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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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古竹马(9)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喝不醉的,弯弯就是这样的奇葩之一。

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起来,有捉对拼酒的,有吆五喝六划酒拳的,有两眼放光回忆之前辉煌战绩的,还有说到死去的战友悲从中来抱头痛哭的。

赵无极酒气上涌,恶狠狠地摔掉了手中的酒碗,怒道:“武禾烈这个狗娘养的,终有一日,我要取他首级祭我兄弟。”

说到这里,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红了眼睛。

赵无极的堂弟在弩箭营服役,在这次守城战役中,被敌军的重箭爆头而亡。赵无极和堂弟素来亲厚,闻噩耗时,飞起一脚硬生生地踏碎了一块青砖。

大家静默下来。

楼誉沉默片刻,稳稳端起酒碗,肃然道:“这碗酒,敬所有阵亡将士!”

言毕,手腕一倾,将酒洒在面前的地上。

众将士喉结滑动,强忍热泪,纷纷端起酒碗齐额,大吼:“敬所有阵亡将士。”将美酒洒在地上。

楼誉又抱起酒坛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高举道:“这一碗酒,敬我们自己,总有一日,我们要万骑临江,过狩水,渡黑山,收复失地,直取朔国帝都,以雪国弱被辱之耻!”

仰脖一饮而尽,将酒碗摔在地上。

众将领心绪激荡,壮怀激烈,纷纷一口喝干,将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弯弯想起容衍,心里如钝刀刮割,小脸上浮起坚毅的神色,阿爹,你放心,弯弯一定会替你和安宁公主报仇,那些人当年如何欺你辱你,弯弯一定十倍奉还给他们。

紧紧抱住酒碗,一口喝干,学着众人的样子,将酒碗摔成八瓣。

没了酒碗,众人就抱着坛子喝,拍开泥封,抄起坛底,仰脖就是半坛子。

都是海量啊!

铜灯照得雪亮,牛油大烛高照,营帐中已是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醉鬼,空酒坛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刘征的脸已经红得和猴子屁股没有区别,赵无极坐在地上只会傻乎乎地笑,就连侯行践号称千杯不醉的,此时也醉态可掬。

楼誉默默喝了两坛子,转头看向弯弯,见她双颊晕红,语气中便带上了不自知的关心:“小鬼,再这么喝下去,你真的要醉了。”

弯弯端着酒碗,回头对他抿唇笑了一下:“我没醉,好着呢!”眸中宝光流转,好看的眉眼,比陈酿还要醉人。

楼誉一时竟看得呆了,心道,以后再也不能让她喝酒,这样妩媚动人的神情,若让其他男子看到,要出大事。

忍不住将她额头的碎发抿起,问道:“今天痛不痛快?”

弯弯用力点头:“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楼誉心中畅快,朗声大笑,掀袍站起,道:“走,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时已近三更,该醉的已经醉了,没醉的也都睡了。只余火堆中烧成炭的木柴,偶尔毕剥地爆出一两颗火星。

楼誉用白狐皮毛大氅将弯弯团团裹住,抱上追风,自己跟着上马,将她拥在怀里。

弯弯挣扎抗议道:“我没醉,自己能骑马。”

这么冷的天喝了酒骑马,生病怎么办?

楼誉嘴角带着丝宠溺的笑意,哄道:“知道你没醉,那么晚就不麻烦大红了,两个人骑一匹马,岂不暖和?”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弯弯整个人缩在白狐大氅中,舒服得不想离开,便不再挣扎,四肢放松地靠在楼誉身上,直接把他当成了人肉软垫子。

楼誉深吸一口气,全身僵硬,苦笑着叹了口气,扯过马缰,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疾驰。

夜寂寥,迷雾起,烈风卷战衣。

空中弥漫着白色的霜气,冷风撕扯着大氅和衣袂,两人一骑仿佛流星赶月一般,出了大营,向草场深处无所顾忌地奔驰而去。

马蹄嘚嘚,踏碎了雪夜的冷寂,苍穹黑沉如铁,不见半颗星芒。

楼誉策马,越过也西草原,一路往西。

策马疾驰带起的凛冽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弯弯蜷缩在大氅中,只露出半张小脸,眼睛滴溜溜地直转道:“楼誉哥哥,我们去哪里?”

寒风料峭,楼誉嘴里吐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生成了薄薄的白霜,朗声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冷不冷?把自己裹紧些,喝了酒再吹风,可是要生病的。”

弯弯撇嘴不屑道:“我才不怕冷,从前下雪了,我就在草原上挖雪洞抓兔子和野鸡,有时候趴在雪地里就要好几个时辰,现在这点冷算什么。”

楼誉闻言心中酸涩,铁臂环绕将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以后再不用那么辛苦了,万事有我。”

弯弯只觉得眼睫上的雪花融化了,悄悄擦了擦,浓密的睫毛已是湿了。

心里默默道,阿爹也说过这句话,当时自己好高兴,以为阿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是后来阿爹死了,还是扔下了自己一个人。现在,这个拥有宽厚温暖怀抱的男子也这么说,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离开,让自己再也找不到?

像寻求某种安全感,下意识地往身后靠了靠,小手有些犹疑地环抱住了楼誉的腰。

楼誉察觉,嘴角顿时弯出一个好大的弧度,空出一只手,把她想缩回去的小手坚定地摁在自己腰上,语气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鼓励道:“嗯,就这样,抱紧了,小心掉下去。”

见那双小手抱得甚紧,楼誉满意地帮她将白狐大氅的风雪帽拉好,笑道:“如果困了就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弯弯轻轻嘟囔了一声,乖乖地缩在楼誉怀里不再动弹。

“驾!”楼誉怀拥玉人,雪夜疾驰,看到的都是自己亲手打下的大好河山,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就连冻凉透骨的风刀子刮在身上,都觉得舒畅快意无比。

一骑两人,如脱弦利箭,直奔狩水。

从凉州大营到狩水,一路都有值守的瞭望哨岗,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一骑踏雪如飞地奔过来,早有两个斥候策马而出,迎了上去。

瞭望哨岗上的军士进入警戒状态,只待斥候发出敌讯,便燃起篝火示警。

两骑赶到近前才发现,在这冷雪夜忘情狂奔的竟然是自家世子,随即勒马齐刷刷行了个军礼,然后掉转马头和楼誉同向而驰,边跑边给瞭望塔上的军士做了个手势。

瞭望塔上的军士向楼誉行了个礼,喊道:“是世子殿下,打开路障。”

早有军士应声而动,将粗木荆棘造的马镣子和绊马索一一挪开。

马蹄嘚嘚,楼誉一刻不停,越过路障往前,那两骑一直将楼誉护送至出了自己的瞭望范围方才返回。

如此这般过了九个瞭望岗哨,便抵达了狩水边。

夜已深,白雪茫茫,冰原皑皑。

狩水经过一个严冬的封锁,汹涌的波涛全部隐藏在坚厚的冰面之下,黑沉沉地几乎与地面连成一片。

楼誉一个急停,勒马在狩水边,笑道:“弯弯醒醒,我们到了。”

翻身下马,转身将弯弯连人带大氅抱了下来,牵着她的小手走到狩水边。

弯弯好奇地望着黑沉的冰面,打趣道:“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想连夜打过河去,取朔国帝君的首级?”

楼誉忍俊不禁,伸手刮了记她挺俏的小鼻子,笑道:“我倒是想啊,只不过带着个小尾巴,拖了后腿。”

“哼!”弯弯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怎么可能拖后腿,黑云骑里除了眼前这个自大的男人,还有谁比她跑得快?

楼誉看向冰封的狩水,道:“你看这狩水,像不像我们黑云骑?”

平静的冰面下,是具有毁灭一切力量的桀骜不驯,在冬日寒冰下静静蛰伏,待来日春发冰融,流水迅猛地从厚坚的冰底滚流而过,带着将一切挟裹入滔滔浊流之中的气势,长流九千里,一入东海不回头。

楼誉眸光似火星四溅般亮得可怕,字字铿锵:“大梁国弱,多年备受朔国欺压,割地赔款征伕和亲,边民屡受劫掠,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家人骨肉无奈分离。还有很多像你阿爹和安宁公主这样的,深深相爱却偏偏豁出性命都不能在一起的人。”

语气一顿,带上了些激昂之意:“如今不一样,帝明政清,国力渐强,虽然还不足以和朔国硬拼,但总有一日,我要让大梁军民不必卑躬屈膝,不再受人欺压轻视,不屈服、不恐惧、不献媚,堂堂正正地站立于世间。”

寒风凛冽,字字落地有声。

少年将军的雄心壮志,不图权势、不求富贵、不谋天下,而在百姓。

弯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眼光闪烁得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璀璨。

楼誉侧头笑道:“弯弯,待有一日天下安定、永靖边陲,我便带着你去看江南、听渔歌唱晚、看小荷风雨,去南疆看蝴蝶翩舞、奇花异草,比起大漠又是不同的风情,好不好?”

弯弯摇头:“到那个时候,你怕是要封侯封爵做大官,哪里有空带我去玩?”

楼誉展眼看向辽阔黑沉的冰面,笑而不答。

王侯公爵富贵名利,哪里比得上和你放马赏景、游走天下来得自在痛快?我若说不屑,你必是不信,但是我,真的瞧不上。

天空阴沉,云层低厚,黑压压地带着让人窒息的气势,仿若要直接压到人的头顶。

弯弯抬头看天,担心道:“看这天气,怕是要下冰雨了,我们是留在这里临河观冰雨,还是打马回营继续喝酒?”

还喝?楼誉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个小鬼竟然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她还有什么本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习惯性地伸手想打她一个爆栗,却恰恰快碰到弯弯额头时停了下来,动作生硬地改打为摸,揉了揉她的额发,道:“不观景也不喝酒,咱们今天来滑冰。”

弯弯愕然,什么是滑冰?

楼誉也不多解释,拔刀转头砍了几根粗如儿臂的树枝,细细削平,一脚一根,用布条绑在军靴上,顿了顿足,感觉甚是牢固,朝弯弯咧嘴一笑,随即飞身跃起,跳上了狩水滑如明镜的冰面。

这是他在塞北练兵时琢磨出来的过河方法,塞北和凉州一样苦寒,到了冬天,河流冰封干滑,人马都难以置足,更别提过河了。

所以一到冬天,无论敌我,双方都甚有默契地停战,休养生息。

如果这个时候发动突袭可获奇效。但是怎样让士兵能快速平稳地渡河?

楼誉在冰河边坐了一宿,实验了无数方法,终于琢磨出了以树枝为支撑,如北边农夫雪季常用来运货运粮的雪橇一般,滑过去。

然后楼世子苦练三天,以摔得鼻青脸肿的代价,终于可以在冰面上无障碍滑行带风。

弯弯见楼誉脚踩树枝跃上冰面,落在滑不留手的冰面上竟然没有摔倒,反而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滑行速度极快,动作优美衣袂飘飘,眉飞色舞地冲她招手:“快来,好玩得很。”

本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见这种玩法如此新鲜有趣,弯弯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学着楼誉的样子,砍来树枝绑好,仗着自己的轻功高强,不管不顾地就纵身往冰面上跳。

其实,滑冰和轻功,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啪叽!”弯弯一落到冰面,只觉得脚下无处着力,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后仰,惊叫还卡在嗓子眼,就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哈哈哈哈……”楼誉潇洒地滑过来,站在一边指着她捧腹大笑,“小鬼,怪不得说谁养像谁,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小黑在四脚朝天睡大觉。”

弯弯恼羞成怒,异迁崖我都爬得上去,还学不会滑冰?小爷就不信这个邪。

弯弯怒气冲冲地手撑冰面,努力想要站起来,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站到一半,腰还没来得及直起来,脚下又是一滑。

“哎呀啊……”弯弯又是一个后倾,双手无方向地在空中乱抓,眼看屁股要再次遭殃。

一只大手及时地揽住了她的腰。

楼誉长臂一伸,将她拉进怀里,似笑非笑道:“再摔下去,我可是要心疼了。”

一向冷漠的人竟也可以笑得那么邪魅,弯弯看得呆了,本来略带酒意绯红的小脸,莫名其妙地更红了。

又听他语气戏谑,便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推,想把他推开,鼻子里哼道:“谁说我还会摔,我偏不……”

奈何她新手上路,毫无技巧,这一推之下虽然离开了楼誉的怀抱,自己却掌握不住平衡,脚底一滑,话音未落便又往冰上摔去。

楼誉适时出手,重新将她捞回怀里,柔声哄道:“这样不行,我来带着你滑。”

弯弯吃软不吃硬,在他面前也不逞能,点头心道,早说嘛,就等你这一句了。

看到她狡黠的小眼神,楼誉失笑,侧身扶着她的腰,小心地带着她,在冰面上缓缓滑动,边滑边指点她掌握平衡的诀窍方法。

弯弯一点就通,渐渐便有了些心得,再不像刚开始时连站都站不住,只需楼誉轻轻拉着,就可以颇为自如地滑动。

想当初自己都摔得鸡毛鸭血,没想到弯弯竟然能那么快就初窥门径,楼誉眼中满满的全是激赏,我的弯弯果然聪慧过人。

问道:“小鬼,想不想飞起来?”

“想。”

“摔疼了可不许哭。”

“谁哭就是小狗。”

楼誉点头,嘴角含笑,拉着弯弯的手在冰面上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刚开始弯弯的步伐还有些生涩,到后来越来越顺,两人如行云流水,又如风驰电掣,在冰上迎风滑翔。

“楼誉哥哥,我飞起来啦!快看,我飞起来啦!”弯弯突然松开他的手,如飞翔一般双手打开,仅以单腿支撑,在冰面上滑翔。

风拂起她的衣摆,银铃般的笑声撒满狩水,笑容如湛蓝天空,一碧万顷清澈无边,白狐大氅在空中飞舞,如同一朵绽放在黑夜里的白莲花。

隆冬天气多变,云层更厚,一阵阵雨雾夹杂着冰屑,从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给万物都带上了肃杀的寒气,似要将天地也一并冻住。

楼誉静静地凝望那个在冰雨中独自起舞的人儿,满足得无以复加,心中似乎有种情绪在激荡。

转身上岸,拔出邀月刀,大喊:“弯弯,唱首从军歌来听听!”

弯弯玩得尽兴,闻言停下,这是她唯一会唱的歌,根本不用准备,亮起嗓子就唱。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声音稚嫩中带着清越,尾音拖得又长又深,直似唱到了人的心窝中去。

雨水密密地斜织而下,沉重地不断压下来。

楼誉顾盼神飞,兴致勃发,就着从军歌的节奏,邀月刀光乍起,如一道白练掠空而来,将涟漪刀法一百五十八式从头到尾使得淋漓尽致。

刀气凛冽邪魔辟易,如此刻激荡的心绪。

雨水下得浓稠,呼吸都仿佛窒息在了水中,楼誉的身影在雨中奔腾跳跃,泥水踢得扬波溅裂,仿佛一尾黑色巨大的游鱼,在水中搅起无声而壮阔的波澜。

弯弯的歌声渐有激昂之音,楼誉的刀意越发气魄浑然,气势恢宏。

一曲从军歌到了尾声,涟漪刀法的一百五十八式也正正使到了最后的杀招。

随着弯弯唱出最后一声豪气冲云的音调,楼誉刀光炸裂,长虹迸散,邀月刀如啮魂的闪电般脱手而出,直射冰面,笔直地插入冰面深有数寸,碎裂的冰面带着刀锋的光芒,耀眼生辉。

但在楼誉眼里,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个人儿更加夺目。

雨夹雪渐渐轻了,弯弯脸上的黑药膏被雨水冲刷掉了几处,露出底下洁白如玉的肌肤。

楼誉将弯弯拥在怀里,托起她的小脸,用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雨水,还有剩下的那些黑色药膏。

她的肌肤被雨水浸过,更显得苍白细致,清丽无匹。

楼誉心跳如雷,伸手将她束发的发绳扯开,弯弯一头黑如鸦羽的长发顿时如瀑般垂落肩背,两缕打湿的碎发垂在脸颊边随风微动,整个人似暮春细雨后的一池菱花,楚楚动人。

楼誉傻傻的,竟是看得痴了。

酒到陈时方才醇,莲到月夜方始香,情感一点点滋生与渗透,等到发觉,已经浓到化不开。

他和她,有同样的大漠辽阔,苍穹雄鹰。

他和她,有同样的戍边征伐,战马奔腾。

他和她,有同样的冷月如钩,雪山雄伟。

他和她曾经并肩作战,守望相助。

他和她,性情有异却心意相通,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默契相知,能一起铁马冰河,悠悠入梦;也能一起策马舞刀,踏月碎星。

此生得此一人又有何憾?

今日能拥她入怀,上天厚待莫以为甚,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幸运。

楼誉只觉得一股激昂之气似乎要破胸而出,忍不住仰天长啸,以泄心头狂喜。

弯弯靠在他的怀里,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心道,深夜乱吼,这人莫不是淋了冰雨,又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