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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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古竹马(11)

楼誉拍开积雪,推门而入,屋子里陈设井然,书架上的医术图谱依然放得整整齐齐,灶台上的锅碗还堆在一边,床榻上的被褥散乱、枕头歪斜,就好像主人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整叠。

只是所有东西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有蛛网织结,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衰败寥落的气息。

楼誉拿起书桌上一张未完成的画,轻轻吹去画上的浮尘,画上是个宫装美人,眸光潋滟,栩栩如生,鬓角一朵木槿花鲜艳欲滴,显然作画的人下足了功夫,线条纤毫工致,意度俱佳。

“姑姑……”楼誉垂眸长叹,心中酸涩。

虽然早知这是容衍生前居所,但看到他的亲手画作,也免不得有万般感慨唏嘘。

先帝共有皇子公主九人,当今圣上排行第三,楼誉的父王凌南王排行第五,安宁公主楼槿最小,排行第九,又被称为九公主。

那么多皇子公主中,唯有他们三人同是皇贵妃洛氏所出,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而容衍则是镇国公的长子,丰神俊朗,才华横溢。他和槿公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天建之变那年,楼誉只有十岁,只记得有一天夜里,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姑姑突然鬓环散乱地奔进凌南王府,抓着自己父王的手哭着哀求:“五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当时楼誉并不知道,小姑姑要救的,就是那个和凌南王府相交深厚,和自己十分投缘,手把手指点自己轻功和刀法的人。

之后,小姑姑远赴朔国和亲,鲜红凤冠霞帔之下,脸色惨淡如纸,就连最好的胭脂也无法掩盖一抹从心底发出的黯然。

那个亦师亦友的温厚男子却从此消失,杳无影踪,镇国公宣告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国公府将他从族谱中除名。

一夜之间,名满天下的天机公子成了个无名无姓、弃家忘国之人,从云端跌落谷底,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很多年后,楼誉才弄清楚那一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愤怒得生生拗断了一支铁箭镞。

楼誉在书架前驻足,随便拿出本医术画册翻开,只见字字洒脱超逸,画作勾描晕染,用笔细腻,果真是容衍亲书。

墨迹淋漓鲜润,只是触手厚厚灰尘,翻页时灰尘在空中弥散成雾,隐约有了些不真实感。

想到凌南王府在那一夜里扮演的角色,楼誉心中既悲愤又伤感,又有着深深的无奈,长声轻叹:“容叔,凌南王府对不住你。”

转眼看屋外白雪皑皑,月光如霜,一个小身影孤独地蹲坐在门槛上,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长,平添孤寂沧桑之感,心中更是酸涩柔软。

自从进了黑云骑,弯弯就不常回这里了。

她宁愿躲在黑云骑里,掩耳盗铃地想象,阿爹没有死,如今还在草屋里临窗作画、采药制丸、煮茶赏月。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有一个能随时回去的家,有一个随时在等着自己回家的亲人。

如今回到这个地方,她才真实地感受到,阿爹真的不在了,昔日草屋虽粗陋却充满欢声笑语,如今破败寥落毫无生气。

弯弯抱膝坐在门前,小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

楼誉走过去,掀袍坐在她身边,一手轻拍她单薄的背,动作极尽温柔呵护,柔声道:“你没了阿爹,可你还有我,我总是在这里的。”

弯弯抬头,眼中粼粼有波光闪烁,流露出天真依赖的神态:“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见了,让弯弯再也找不到?”

楼誉心里软得如同一块融化的蜜糖,轻笑道:“不会,从今天起,我一定乖乖吃饭,好好练武,保证不生病不受伤,把自己养得像头健壮的牛。”

弯弯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嘴角笑意盈盈,眼泪却不自觉得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又哭又笑,一时少女稚气尽露无遗。

楼誉忍不住攥着她的手,问道:“冷吗?”

弯弯摇头,楼誉不由分说地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握住她的小手,似乎想通过自己的掌心,将温暖如热水般注入那小人儿的四肢百骸血脉,还有……心头。

容叔,谢谢你把弯弯送到我身边,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一直陪着她,在她伤心的时候逗她笑,在她遇到困厄的时候策马赶到,不使她受惊受苦,让她丰衣足食快乐无忧。

从异迁崖下深谷出来,楼誉见弯弯的小脸上仍有郁色,眼珠一转,拍着追风的颈脖,朗声笑道:“追风和大红一直互不服气,我也很想知道它们究竟谁的脚力更强,不如就趁今天让它们好好比试一番,你看怎样?”

大红仿佛听得懂人言,昂首挺胸,摇头喷了两个响鼻,一副得瑟的样子。

追风毕竟受过专门训练,受此挑衅,依然四足驻地,纹丝不动,只是铜铃般的大眼扑闪扑闪,似乎对这个建议也非常心动。

楼誉见弯弯低头不语,便使出了激将法:“怎么,不敢?还是之前在草原上那场比试输怕了?没想到啊,草原小霸王也有害怕的时候。”

弯弯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得激,闻言立刻气鼓鼓道:“谁怕了,比脚力大红输不了。”

楼誉展颜笑道:“好,就以异迁崖为起点,往也西草原方向跑,谁先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土坡谁就胜出,如何?”

这有什么问题,弯弯摩拳擦掌:“彩头是什么?”

楼誉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心中好笑:“你若赢了,天宝斋的厨子就送给你,想吃什么糕点就让他做去。”

弯弯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我若输了呢?”

楼誉笑眯眯道:“你若输了,就男扮女装一次给我瞧瞧。”

又是这个可恶的笑容,这个人每次要骗人的时候都这么笑,自己被他骗了多少次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了。

难道他知道我是女子了?不可能,自己明明没有露任何马脚。

弯弯心中警铃大响,警惕地看过去,楼誉咧开嘴露口大白牙,笑得挑衅:“比不比?”

“比就比!”弯弯横下心,捋捋大红的鬃毛,道:“大红,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大红得瑟地冲着追风摇头摆尾,挑衅意味溢于言表。

两人勒马扯缰,站成一排,弯弯侧目瞅了楼誉一眼,突然大叫一声:“比赛开始!”

语音未落,也不管楼誉有没有准备好,双腿一夹马腹,率先跑出去。

百忙中还回头瞧了眼落后的楼誉,得意得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咯咯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撒落一地。

楼誉无奈苦笑,心中却十分高兴,若得你这般笑靥如花,就算赛马次次都输给你,又有什么打紧。

哈哈大笑,扬鞭策马紧追而去。

追风和大红皆是马中之王,这一下无所顾忌地撒蹄狂奔,当真迅捷如电、快若疾风,只在人眼中留下一红一黑两道残影,便已奔出数里。

寒风飒飒,扑面如刀,凛冽的寒意能将人心底的郁闷伤感统统吹走。

弯弯跑得畅快,一张小脸神采飞扬,突然脱镫跃起,站在马背上,双手张开,如弱柳迎风却摇曳不倒,下颌微抬,深深吸了口新鲜寒冷的空气,心头一片舒展广阔,如鸟飞长空、鱼归大海,说不出的熨帖舒畅。

楼誉策马跟在边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中亦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世上就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即便只是看着,亦能感到无比安定宁和。

两匹马速度快若流星,正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小沟坎,大红突然凌空起跃,弯弯一下子没有站稳,惊叫一声,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她踏马疾驰的本事,楼誉早就见过,因此之前并不担心。

如今一晃眼,意料之外地看到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这一吓非同小可,顿时脸色大变,单腿踏镫,奋不顾身地从马上急跃而起,在空中恰恰将摔落的弯弯抱住,牢牢护在怀里。

两人从空中落下,摔到雪地上,楼誉把弯弯抱在怀里,落地后连续翻滚卸力,就这么相拥着从草坡上滚下。

积雪深厚,像个天然的软垫,摔下来倒不觉疼痛,两人一路翻滚下来,一直滚到草窝深处方才停下。

“你怎么样?”楼誉不顾自己眉毛头发上全是雪,急切地看向怀里的弯弯。

弯弯满头满身是雪,两颊红扑扑的,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关心则乱,楼誉只觉得怀里的人手脚皆软,又不应答,伸手在她鼻下一探,竟似没了呼吸,心中顿时慌乱得无以复加,立刻就想抱起来往草坡上冲。

正万般焦急间,忽听咯咯一笑,弯弯突然睁眼,抓了把雪,扬起手一把抹在楼誉的脸上。

楼誉猝不及防,被正正抹了个大花脸。

弯弯瞧着高兴,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得喘不过气:“你上当啦,哈哈哈哈,你也会上当啊!”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眉不见眼,咧着小嘴大笑,露出一口细糯的白牙。

楼誉爱煞了她孩子气的笑容,凝目欣赏了一会,嘴角扯起一道邪魅的笑意,一把抹开自己脸上的雪花,反手一带,全都抹回了弯弯脸上。

现世报还得快。

弯弯的笑声噎在喉咙里,就变成了一只花脸小猫,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嗔怒道:“你耍赖。”

到底谁耍赖?楼誉坐起来,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这回算我赢了吧?”

弯弯呸了他一声:“才不算,我们已经过了草坡,大红领先一个马头呢!是我赢了,彩头给我。”

楼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骂道:“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来,肯定被我赶上了。把我吓那么一大跳不说,还想要赢的彩头,未免太贪心。”

弯弯不干了,小豹子似的扑过去,把楼誉扑倒在雪地上,小手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敢说话不算话?”

美人突然投怀送抱,楼誉惊喜之余,双手趁势一拉,将弯弯拉进怀里,抱住她的纤腰,笑得心满意足:“肯定算话,回头就把整个天宝斋买下来送你。”

买下整个天宝斋要多少银子啊?这完全超出了弯弯的想象范围,所以她压根不信,依然试图反击,在楼誉怀里扭来扭去地挣扎。

楼誉身体骤然紧绷,深吸口气,苦笑自嘲,这真是自找罪受啊!

松开又很是不舍得,只得抱着她坐起来,扶住她的肩膀:“弯弯,别动。”

弯弯不听,依然挣扎。

楼誉看向她的眼睛,道:“弯弯,我要回上京了。”

弯弯一愣,什么,你要走了?

眼中透出浓烈的怅然失落,心中似乎空了个洞,嗖嗖冒着冷气。

自己差点忘记了,他本就不是凉州人,上京城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的父母亲人,他迟早是要回去的,怎么可能一直陪着自己。

楼誉见她低垂眼睫,半晌不语,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心里十分高兴,原来你也是舍不得我的。

轻拥她入怀,柔声道:“弯弯,和我一起回上京吧?”

弯弯霍然抬头:“你要带我一起去?”

楼誉轻叹道:“那里是你阿爹的家,我知道,你是很想去看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