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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朝天子之雁长行(8)

将玉笛缓缓放在唇边,心中百转千回,愁肠百结,硬生生把一曲豪气干云的从军歌吹得孤零凄苦,断断续续。正哽咽着吹不下去,院落之中梅影之间,忽然扬起一道笛声,接着弯弯刚才音断声歇的地方,吹了下去。

这个吹笛人的技艺显然比弯弯高出无数等阶,笛音悠扬流畅,其中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悲伤。

弯弯怔怔地听着,音随心走,这吹笛人似乎竟有了当年阿爹那种求而不可得,辩而无人听,望却不能及的委屈、悲愤、伤痛交织的心境。

一曲终了,院落中那个白衣男子收起玉笛,抬头凝望弯弯,眼底却看不到裂痕的殇情,只有温和宁静,细水流长的安慰之意。

那日单刀直入的表白之后,楼誉再没有提起这事,待她也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尴尬回避。

但那些话语却如飞鸟掠过湖面,在弯弯心里荡起了圈圈涟漪。

“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把我当成那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每当忆起这句话,连耳根都滚烫,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了吧。

可正是这种情窦初开之时,却如遭雷击,一句话戳破了所有的美好。

这对弯弯来说,太过残忍,此时看着院落中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弯弯心中苦涩难当,愣愣地落下泪来。

楼誉轻轻一叹,纵身跃上屋顶,将小人儿拥入怀里,道:“想听我说故事吗?”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自有一种让人平静安然的力量。

弯弯纷乱如麻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哽咽着道:“听什么故事?”

“你阿爹的故事。”楼誉轻轻道,“你不哭,我就说给你听。听完之后,要恨我还是不恨,你来定。”

弯弯摇头道:“我怎么会恨你,只是阿爹,阿爹他……若我和你在一起……又怎么对得起阿爹。”

楼誉扶住她的肩膀:“弯弯,你阿爹的化功散确实是我父王下的,这是他老人家一生之憾,至今仍觉得亏欠良多无法救赎。”

弯弯泪眼蒙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楼誉长吸口气,将当年的种种缓缓道来——

十年前,容衍贵为镇国公长公子,与九公主本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镇国公对这段姻缘也十分赞同,正待找机会禀奏皇上,为儿子请旨赐婚。却不料,横空杀出个程咬金。当时的朔国帝君听闻九公主容色绝艳,是天人之姿,竟遣使臣来大梁求亲。

彼时大梁国弱,朔国说是求亲,实际上就是锋芒藏于内的胁迫,挟兵力国势相威胁,不嫁公主?那就动兵!

大梁先帝软弱无能,被这么一吓,竟然同意将九公主远嫁和亲,以求暂时太平。

此决定遭到了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楼誉父亲凌南王的强烈反对。凌南王好武能战,有着梁王没有的铁骨肝胆,不愿意看到父皇那般怯懦怕事,更不愿意让疼爱的小九妹背井离乡远嫁朔国,此生再不得返。

次日,凌南王当朝自请领兵抗朔,却被一众老臣驳回,只道是凌南王身娇玉贵不知天高地厚,擅起兵祸,将动国之基础云云。

九公主闻讯寻死哭闹,都不得法,梁帝铁了心要嫁女求平安,令人牢牢看住公主,将她软禁在宫中待嫁。

是夜,容衍出手了。他本聪敏机慧,又蓄力已久,一出手便势如破竹,过五关斩六将闯入重重把守的禁宫,带着九公主逃出宫外。

竟敢带着公主私奔!梁帝震怒,着人追杀,当时派出追杀容衍的人就是当初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上武定帝,三皇子当时正在争位的关键时刻,此时万万不能违逆父皇的意思,否则江山大统便有旁落之险,于是领了皇令便以雷霆之势,带领重兵急追。

一边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和禁军,一边是娇弱无力连马都不会骑的小公主,即便容衍武力强悍,却也寡不敌众被生擒。

三皇子将两人带回上京复命,九公主知道容衍此次被抓回去后必死无疑,中途找机会逃进了凌南王府,向最疼爱自己的五哥苦苦恳求救人。

“五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若你肯救他,我愿意远嫁,愿意再也不见他,只要能让他活下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当夜,小姑姑杜鹃啼血般的哭泣犹在耳边,楼誉长叹一声,说不尽的扼腕叹息。

当年的情形惊心动魄,震人心魄,如在眼前。

弯弯恍恍惚惚地听着,一会儿觉得心口凉飕飕空了一块,一会儿觉得身上如同火灼,一阵阵泛出薄汗,听到紧要处,情不自禁抓紧了楼誉的手,追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

楼誉感到她手心滑腻,竟是被冷汗渗透了,心中刺痛酸胀,涩涩道:“后来,我父王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彼时凌南王年轻气盛,不忍看九妹如此凄苦绝望,打听到容衍关在大理寺的黑牢里,提剑上马就要去劫狱。

临出门时却被赶来的三皇子拦住,三皇子和凌南王以及九公主,一母同胞,平时关系最是亲厚。凌南王见三皇子来了,更是高兴,结结实实叫了声“三哥”,就打算拉着三皇子一起去劫狱。

不料三皇子不是来劫狱的,三皇子是来拦人的。

劈头盖脸骂了自家弟弟一顿,榆木脑袋不开窍,大理寺的黑牢岂是你可以去劫的?那里守卫重重,你劫不劫得到最后尚难定论,若惹怒了父皇,就算你是皇子,说不定也要被投入大牢。

凌南王急了,难道就不管九妹的恳求,任凭容衍去死?

三皇子拿出包药粉道:“如今父皇震怒,一定要杀了容衍,劝是劝不动的,你去黑牢探监,将这包药粉给容衍服下,他就会气息微弱如同假死。之后我们找个死囚,狸猫换太子,偷偷将容衍救出来,之后再想办法让他和九妹相会。”

凌南王对自己这个三哥相当信服,闻言精神一振,立刻依计怀揣着药粉,去了黑牢。凌南王府和镇国公府关系甚好,容衍和凌南王亦是知交,见他如此交代,也不疑有他,便服下了这包药粉。

“却不料,这包药粉并不是什么假死药,而是加大十倍药量的化功散。”楼誉眼中闪过痛楚,冷冷道:“后来我父王才知道,当夜镇国公进宫跪地求情,先帝终于答应留容衍一条性命,但要剥爵削位,负大逆之罪,逐出上京,永世不得返,不得在族谱上留名。”

说到这里,嘴角牵起一丝冷意透骨的讥诮:“经脉断裂武艺全失,与父母家人恩断义绝,从族谱除名,容衍是多么骄傲的人,却从此被打落尘埃。他们是没杀他,却让他生不如死。”

弯弯只听得心惊肉跳,手脚都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九公主呢?九公主如果知道了,难道会愿意扔下我阿爹远嫁?”

楼誉的目光如悬在屋檐上的冰凌:“对小姑姑自然又是另一番说辞,说如果能乖乖和亲远嫁,便既往不咎,让容衍重回镇国公府,好好地做他的天机公子。”

安宁公主为了爱郎,毅然决然同意远嫁,但心如死灰。

待凌南王将容衍从黑牢里救出,他已是废人一个,受伤极重。

“我父王知道铸下大错,后悔莫及,偷偷将容衍藏在府中,请来最好的大夫为他疗伤医治。可是等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安宁公主的和亲车驾辚辚,已过了凉州。”

楼誉长叹一声:“那一日,也是隆冬,容衍突然不辞而别,从此生死不知,再也没有他任何消息。这些年,我父王暗中遣派了无数斥候满天下寻找他的下落,却始终找不到,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藏身在也西草原。”

弯弯牙齿不由自主咯咯作响,喉咙里像被火烧过,出声已是喑哑:“父母子女互相残害,兄弟姐妹钩心斗角,都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楼誉见她身体颤抖,知道她自小孤苦,最是羡慕看重家人之间的亲情,又生长在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环境里,自然是不相信亲人之间竟然能如此无情戮害。殊不知天下最无情的地方就是皇宫,天下最无情的家庭就是皇族。所谓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在皇族里只不过是利益天平两边的秤砣,只论分量,不论情意。

见弯弯如此伤心难过,楼誉心里也十分难受,但其中种种心机深险,奸猾老辣,却不愿意和弯弯细说。轻轻将弯弯拥入怀中,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渐渐冰冷的心:“弯弯,我一直瞒着你,不告诉你关于容衍的事情,并不是想掩盖欺骗,而是想等你再大一些,承受力强一些的时候再告诉你。”

弯弯低声啜泣:“阿爹,阿爹他太可怜了。”

楼誉脸色沉痛,道:“我父王当年错伤了你阿爹,遗憾痛悔至今,我们凌南王府亏欠容衍太多,如今你已知道事情经过原委,弯弯,你能……原谅他老人家吗?”

自住进王府以来,弯弯也见过几次凌南王,酷似楼誉的面容,眉角额头多了皱纹沟壑,更显得不怒自威,但对下属和家奴却并不严苛,奖惩分明,宽和有道,是个宽厚豁达的长者。此时听得楼誉将那些尘蒙往事一一道来,惊心动魄之余又十分唏嘘伤感。

她不是那种纠缠不放、自闭自郁的性格,单纯却不愚蠢,不谙世事却不缺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从初时的震撼中走出来,静下心理清事情的首尾脉络,明白了凌南王其实并没有参与那场构陷和迫害,心中依然酸涩,但那种不能释怀的恨意却慢慢消淡了。

楼誉久等不见她回答,坚定如铁石的心亦渐渐忐忑紧张,扶住她的肩膀,目光透亮:“现在想不通也不打紧,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再说无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放下心结,要让你知道,我与他们都不同。”

他的声音柔和如早秋的阳光,带着抚平伤痕的力量:“弯弯,我想容兄若还活着,也希望你能快乐生活,开心满足,不要把大好时光用来记住仇恨。”

弯弯心中百感交集,泪珠子滴落在楼誉的手背上。

弯弯一直都鲜活灵动,精力旺盛好似从来不知疲惫,这样失神黯然的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楼誉啊楼誉,你一直说要好好守护她,却还是让她受伤了。

楼誉心痛自责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绝不会重蹈容叔和小姑姑的覆辙,我喜欢你,此生一定会娶你为妻,一定会对你很好,永远不离不弃。”

“弯弯……不离开我,不要恨我,好吗?”

弯弯靠在楼誉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混乱无措的心绪渐渐平静,下颌支在他的肩上,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极轻,但楼誉听在耳里却如钟鼓齐鸣,紧紧拥住她,在她的额头近乎虔诚地印下一个吻,唇间叹息般喃喃:“弯弯,弯弯,我的弯弯……”

那日晚上在屋顶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后,弯弯心结打开,如船行险滩移开了阻石,心境开阔,渐渐又有了生气。

见她刚刚伤过心神,楼誉执意让她静养,这几日天气晴好,暖阳融融,也不想让她躺在屋里沾了药气,便在院里支起一把藤椅,让她靠在上面,自己则拿了笛子在一边,耐心教她吹笛。先从最简单的淇曲教起,无奈弯弯在音律上的天赋几乎为零,嘀嘀嗒嗒吹得高兴,就是没有一个音准的。

楼誉也不着急,笑眯眯地在边上指点,听着荒腔走板的曲子,一手还打着拍子,表情甚是享受。

路过的家丁们心中嘀咕,世子以前在府中,不是看兵书就是练骑射,偶尔抚琴吹笛也是为了一抒心中烦闷,哪里有过那么休闲慵懒的时光,就连那么难听刺耳的笛声都听得那么入迷沉醉,又是中了什么邪,发了什么疯?服侍茶水的侍女们出了小院,小脸涨红窃窃私语,一个说方才世子侧脸的微笑真是阳光俊美,一个说弯弯小将军才好看呢,笑起来眉眼弯成的美好弧度,简直能甜到人心底去。

容晗走进院里的时候,正好看到楼誉将弯弯拥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吹笛,冬日暖阳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笼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好看得刺目。

“咳咳。”容晗犹豫了片刻,终是跨进院里,握拳放于唇前,清咳了两声。

楼誉抬头见是他,点点头:“你来了。”又指着另一张藤椅:“坐。”

容晗平时处事温淡如水,那日乍闻容衍的消息过于震惊愤怒,出言刻责尖锐,已是大失常态。

后来见弯弯受激过度晕倒,十分后悔。在弯弯昏睡浑噩那几日,就已来过几次,亲自为她把脉开药。今日见她脸颊微微泛出红晕,不似前几日那般惨白无血色,已知没有大碍,但是大夫心态,坐下来之后还是习惯性地拉过弯弯的手腕,搭指于脉上。

闭目沉吟片刻,方雪过天霁般笑道:“好多了,再吃两剂药就不用吃了。”

弯弯苦着脸哀求:“那药太苦,我已经好了,能不能不吃?”

容晗还未开口,楼誉已经斩钉截铁道:“不行,药要吃全了才有效果,我不是命人买了天宝斋的蜜饯吗,苦的话吃一颗,再觉得苦,喝一口药吃一颗也成。”

弯弯可怜兮兮地看向容晗,容晗轻轻摇头,笑道:“药还是要吃的,我再去给你配些养气凝神的丸子,可以合水吞服,就不会那么苦了。”

这几天,容晗已从楼誉口中知道了兄长的事,百般唏嘘辛酸,但那颗激愤不平的心却渐渐安宁下来,容晗也明白,安宁公主一死,即便那夜兄长没有强行动用内息导致经脉寸断,他也不会再独活下去。

心心念念,十年强忍苦痛只为一人,如今伊人已逝,再无牵挂。

幸好兄长这些年过得还好,至少有弯弯相陪,想到这里,看着兄长亲手带大的孩子,容晗对弯弯就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和怜爱,那种“你就是我自家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弯弯,我哥他平时都吃什么?”容晗坐在弯弯身边,话题不自觉又绕到自家兄长那里去了。

“野鸡粥,不能放盐,阿爹不能吃咸的,他说会热毒攻心。”

“他平时在家都做什么?”

“画画、写字、配药,阿爹身子好些的时候,还会去给山民或者草原部落的人治病。”

“他不是还教了你武艺?”

“对哦,阿爹还演练过刀法给我看呢,不用内息只用招式,阿爹练起涟漪刀来可好看了。”

“哦,说说看,快说说看,怎么好看了……”

容晗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对着弯弯有说不完的话,提不完的问题,从吃穿用住行,到业余爱好和娱乐,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想放过,恨不得让弯弯把容衍那十年的生活写成本书,好让他回家细读。

偏偏弯弯也想听阿爹小时候的故事,见容晗要聊天,正中下怀。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兴致勃勃,源源不断,句句不离容衍。

一个说,阿爹爱干净,草屋虽然简陋,却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一个说,那是必须的,我哥他有洁癖,小时候除了白衣裳,其他颜色的衣服都不肯穿。

一个说,阿爹给人看病,妙手回春,治好了很多人。一个说,兄长自小师从天机老人,所学繁杂,机变百出,学得最好的其实不是医术,而是机关兵器……

两人聊得越来越投契,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楼誉以手扶额,摇头苦笑,又来了,这些话题昨天不是全都说过了吗?这些话颠来倒去,倒来颠去地说,两个人也不觉得腻。

日子如流水,过得飞快。

一晃就到了凌南王世子行冠礼的日子,这是上京城里的一桩大事,礼部和鸿胪寺早几个月就开始筹谋安排。按皇上的意思,世子此次在凉州大获全胜,打得漂亮,扬我国威,壮了军魂,颁旨将凉州至泗州、雍州、郴州、黄州等西凉十五州设一大郡,取名平西,由黑云骑统辖。

这还不算,皇上还放出话来,此次冠礼他要亲自主持。由此可见他对这个亲侄儿的何等疼爱。礼部和鸿胪寺一琢磨,这是大办特办的意思啊。于是下了狠手,竟是拿出了类似皇子之礼的劲头规模,操办起来。

皇上亲自主持冠礼,是无上的荣宠,朝野俱惊动。凌南王府赏赐隆重,阖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楼誉最为清闲,带着弯弯一路遛弯,到了皇城之前。

勒马收缰,楼誉指着巍峨高耸的城墙,道:“明天的冠礼,就要在皇城中的正宫北辰宫举行。弯弯,明天早点起床,你要来观礼。”

“我也能去?”弯弯又惊又喜,看这两天的架势,明天必然是贵人满堂,自己不过是一个亲兵,怎么进得了皇宫。

楼誉低低笑道:“你想来吗?”

弯弯看着那座威严的皇宫,有些气馁:“想,可是我进不了宫啊。”

“想就行。”楼誉笑得开怀,说得好像去萝泺湖边约会一般轻松,“说定了,明天我在北辰宫前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