉得分外刺目,沉默片刻,突然大声喝道:“小鬼,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给我起来。”

弯弯身子一震,睡梦中嘟囔着骂了两句,眼睛也不睁,咂吧着嘴翻个身,继续睡,没有半点要起床的意思。

楼誉亲自上前,运掌如风,在弯弯屁股上狠狠打了两下:“小鬼,起来,否则糕点我吃完了。”

说罢,故意打开包着的锦帕,把锦绣新做的糕点,放在弯弯鼻子底下逡巡。

甜美的香气萦绕鼻端,弯弯鼻翼扇动,猛的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两眼蒙眬地伸手乱抓:“给我,给我,吃的给我。”

楼誉志得意满,把一块栗子糕塞进弯弯嘴里,然后劈头盖脸地扔了套黑云骑的常服过去:“换上,我们要出发了!”

弯弯下意识地咀嚼着糕点,两眼茫然地把头上的衣服扯下来,呆呆道:“去哪里?”

楼誉头也不回地走出草屋:“赶快换好衣服出来,带上兵器骑上马,一炷香内校场集合,咱们打草谷去。”

弯弯并不知道什么是打草谷,听楼誉口气好像是要去打群架,看在最近糕点越做越好吃,越送越勤快的分儿上,那就勉为其难地帮他打一架好了。

慢吞吞换上楼誉扔过来的衣服,在地上踢腿打拳比画了几下,只觉得宽窄胖瘦无不合身,比起之前那套缠手缠脚,挽袖子扯裤腿的衣服好太多了。

衣服好像刚刚洗晒过,干净清爽有股阳光的味道。很久没穿新衣服了,弯弯收拾停当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扯扯衣襟拉拉袖子,左看右看,心中甚是满意高兴。

正高兴间,门口传来个凉凉的声音:“小鬼,别臭美了,穿得再好也是块黑炭。”

只见赵无极靠在门上,出声嘲笑。

他和弯弯之间的梁子结得既深且长,实在看这个小鬼非常不顺眼,绝不放过半点挖苦讽刺的机会。

弯弯撇撇嘴,也不理他,走到门口手做圈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嘚嘚马蹄响,大红不出意外地飞奔过来,后面不出意外地跟着它的粉丝—那匹身高腿长的黄骠马。

看到黄骠马,赵无极眼睛一亮,急匆匆赶前几步,大喊:“黄龙,过来。”

黄骠马停下,看看昔日主人,再看看大红,四蹄不安地刨了刨地面,犹豫片刻,打了个响鼻,又摇头晃脑地跟着大红而去。

“啐!没良心的家伙。”赵无极脸色难看,狠狠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有心上去把黄骠马硬扯回来,又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黄龙彪悍,仅凭自己是无论如何拉不回来的,只好悻悻地看向弯弯。

弯弯看也不看他,顾自把离光往腰间一插,翻身上马。

自从草原和楼誉赛马之后,弯弯才真正认识到军马的厉害,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也佩服得紧,所以一改往日骑马光辔无鞍的野路子,二话不说地给大红配上了全副的军式镫绳马鞍,难得大红竟也没有抗拒,只是不舒适地蹭来蹭去,跑两步扭一下。可怜堂堂野马王,就这么喝醉酒一样踉踉跄跄了好几天,才勉强找回从前的节奏。

赵无极眼见弯弯要走,大急,这才想起自己厚着脸皮找过来的目的,赶紧冲过去拽住对方的缰绳不撒手,抹了把脸,极其巴结地挤出丝笑:“小鬼,不,弯弯……兄弟,以前是做哥哥的不对,要打要骂随你,哥哥今天给你赔不是了。”

弯弯生性豁达,见对方先放下身段道了歉,便大度地挥挥手,表示算了,一勒缰绳打算走。

不料赵无极依然拉着不撒手,弯弯在大漠长大,一根肠子通到底,闻弦音知雅意的本事基本为零,哪里懂得赵无极的意思,见他死拽着缰绳不放,于是皱着眉头不解道:“还有事?”

赵无极像吞了只带毛的猪蹄一样,涨红着脸嗫嚅道:“确实有事,弯弯兄弟,你已经有了大红,能不能……把黄龙还给我?只要你肯把黄龙还我,哥哥我一定抢把朔国将军的佩刀送你。”

黄龙走后,赵无极只得凑合着骑其他的战马,怎么都觉得各种不适应,这也不够好,那也不够快,比黄龙差远了,念念不忘几乎成痴。

眼下就要去打草谷了,在以骑兵作战为主的草原上,一匹好的战马可平添一半的战斗力,所以楼誉前脚走,他立刻后脚蹭过来,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把黄龙求回去。

弯弯瞅瞅黄龙,摸摸后脑勺为难道:“可是它现在认的主人不是我,是大红,要不,你求求大红去?”

赵无极愣了,看看昂首挺胸一脸不屑的大红,再看看紧跟在后的黄龙,两眼发黑,呃……这是什么情况?

一时傻了眼,大红也是个宿敌,当时在草原上的恶缘历历在目,更何况,他可没有弯弯能和动物对话的本事,沟通有障碍,表示很无奈,难道让他和大红说,大红兄,别生气,把黄龙还给我,条件任你提?

赵无极此时觉得,自己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被抢了情人,而情敌竟然是匹马,真是让人悲从心来。

即便有百般讨好的心思,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尴尬地摸了摸大红的鬃毛,纠结半晌,方才开口:“大大大……红,今天吃饭了吗?”

弯弯扑哧笑了出来,见赵无极身高膀圆的一条汉子,脸上涨得几乎滴得出血,便大发慈悲地拉过大红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

大红甩蹄摆头,瞅着赵无极,硕大圆瞪的马眼带出一丝不屑,赵无极亦紧张地回望过去,一人一马对望片刻,赵无极实在难以揣测大红的心意,只好求救般看向弯弯。

弯弯俯身捋捋大红的鬃毛,道:“我们去打架,难道让黄龙在一边看热闹?让他骑着黄龙和我们一起打才行啊。”

大红这才喷了个响鼻,冲黄龙摇了摇尾巴。

黄龙本已在新旧主人之间左右为难纠结无比,如今一看大红点头,顿时轻嘶一声,脚步轻盈地一路小跑,停在赵无极跟前。

赵无极大喜,立刻就翻身上马,摸摸黄龙的头,拍拍马屁股,一时间笑得见眉不见眼。

又看看身边的弯弯,感动得把胸口拍得咚咚响:“弯弯兄弟,朔军狡猾,你又没经验,打草谷时只管跟我一组,刀啊箭啊哥哥都替你挡了,保你半根寒毛都伤不着。”

弯弯满脸迷茫:“打草谷是什么,难道不是打群架?”

赵无极一脸得瑟,终于找到了可以倚老卖老、卖弄经验的机会,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噼里啪啦兀自说开了。

彼时梁朔两国关系恶劣,虽无大战,但边境摩擦不断。不时有流寇袭击边民,杀人劫掠,无恶不作,往往一次袭击就血洗一个村落,不留活口。

边民被扰得苦不堪言,纷纷流离失所,不惜拖老携幼举家迁移,垦地失去耕种,造成荒野千里,莽草遍布,很多地方甚至凋零破落不见人烟。

虽然都说是流寇作乱,但内行人心里都明白,如此整齐的骑兵队,杀人劫掠不留活口的利落作风,哪里可能是一般流寇所为,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能乔装成流寇扰我边境袭我军民,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义军保护边境?

楼誉心中冷笑,亲率黑云骑精兵,在边境巡逻,毫不留情地追杀流寇,一为巩固边境,二来可以借此实战练兵。

双方都不是以正规军作战的方式出现,又经常伴随着打家劫舍,烧粮草劫金银的方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因此这种游击式的作战,被称为“打草谷”。

近十日来,凉州城外流寇作乱,大量难民流离失所,涌入城内,其中肯定混杂了不少对方的斥候细作。

楼誉明白,要平内乱,必先灭其外援,斩断对方援手,方能清扫混入城内的奸细。

因此,他亲自领兵,带着前锋营、斥候营、弓箭营的精锐,加上若干新兵营中表现突出的新兵,组成一支骑兵队,准备深入草原,扫荡流寇。

此一去深入荒漠,数十日不能返,其中凶险一言难尽,因此去的人要么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要么武艺超群,能力出众。

从哪个角度看,弯弯都不是合适人选。

之所以在临行前把弯弯这个疲懒目无军纪的家伙带上,那是因为楼誉相信,没有人能比眼前这个睡眼蒙眬的孩子更了解荒无人烟的大漠草原。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冷酷无情的荒原草地上长大已是奇迹,更何况带着一马一豹,横行无忌称霸草原,神出鬼没,活得滋润无比。

这个草原荒漠,看着平平无奇,其实到处都是流沙陷阱,如果没有识路的人带着,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陷入流沙,再厉害的军队也是死路一条,虽然楼誉深入险境探过几次路,但哪里比得上这个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野孩子。

打草谷比的是一个奇兵突袭进退自如,靠的是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而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活地图。

所以不带他去,带谁去?

赵无极并不明白自家世子的安排,只是心里诧异着为什么让这个初来乍到的小鬼上战场。那可是真正的战场,和打草谷的惨烈比起来,平时小打小闹砍只胳膊削根手指的,根本就不叫个事。

刚刚弯弯心无芥蒂地把黄龙还了回来,承了个大情的赵无极,对眼前这个小鬼也看得顺眼起来,当然不希望他就这么嗝屁了。

默默地在心里骂了句“世子冷漠”,又杞人忧天地考虑了下“这么冷漠无情的性子,以后娶不到世子妃可如何是好”的问题。

然后看着弯弯瘦瘦的肩背,细细的胳膊腿,又想到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怎么说这个小鬼之所以从军,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让他上了战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赵无极越想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顿时觉得满腔热血化作保护欲,酝酿了半天,低头沉重道:“弯弯别怕,世子不管你,赵大哥会保护你。”

半晌不见回应,再一看,弯弯早已策马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