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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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胡不归(2)

弯弯摇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我能打仗,能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分心。”

楼誉道:“弯弯,听话,你阿爹冥冥中把你送到我身边,我不能让你有事。”

弯弯固执道:“我不留下,我要待在你身边,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和你在一起,就算死了,也比留在王府中望眼欲穿地痴痴苦等来得痛快。”貌似无心的一句话里,透露出太多的依恋和关心,此言一出,楼誉的目光倏然明亮。

她今天没有用起兮膏,山风萧萧,秀发卷舞,唇不点而丹,肤不粉而白,美目顾盼间若回风流雪。

楼誉侧目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温柔:“弯弯,大战一起,生死难测,若我这次能活着回来,就到异迁崖上,向你阿爹提亲。”

就好像吃了天宝斋最甜的糕点,一直甜到了心底,弯弯脸颊绯红,转眼看向楼誉,眼中尽是狡黠的笑意:“你是凌南王世子,将来打了胜仗就是大将军,戏文中都这么唱,这样的人都是要娶公主的,你舍得?”

楼誉啼笑皆非,轻轻敲了一记她的小脑袋:“什么都不懂,看了半搭子戏文就来卖弄,公主都是我的堂妹,我娶她们做什么?”

“那……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小姐,都貌美有才,又会弹琴又会跳舞,你也舍得?”

楼誉一听,这话酸酸的有了醋味,小丫头竟是开了窍,千年一遇地吃醋了,一时高兴,眉梢眼角神采飞扬,长声大笑道:“舍得舍得。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解甲推印,退隐山林又有何妨?”

“你不做大将军了?”弯弯歪头看他。

“这一仗之后,说不定能打出个均衡两分的天下来,到那个时候,朔国和梁国缔约和睦,大战不起,我不必再征战沙场。”楼誉语声朗朗,如金钟玉鼓,“到时候我功成身退,我们就策马游船,自由自在去游历大好河山。”

“嗯。”弯弯眉眼弯如上弦月,十分可喜,“北人骑马,南人乘舟,我们在大漠待腻了,就去江南,听说那里莲叶田田,有甜脆的菱角和香喷喷的叫花鸡。”

“就知道吃。”楼誉笑着刮了刮弯弯挺俏的鼻子,两人相视大笑。

武定六年,积雪尚厚,陈冰未化。

天空阴沉沉,狩水东岸的黑暗沉寂中,隐隐约约传来低微的马嘶声。

一千名从各军营抽调出来的马夫,沉默地站在冰封的狩水边,他们每个人都管理着十匹军马。上万匹军马在这些经验丰富的马夫手里,亦静静地立在冰碴雪地上。

已经等了整整半夜,这些人和马好似不怕寒冷,在黑暗中如同影影绰绰的雕像。只有马匹不时打个响鼻,踏下蹄子,才能看出这些影子是活物。这一次,他们得到军令被急调出来,带着各自军营里最骁勇的军马在狩水边等候,一等就是一夜,直到手脚冻得僵硬麻木,还不知道这次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天空昏暗,茫茫的天边,出现了一浓黑色的直线,伴随着沉闷的蹄声,越来越近,约莫是支万人骑队,每个骑兵都形容憔悴,眼带血丝,但却都面容坚毅,沉默地骑着军马,踏着衰草积雪远远奔来。待到近前,只见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旗迎风飘扬,上面一个“楼”字恣肆狂放。

从那些深黑色的军服上不难认出奔驰而来这支队伍的建制。

万名黑云铁骑夜出西凉?

马夫们都惊讶地睁大眼睛,毕竟都是军伍中人,很快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心情激动,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马缰。他们的任务,就是给这些骑兵准备换乘的马匹。

黑压压的铁骑如云而至,领头的那个似乎只有二十岁光景,眼神却如冰凌般犀利霸气。

楼誉从上京誓师出发,一路往西,调令早就派出去了,从各府州郡抽调出来的黑云骑,源源不断加入进来,如溪流分支归于大海,百人、千人……终于汇成了万人铁骑,千里奔袭。

突袭讲的是速度和效率,楼誉剑走偏锋,不要求大军统一集结,而是用沿路汇集的方式,马不停蹄,人不下鞍,一路不停更换马匹,仅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形成了一支万人队伍,从上京奔到了狩水边。这么不要命地跑,换成其他队伍早就累瘫了,好在这次抽调出来的骑兵都是黑云骑的精锐,早习惯了自家主帅不按常理出牌的玩法,配合度极高,和楼誉一起玩了次不合常理的长途奔袭。

轰隆隆的蹄声,震动大地,原本静静守在河边的军马不安地踏着蹄,有了小小的骚动。

“安静,安静。”马夫里的领队努力维持着秩序,“管好自己的马。”马夫们紧紧拽着缰绳,缰绳绷得太紧,抠进肉里,把粗糙干裂的手勒出道道黑紫的印子。

骑队奔近,铁蹄飞溅起的沙石雪末形成了淡淡的烟尘,薄雾一般笼罩过来,马夫们虽然久经阵仗,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快速的奔驰,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却有一匹战马被沙石射中眼睛,吃痛嘶呖呖人立而起,铁蹄跃处又踢中了前面那匹军马,这匹军马顿时失去控制,挣脱了马夫的缰绳,四下狂奔起来,这万匹军马本来站得整整齐齐,间距狭小。被这匹发狂的军马一冲,便乱了阵脚,很多军马惊慌失措,奋蹄欲奔。

马夫们眼见不好,咬紧牙关,大声吆喝着,冒着被铁蹄踢翻踏倒的危险,拼尽全力扯着马缰。终有一匹军马冲出马群,竟向那万人铁骑迎面奔来,嘚嘚嘚嘚……跑出了数百米,眼看就要和骑兵队的锋头撞在一起,发生人仰马翻的惨剧。

只听一声清斥响起,骑兵队中跃起一个人影,速度极快,如一道残影横空掠出数丈,足尖轻点马背,轻盈落下,稳稳地坐在了那匹发狂的马背上。拉住缰绳,轻踢马腹,也不见那人如何动作,这匹发狂乱奔的马瞬间安静下来。那人一扯缰绳,掉转马头,领衔骑兵队同向而驰,奔到狩水边的马阵之前,一个急停,马匹人立而起,马上的骑士发出一声清啸,声音稚嫩清甜。说也奇怪,那些受了惊,正在马夫手中使劲挣扎的马匹,听到这声清啸,如同顽劣的孩子见到了娘亲,顿时气焰全敛,乖乖收蹄停步,立在原地。

如此惊人的御马术,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再待看清楚这骑士的长相,面容稚嫩身材小巧,虽然身着重甲,但却明明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又让这一千马夫惊掉下巴。

弯弯驯服了马群之后,也不停留,双腿一夹马腹,率先跑了出去。这一停顿,万人骑队已逼近百米,楼誉伸手在空中一旋,做了个起的手势。

随着这个手势,骑兵队形骤然变化,以楼誉和几位将领为前锋,阵形渐渐拉长,从雁形阵势变成了一个蜿蜒的长蛇阵,十人十骑为一个小单位,所有人将速度调慢,保持着一种奇特整齐的频率,通过军马群。

马夫们心领神会,几乎同时启动,却是一人十马,井然有序地驱策着自己管辖的马匹,依队迎了上来。

就在骑队和马群擦肩而过时,楼誉一声令下:“换马!”

马上骑士应声而动,纷纷腾空跃起,人离鞍,足离镫,跃向那些在狩水边蓄势久等,吃饱喝足,精力充沛的战马。

十个人十匹马,落鞍之后一刻不停,随即往前疾驰,前后不过十秒时间,那些奔跑了许久筋疲力尽的战马往边上散开,自然有马夫去接手,一队队的骑兵,沉默而有序地完成了换马,换上新的战马后不带喘息地继续奔驰。

这样的马上接力,在这次的千里奔袭中已经做了无数次,骑兵们的动作无比娴熟,干净利落,竟是一秒都不耽误,连地上的泥土都不沾半点,就如闪电般掠过,快得匪夷所思。

楼誉此次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因此要的就是速度、速度!

这一万骑兵横穿中原腹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狩水,从上游而下,直击朔国边军大营。

攻其不备,战无不胜。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斗,自己与自己的赛跑,长途奔驰,一路上除了短时间的睡眠和休整,就连吃饭都在马背上解决。

千里之遥,似乎一瞬即到。楼誉满面风霜,胡子拉碴,眼睛却亮如星辰,盯着不远黑黑郁郁处,那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朔军大营,大手一挥,骑队倏然变阵,呈大雁展翅形,加速急冲。

万马奔腾,气势如虹。

朔军大营里骤然亮起了警示的烟火,“有敌袭——有敌袭——”值夜警戒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吼。无数士兵和军官从熟睡中惊醒,慌乱寻找着兵器和衣服,有动作快的,扯着散乱的衣襟,提着长刀已奔出帐篷,去寻找战马准备迎敌。

武禾烈猛然坐起,将怀中美妾狠狠推到地上,胡乱套上衣服,发鬓散乱衣冠不整地奔了出来。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的荒漠上,黑森森地出现了一条极长的沉重线条,很不和谐地将长天浩漠割裂成两半,狂飙猛进,势不可当横扫而来。呵气成霜的薄雾晨光中,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生生踏碎了一地寒冷的静谧。

黑云骑!看清这支万人骑队的装束,以及在战队前迎风招展军旗上的那个“楼”字,武禾烈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上万人的骑队,难道楼誉竟把凉州城掏空了?这不可能,因为就算把凉州城里的伤兵新兵全部算上,也不过万人。可是眼前这支骑队,骑术精练,变阵娴熟老练,显然是久经阵仗的精兵,这么多的训练有素的黑云铁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武禾烈虽然已得到消息,梁国大军开拔,大战将起。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狠!明明三天之前,楼誉还在上京城里誓师,谁能料到,三天之后他竟然就带着上万铁骑,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了狩水边。

这完全不是人的速度,偏偏楼誉做到了。

武禾烈看着眼前那乌云压顶般的黑色骑兵呼啸而至,目眦俱裂,眼中全是绝望。楼誉不是人,他是上天派下来降灭我的丧门星啊。

“上马,上马,快上马。”朔军反应不可谓不快,马夫们第一时间把军马放了出来,都尉和校尉们催促着兵甲散乱的军士们上马迎敌,第一拨速度快的人,已经抢到马匹冲了出去,奈何黑云骑来得实在太快,只眨眼间就冲到了近前。

距离太近了,第一拨冲出去的朔军连骑兵最起码的驱马加速的距离都没有。

黑云骑的速度丝毫不缓,这边手起刀落解决了冲过来的朔军,那边前锋的马蹄已经踢翻了第一个朔军的帐篷。

见对方还在兵荒马乱地寻找战马,试图反抗,楼誉嘴角牵起一丝冷酷的笑意,钢刀一挥,大喝:

“放箭!”

弩箭营的军士们反手拿下背上的弩弓,齐刷刷上了重箭,只一喘气的工夫,黑色的重箭就像冰雹子一样,密无间隙,砸向朔军营地。

铁箭穿胸,鲜血狂飙。

拼命往前冲的朔军瞬间成了刺猬,倒下无数,营地里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黑云骑以速度为利器,上万铁骑冲进大营,踢翻帐篷,军刀挥舞得好像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大半个营地。为了活命,逼急了的兔子也要跳墙,被杀急了的朔军纷纷拿起刀捡起弓,负隅顽抗,猛飙狠冲之后,双方陷入了胶着战。

弯弯本来一直跟在楼誉身边作为冲锋的箭头,但打进了朔军营地之后,却被乱军冲散了。放眼过去,全都是捉对厮杀,杀红了眼的两边军士,怎么都找不到楼誉,弯弯便独自挥舞着长刀,凭借超强的骑术,杀敌周旋。

她正往大营纵深方向冲去,忽然听到极其熟悉的一声猛喝,弯弯眼皮一跳,勒住战马,转头看去。

赵无极冲得极快,可惜将将冲到敌军腹地时,被人撞翻落马,陷入了朔军的包围。肩上被划了一刀,鲜血直喷,甚是狼狈。好在他骁勇,拿了把长戟当成烧火棍,一通乱扫,围着的四五个朔军一时间倒也奈何不了他。正僵持时,横刺里冲出了匹惊了的马,笔直朝他冲过来,为了躲避战马铁蹄,赵无极只得侧身躲让,三四把刀砍过来,被他用长戟架住,刀劲未歇,在长戟杆子上拉出点点火星,最后一把刀却寻了个空,凌空而下,直取他的头颅。眼看躲无可躲,却听得“嗖”地一破空声响起,随即一声闷哼。

直取赵无极头颅的长刀并没有砍下来,拿刀的朔军被远处飞来的一把长刀穿胸而过,愤怒不甘的神情凝固在眼底,人已颓然倒下。

赵无极狂吼一声,奋力将长戟撑起一甩,将架在戟上的刀震飞出去,随即长戟如灵蛇出洞,在那几个朔军身上戳出几个透光的洞。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回来,赵无极一身冷汗,回头看去,只见弯弯骑在马上,空着手冲他咧嘴笑。

赵无极心中感激,也打算笑回去,但嘴角的笑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看到一个朔国骑兵从弯弯身后冲了过来,手中的长刀劈向弯弯头顶。

“弯弯小心!”赵无极惊得眉毛直竖,嘶声大吼。

弯弯听得脑后风声急促,但她的刀已经插在那个朔兵的胸口上,此时手无寸铁,无法格挡,情急下只得俯身滚鞍,从马上滚落地面,连续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那把长刀并不甘休,毒蛇啮身般紧追不舍,招招往地上的弯弯身上砍。

乱军之中,战马乱跑,站在地上的人随时可能被巨大的蹄子踢中踏死。弯弯仗着轻功过人,在马蹄之下,刀光之中,勉强腾挪躲闪,左挡右支。

赵无极见弯弯情势危急,也不管自己也是徒步无马,急忙举起长戟就要冲上去,打算玩命撬翻那如毒蛇般紧盯弯弯的骑兵。却听到马蹄清脆,回头一看,远处追风四蹄翻飞,如一道黑光,朝弯弯这边疾驰而来。

楼誉的邀月刀如杀神附体,一路所向披靡杀将过来,连续砍翻了几个朔军,眼睛却始终盯着地上那个在刀光笼罩之下狼狈躲闪的身影。

“挡我者死!”楼誉的眼中燃起熊熊火焰,杀气腾腾,锐不可当,数十丈的距离,中间混战纷乱,阻碍重重,楼誉却如入无人之境,只片刻就冲到了那个朔军骑士身后,霸气十足地挥刀就砍,那个朔军骑士只顾着追杀弯弯,哪里料到黄雀在后,楼誉一刀过去,对方头飞血喷,无头的身躯还紧紧握着刀,随着马匹颠簸扑通一下坠落地面,震起一阵尘土。

一刀得手,楼誉分秒不停,打马疾驰而过,奔过弯弯身边时,俯鞍伸手,将她拦腰抱上马来,稳稳拥在身前……

楼誉和弯弯骑在马上,巡过烽火断壁、残肢遍地的战场,大战已濒临尾声,黑云铁骑如风卷落叶一般,席卷了整个朔国边军大营。只花了极小的代价,伤百余人,损百匹马,便几乎全歼了朔国万人边军。

史书记载,武定六年,凌南王世子楼誉率万余铁骑,千里奔驰突袭朔国边军大营,斩敌将二千六百人,俘敌军三千人,生擒朔国边军统帅武禾烈,歼灭朔国边军。随后向朔国境内突进,先后占领了径北、龙江、乌两、移治、清化、丰西六城,势如破竹,一时威不可挡。

……

朔国帝都,那座青黑色的宫殿里。

殷溟看着前线加急奏报,拧了拧紧皱的眉头,用力有些大,直接在眉心里留下了红色的痧印。

楼誉来势太过汹汹,只半月工夫,便攻陷了六城十五县,如此凶猛的势头,怎么不让殷溟忧急烦躁?

“大朔号称立国百年,人才济济,可是如今大战开启,放眼朝中,竟然没有一个能领帅印,堪与楼誉抗衡的大将。”殷溟将奏折扔在桌面上,恚怒,“镇国大将军陈思远称病,征西大将军霍军雄告老,镇关节度使苍鹏干脆就缩在家里养伤不出,国之危急,他们竟然视若不见,用这样的方法来逼迫朕,真是该死!”

说到底,还是大梁起兵太过于突然,出乎意料。今年殷溟新君掌政,以求亲为名,略加试探。本以为大梁会与往年一样,屈膝臣服,按照往年惯例交付银两金帛重税。毕竟且不论实力差距,细观武定帝这两年的表现,梁国似乎也没有要与朔国生死一决的想法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