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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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胡不归(4)

楼誉见她两眼亮晶晶地瘆人,活像头饿极的小狼,好笑道:“哪里就差那么一刻半刻,先起来梳洗下。”

弯弯摸摸蓬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

早有军士端进热水,又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楼誉绞了把热毛巾,亲手帮弯弯擦脸。弯弯不好意思地去抢毛巾:“我自己会……”

楼誉温柔笑道:“我来。”

他的手修长轻柔,指腹不时擦过她的面颊,弯弯的脸越来越红,细如白瓷的肌肤上飞出两团红晕,鲜艳欲滴。

楼誉好整以暇地帮她擦好脸,又拿起木梳,打算给她梳头。

弯弯惊吓道:“这你也会?”

楼誉一本正经:“不会。”

手里却不停,挽起她的青丝,细心梳理起来,淡定道:“一梳到头,二梳到尾,三梳举案齐眉,男人只帮心爱的女子梳头。弯弯,我楼誉此生只替你一人梳理三千青丝。”

自那日表明心迹,解了心结以来,两人之间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弯弯每每想到那日在屋顶上梦幻般的一吻,心里又甜又羞,那点点情愫却在弯弯的心底慢慢萌芽,如青草幼树遇春风,绿意渐浓。

而楼誉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点改变,行军打仗发号施令依然冷峻如铁,但偶尔看向她的眼光却温柔得如平静无波的深海。

在她面前,他单刀直入,所有的感情都那么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表露出来,不做任何保留,不留一点儿空隙,不玩任何暧昧。

他用行动明明确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简单干脆,掷地有声,如火般热烈,却不会灼烧伤人。

弯弯合上眼,睫毛渐渐湿润,良久低声道:“我有什么好,不会吟诗作画,也不会跳好看的舞。”

你有千好万好,在我心里胜过世上所有女子。楼誉轻抚她的面颊,长身站起,满意地看了看她的发型,朗声道:“头梳好了,咱们开饭。”

击掌三下,便有随军的厨子端了饭菜进来,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

弯弯一看,主菜竟然是只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撒了香料,让人垂涎欲滴。

楼誉掰下一只兔腿递过来,语气略有得意色:“尝尝看,我捉的,也是我烤的。”

你清早起来,就是为了捉兔子?弯弯好笑地接过,咬了一口,眉开眼笑赞道:“好吃。”

楼誉越发得意,又掰了只兔腿递给弯弯,自己切了两块肉,和着米饭吃着,自吹自擂道:“虽然只看你烤过一次,但是聪明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让那些蠢材一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弯弯笑得喘不过气,原来这个人吹牛的本事和他的武功不相上下。

吃过饭,楼誉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来却是糖糕。

“我去捉兔子时,路过一农户正在做糖糕,便买了些。兵荒马乱,只能找到这种糕点,但山野之趣,倒也别致,你尝尝,好不好吃。”

弯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楼誉竟还惦记着给她带喜欢吃的糕饼甜点,闷不作声地拿过一块塞进嘴里,冷不防噎住,连喝了几口水才咽下去,忍不住咳出了眼泪。

楼誉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弯弯,为什么那么喜欢吃甜点,刚开始的时候没尝过觉得新鲜,但吃得多了,难道不会腻吗?”

弯弯摇头道:“当然不会。小时候阿爹出去诊病,回来时总会带几颗糖果给我,他说吃糖好,嘴里甜了心里就不苦。”

楼誉心中骤然一酸,一言不发,默默将她拥入怀里。气氛有些沉默,忽闻帐外有军士禀报:“禀副统帅,太子殿下请您去中军帐商议军情。”

商议军情刻不容缓,楼誉闻言放开弯弯,凝视着她,眼中是说不尽的深情和眷念,低声道:“等我回来。”

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伐朔大军完成了最后的集结,经过短暂休憩,往朔国腹地塔姆河源头开进。

夺回塔姆河,是这次战役的重要目标,百年前那里曾是大梁最主要的盐铁产地,富饶美丽,支撑了梁朝近一半的盐铁产量,那里的百姓至今还说着梁国的方言,可是大梁国势衰弱,塔姆河被朔国占领,一占就是数十年。

太子召集楼誉和众位高级将领商议战略,四十万人被分为四路大军,统帅太子楼闵率十万人作为后备军,负责粮草辎重,随时接应增援补充军力,副统帅楼誉率十万人为中路军,一路直进,攻打塔姆河流域第一重镇焉吉,公孙明率十万人为左路军,攻打坤哈城,王冀率十万人为右路军,攻打木垒城。

塞外的夜晚寒冷非常,楼誉静默望着前方,夜色中,一队又一队的黑色骑兵拔营而起,无声移动。

之前的闪电突袭,已经打掉了径北、龙江、乌两、移治、清化、丰西六城的大部分主力。虽然朔军紧急调兵,但这几城兵力空虚已成定局。因此,中路大军一路所向披靡,几乎未遇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到了焉吉城下。

“朔军如果那么好打,我梁国就不会白白被欺负了那么多年。”楼誉凝视远方,眼中没有半点轻视小觑,马鞭直指焉吉城方向,沉声道:“在那里,我们会遭遇最残酷的战斗。”

宋百里点头,脸色凝重。

在楼誉示意下,将旗挥舞,原本并排而行的战队开始变阵,先锋骑队骤然加快了速度,而后面的大部队却依然稳打稳扎,一步一脚印地前进。

咚咚咚咚!梁军的战鼓如雷般敲响。楼誉缓缓举起战刀,大吼:“进攻!”

“进攻!进攻!进攻!”将士们怒吼着,万马齐奔。

“呜……呜……呜……”焉吉城里号角响起,一道响箭飞到空中炸响。

“预备——放!”朔军大将朴虎冷着脸,看着奔驰而来的黑色军队,大声下令。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拉弦声,本就昏暗的天空瞬间又阴沉了几分,成群的重箭在空中呼啸而过,发出巨大的轰鸣,朝梁军迎面砸了过来。

黑云骑前锋营中郎将侯行践作为此次攻城的前锋领兵将领,骑在冲锋队伍的最前面。就在天空莫名阴沉的那一刻,他极其快速地做出了反应,大吼下令:“避!”

“避!”校尉们跟着怒吼。

“避!”都尉们的声音随即响起。

然后是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一级级将命令快速地传递到了每一个军士耳边。

随着这声避字,骑兵们在奔跑中快速蜷身,缩入全身重甲保护的马腹之下。

呼啸的重箭暴雨一般倾泻而下,没有来得及躲避的军士,浑身穿透如刺猬,无力倒下。即便是快速躲到马腹之下的那些军士,冲在最前面的两千余人,也纷纷被重箭极大的力量掀翻,战马露出了最薄弱的腹部,被重箭贯穿,和马上的骑士倒在地上濒死抽搐。

尚未见面,便死伤惨重。第一拨缺乏任何军事战略几乎是送命的攻势,让朔军居高临下的重箭有了极大的发挥,铁箭所至,梁军纷纷落马丧命。

楼誉脸色铁青,凌空连连挥手,战鼓急擂,声声惊魂。随着战鼓声,前方的骑队拉开了间距,但速度丝毫不减,依然玩命地往前冲,后方的骑队快速变阵,骑兵们亮出玄铁盾牌,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面巨大的铁盾,缓慢却坚定地继续推进。

趁着对方第一拨箭雨稍歇的间隙,侯行践率领的敢死队已经冲到了城前五百米外。战鼓擂得惊天动地,几乎能将焉吉城厚重的城墙震开。

“射!”侯行践怒吼。

快速奔跑中的骑兵们迅速拿起铁胎弓,挽弓上箭,借助军马奔驰的势头,向城墙上的守军射出了一拨凌厉的反击箭雨。

城墙上换好箭,正准备继续射杀梁军的士兵们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射出这拨箭雨,因为对方反击的重箭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暂时放弃进攻,躲进箭垛之后暂避,这么一耽误,梁军的前锋又奔近了几分。

朴虎看着城下如闪电奔来的黑压压军队,爆发出决一死战的勇猛之气,大手一挥,号角发出了短兵相接的号令,城门突然大开,蓄势已久的虎贲骑兵呼啸而出。双方都以超乎常理的速度奔跑,五百米的距离瞬间缩短,几乎是眨眼工夫,便石破天惊地撞在一起。

那些盾牌兵,用盾牌挡住了重箭的攻势,让敌人最强大的远距离攻击武器失去了杀伤力,一步一个坑地推进,缓慢,但是扎实,伤亡相对较少。在前锋不惜性命吸引敌人注意力的时候,在敌人不得不放弃重箭袭击,放出骑兵冲锋的时候,盾牌之后那些蓄力已久的弩箭营军士纷纷踏镫而起,稳稳地举起铁弩弓指向空中,将那些复仇的铁箭射向冲出城门的虎贲骑兵。

朴虎见梁军来势汹汹,不再贸然派骑兵出战,而是紧闭城门,以滚石火木强势守城,试图凭借强而不断的后援,将这支梁军拖垮。

楼誉一时间倒也拿他没有办法,焉吉城外的战斗陷入铁板一般的胶着。

夜冷寒重,两边的将士厮杀了一天,都极度疲劳,无论是攻势和守势都减弱下来。楼誉凝视不远处那座黑黝黝的大城,眼中杀气腾腾如烈火燃烧。

正在这时,有人禀告,太子有紧急文书到。

原来公孙明发来求援函,称他有一支负责运输粮草的后勤队伍被约五千朔军困在距离焉吉西北三百里外的沙湾镇,十万紧急,急求救援。

太子令楼誉分出部分兵力,立刻前去支援。

楼誉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沙湾镇虽小,地理位置却极为特殊,距离焉吉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中间还间隔了一座麓山,山路盘旋极不好走,易守难攻。如果派的是一般的骑兵,恐怕等他们跑到,公孙明那支后勤军早就被人吃光抹净了,那就意味着,派出去支援的必须是黑云骑的精锐,这相当于临阵抽掉了中路军的骨髓精血。

“焉吉还打得要死要活,这个时候来分我们的兵力,公孙明自己惹的麻烦为什么要我们替他擦屁股。”刘征愤愤不平,怒道,“再说了,太子自己为什么不去救,他的后备军是用来做什么的?”

还有几个将领虽然不是黑云骑的嫡系,但到这个时候,也都脸色难看,怒不可遏。

焉吉的攻城战正在紧要关头,这个时候下了分兵支援的军令确实过分,但是目前距离沙湾镇最近的正是中路军,太子此时下这样的命令,虽然有内构陷害的嫌疑,却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宋百里脸色沉重,提醒道:“世子,不遵将令,不援同袍,这是死罪。就算这次中路军大获全胜攻下焉吉城,将来也要受到朝廷追究。”

楼誉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也不想手下军士们以命相搏得来的军功,白白消耗在上层的内耗争斗之中。闭目沉吟片刻,再睁开时,已是一派果决锋利:“鹰击将军宋百里听令,你领五千黑云骑前锋营精锐赶去沙湾,速战速决!”

宋百里脸色肃然,抱拳称诺。

军令刚下,只听号角呜呜再响,焉吉城里射出无数火箭,火箭头上裹着桐油包,中人落地既燃,火势铺天盖地弥漫开来,另一拨战斗拉开了序幕。

在宋百里心里,沙湾之战不过是驰援。据信报,那里的朔军只有五千人,自己带五千黑云骑精兵杀过去,以黑云骑兵个个以一挡三的战力,消灭这五千朔军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危险的地方是焉吉城这里,面对险恶难料的战况,敌军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员给养,被抽走了五千骑兵精锐的中路军,能撑多久?

“世子,五千人太多了,给我三千精骑足够。”宋百里道。

“不,就五千。”楼誉斩钉截铁,宋叔年纪大了,多带些兵力去,他才能放心,大不了自己这边辛苦紧张一点,不就是个焉吉城,他就不信打不下来。

战火燎原,楼誉无暇再旁顾,策马而出投入混战之前,只来得及回头对宋百里宽慰一笑:“宋叔放心,早去早回,待你回来,说不定我已经打下了焉吉。”

他的笑容晴朗如云散雨停,宋百里亦是宽慰一笑,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娃娃,已不是当年那个孤傲冷漠的少年,他善断、可靠、能战,百折不挠,越是困难险境越是坚韧刚强,如一把无坚不摧的绝世宝刀,光芒四射,成为整个队伍当之无愧的核心和所有将士的主心骨。

宋百里拍拍战衣,待老夫我快刀斩乱麻解了沙湾之围,再回来助世子攻打焉吉。

“我会很快回来。”宋百里领命掉转马头,他将带着五千黑云铁骑暂时离开这个战场。

透过飘零的细雪,楼誉分明看见,从小教诲他支持他,默默辅助他,与他情同父子的宋叔回头抱拳,似乎说些什么,但听不清楚,那些话语和人随着风雪渐渐消失。

跟随宋百里一起去的,还有副将刘征、校尉赵无极以及弯弯。

一天后,弯弯跟随的战队已经被敌人冲散,自己仿佛身处尸山血海之中。她跟随宋百里的五千黑云精骑驰援沙湾。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人人都做好了速战速决,打完之后再回去增援焉吉的打算。

却不料待他们日夜兼程赶到沙湾,却发现,这是一个空镇。沙湾是群山环抱的一个盆地,四周群山连绵,如今镇上空无一人,寂寥破败,只余残破的酒旗在朔风中孤寂招摇,静得可怕,哪里有半点遭困突围的迹象。

宋百里身经百战,一看便知不妙,待发出警示,让这五千精骑急速撤退时,只见一声火箭射上天空,埋伏在麓山脚下数以万计的朔军如黑潮漫堤喷涌而出,将小小的沙湾围了个水泄不通。

上当了!宋百里脸色铁青,来不及想哪里出了问题,立刻下令迎敌,这五千人都是黑云骑的精锐,个个都有以一敌众的战力,但是事发突然,战马没有足够的距离拉起速度,他们在焉吉战场上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因此在数量几倍于自己的敌军疯狂围攻之下,很快陷入了苦战。

“刘征,过来!”宋百里突然大叫。

刘征一刀砍翻一个朔军,愕然回头,正好看到宋百里奋起一刀将一名朔军骑兵从马上撂翻下来。

刘征迅速向他靠近,这才发现,宋百里身中数刀,最重的一刀砍在腹部,对方用力过大,刀直接劈开宋百里的盔甲,刀锋翻卷嵌入了他的血肉里,一团白色的肠子流了出来,半截挂在破烂的盔甲外,十分骇人。

“宋将军!”刘征悲痛大吼,抢前几步挡在他身前,宋百里大口喘着粗气,指着麓山西南方道:“我不成了,你带队从这里突围,那边地势险要,以朔军的骑术上不去,居高顽守,等候援兵。”

“不,要走一起走。”刘征二话不说,就要把宋百里负在背上。

“这是军令!”宋百里怒吼道,“你们快走!我给你们断后。”说完,狠狠一把推开刘征,自己却掉头冲向敌阵,用自己的生命为刘征争取时间。

刘征看着他的背影,虎目含泪,翻身上马高举战旗,怒吼:“杀!黑云骑跟我走,杀出条血路。”

战旗猎猎,飘扬不倒。无数黑云骑将士似乎听到了这声暴喝,纷纷朝战旗的方向聚拢过来。

在他们身后,有无数如宋百里一般身负重伤的黑云骑将士,抱着必死的决心,用残破的身躯挡住敌人的铁蹄,扛住敌人的军刀,为奋力突围的同袍们断后。

弯弯早已落马,陷入了混战,右肩膀上中了一箭。这是她从军以来经历最惨烈的一场战斗,她大声嘶吼寻找着同伴,直到发不出声音,手臂已经砍到酸痛,却不得不麻木地砍杀着。乱蹄如雨,肩膀的重箭在她落地时被折断,只剩下锋利的铁尖戳在肉里,肩膀上露出一个黑森森的血洞。

一个青色的影子催动战马扑了过来,刀光一闪压顶而下,弯弯就地一滚,勉强躲过刀锋,从靴筒中拔出离光,咬牙挥刀去砍对方的马腿,离光锋利无匹,马腿应声而断,沉重的马匹带着骑士倒下,弯弯只得再次翻滚躲过轰然倒下的战马,肩膀的铁尖又刺入几分,直抵肩胛骨,在骨头上刮拉出嘎嘎的响声。她爬起来不顾剧痛,飞身扑上去,趁刚才那个朔军尚未爬起,扑压在他的身上,挥刀划开了他的咽喉。鲜血飞溅了她一脸,又一个朔军策马挥刀扑了过来,头顶刀光再次压下,弯弯已无力回击,只得勉强转身,摁动机括,藏在胸前的小弩箭如黑色闪电掠出,准确射入那匹马上朔国骑兵的眼睛。

楼誉赠的小弩箭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