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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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长相思(3)

容晗紧绷的嘴角一下子舒展开来,不敢确定再次问道:“不要考虑我,更不要让自己难过,你若是还想着他……”

话未说完,却发现弯弯已是满脸泪水,容晗急道:“弯弯……”

弯弯轻轻捂住他的嘴,眼泪断线般滴滴而下,再次缓慢地摇了摇头。

容晗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再也忍不住,将她拥于怀中,拍着她的肩背安慰道:“好好好,我们不回去,不见他。别哭了。”

弯弯伏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心头百转千回,全是两个字——楼誉,楼誉,楼誉……

……

风刮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夜色已深,西凉王府书房内,一灯如豆。

楼誉伏案挥毫疾书,灯影摇曳处,映衬出两鬓间丝丝白发。

皇上毕竟年轻,容太后忙于照顾病重的武定帝无暇旁顾,便将辅国大任交给了楼誉和魏明。

楼誉以亲王身份摄政,与辅政首领大臣魏明,一文一武,一个统领全国兵马,一个执掌内阁文臣,辅佐楼诚处理军国大事。

时至年末,各军中的粮秣赏银、辎重军需、奖赏擢升文书雪片般地飞来,满满地堆了一桌子,楼誉不得不通宵达旦批阅。

锦绣悄无声息地上来,给桌边空了的茶杯里续上热茶,看着楼誉鬓角的星点白发,眼中酸涩。

王爷年仅二十四岁,却双鬓早白,原本就冷漠孤傲的性子,这些年越发冷峻,偶尔的一眼一言似刀裁出来的一般锋利,让人心生敬畏,他明明已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获万人簇拥,群臣朝拜,可锦绣此刻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这是个天下最孤独的人,明年自己就要嫁人出府了,王爷身边没个贴心服侍的人,该如何是好。

楼誉察觉背后的目光,头也不回,道:“出去吧,不用再伺候茶水了。”

锦绣道了声诺,退了出去。

楼誉拿起一份文书细看,却是镇远将军公孙明奏请赐死的折子。

这个公孙明甚是有意思,在太子起兵逼宫当日,他作为曹觉旧部,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太子党,却默默约束自己的手下,不准一兵一卒参与其中。

太子被拿下下大狱之后,一众太子党羽自知死期将近,狗急跳墙合力反扑,公孙明既不参与也不告密,而是干脆闭门不出。

如今楼誉大权在握,公孙明上了自请赐死的折子,只求不株连家人。

前几日楼誉亲自到公孙明府上喝了杯茶,在他默不作声喝完第三杯香茶之后,公孙明终于耐不住性子,也不自称下官,直截了当道:“王爷,我想追随你,但此时说这话,你肯定会认为我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随便你怎么想,杀也好剐也罢,这句话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楼誉放下茶杯:“为何想追随我?”

“谁没有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没有肝胆相照的知己。”公孙明站得笔直,年近四十的老将,军姿站得就像个刚入伍的新兵:“沙湾一役让我想起来,我也是个军人。”

“王爷如果不让我追随,那就请赐公孙明鸩酒,但我有一个请求,行伍之人应有担当,自己的事自己扛,不要累及家人。”公孙明目不斜视,视死如归地站着。

场中气氛沉默得仿佛一点火就要爆炸,楼誉静静看着他,然后拍拍袖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数日后,公孙明果然递上了自请赐死的折子。

楼誉看完折子,提起朱砂笔,干净利落地写下两个字——“不允”。想了想,随后又加了句话——即日起调镇远将军公孙明执掌塞北龙虎卫。

公孙明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自己被归入太子一党,赐死是迟早的事,他一心求死,只求不连坐家人,却不料楼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但不杀,反而将他派往塞北执掌原先由曹觉掌控的龙虎卫。

其中展现的胸怀和信任,让公孙明不由得老泪纵横,这之后,公孙明老骥伏枥,勤勤恳恳,拿出浑身解数练兵作战,将蛮人打得眼泪狂飞,整个塞北守得固如金汤,这又是后话了。

月至中宵,楼誉终于批完了桌上的折子,长吁口气靠向椅背,手指捏着眉间,闭目养神。

忽然窗棂上有人轻轻敲了三记,楼誉双眼一睁,沉声道:“进来。”窗子被推开,一个人影跃了进来,黑巾蒙面,却是青鸟儿的打扮。

青鸟儿是当年老凌南王暗中特训的一批暗探,取的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意。和军中的斥候不同,青鸟儿更接地气,他们出自民间,个个轻功卓越,通晓各江湖门派的切口规矩套路,在天下的青楼酒肆客栈遍布眼线,打探消息的渠道更加多,手段更加隐秘。

楼誉接手青鸟儿之后,特别分出了部分人手,专门用来探查一个人的下落。这部分人手领头的姓廖,排行老三。此时单膝跪在楼誉面前的,正是廖老三。

廖老三此时的心情显然有些激动,因为他垂在身边的手在微微颤抖。楼誉一眼看过去,似有所悟,猛地坐直,一向冷冰冰不带感情的声线竟然也像廖老三的手一样,颤抖起来。

“找到了?”

廖老三点头,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到楼誉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半跪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肩膀:“你确定是她,她在哪里?”

楼誉抓得那么紧,廖老三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强忍着剧痛答道:“属下不敢完全确认,却有了六成把握。”

楼誉强行按捺住心头怦怦剧跳:“快细细说与我听。”

廖老三也很激动,这个人他们找了太久,久到让人怀疑她的存活其实只是自家王爷一厢情愿的幻觉。他们不知道这个人和王爷有什么关系,但他们知道,这个人对王爷来说非常重要。这四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面对王爷失望的眼光,还有眼底那丝无法弥补的裂痕,这让他们这队青鸟儿倍感抬不起头,压力山大。

如今终于找到了,廖老三心里充满了“老子今天终于扬眉吐气可以不用再看王爷呕血内伤眼神”的成就感。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廖老三方才开口道:“王爷让我们找的这位姑娘,其实我们并没有看到,但是上个月朔国帝都最大的中央医舍国医堂开门广招天下贤才,我们发现了入围的人选中有一个叫容二的人,这个人长得非常像镇国公府的二公子——容晗。”

次日朝会,楼诚身着九龙袍端坐龙椅之上,文武大臣分两列立于殿中。魏相出列,行礼禀道:“禀皇上,臣有事要奏。再过半月,又到了我朝与朔国送拜书于庭的日子,这次的使臣人选还须议一议。”

如今大梁今非昔比,自夺回塔姆河的盐铁产区之后,国库日益充盈,加之魏明和楼誉协力,文武并治,朝堂之上一扫多年钩心斗角的阴霾之气,一派中正平和,堂皇气象。以往的拜送书于庭,都是朔国使臣趾高气扬,梁国上下听训的份,而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并肩而立,所以今年的使臣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一定要足够生猛镇得住场子才行!这是所有文臣武将的共识。

楼诚点头,看向群臣:“众卿可有举荐人选?”

文要能动公卿,武要能服众将,还要有勇有谋,机敏果断,在阴冷深沉的朔国帝君殷溟和鹰庭总管刘怀恩这样的老狐狸面前不能露怯,傲气堂堂展我大国风范。

这样的人去哪里找?众臣面面相觑,就连魏相都面露踌躇。

说实话,他已经和礼部商议了好几天,始终找不到合意人选,眼看拜送书于庭的日子就快到了,礼部上下是焦头烂额,礼部侍郎嘴角生生急出一圈燎泡,哎哟哎哟地在家灌降火汤。

楼诚见众臣不答,也有些着急,又待再问一次,谁知还没开口,就见楼誉一个箭步跨出列来,行礼道:“臣楼誉,愿为使臣出使朔国,递交国书。”

楼诚、魏相和文武群臣一听,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没错,论文论武论身份论地位论威势,哪里还有比西凉王更合适的人选啊。

再仔细一想,脸色骤变,楼诚和魏相不约而同开口急道:“西凉王不行!”

开玩笑,朔国帝君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我们怎么能送羊入虎口?呃……虽然你并不是只羊。

楼誉面不改色,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定:“臣一定要去。”

魏明摇头,苦口婆心:“西凉王三思,你乃国之柱石,怎么能不管不顾自己的性命,白白去送死?”

楼誉眉目沉静,道:“魏相放心,楼誉岂是会白白送死之人。”

“朕不管。”楼诚急了,挥着手,宽大的龙袍袖子甩在空中,“你不能去,朕不许你去。”

魏明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无奈道:“西凉王一定要深入虎穴,除非给我们一个必须要去的理由。”

楼誉缓缓抬眸,目光似乎透过金碧辉煌的大殿,穿过千山万水,到达了朔国帝都,平静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我必须要去,要去接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容晗。当年容晗以悬壶济世为名,大军未过狩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

楼誉心痛自毁的那段时间,无暇多想容晗的事情,后来直到他心绪平静,将诸多事宜头绪一一整理清楚,才发现容晗消失得那么巧。

巧到蹊跷,当初他未能兵援沙湾,以容晗的脾气和对弯弯的关心,必然会愤怒地找上门来割袍断义,至少也会当面将他痛骂一顿。

可是没有,容晗什么都没有做,就默不作声地走了,说他去悬壶济世吧,以他的医术,这几年下来早就该名动天下,无人不知了,可是也没有,容晗消失得非常彻底,就好像突然在世间蒸发了一样,一如弯弯。

弯弯不见了,容晗也不见了。两人消失的时间那么接近,一样地出人意料,一样地不留痕迹。

楼誉将之间的支脉关系理清楚后,敏锐地断定,容晗的失踪和弯弯一定有关系,找到容晗就有可能找到弯弯。廖老三这组青鸟儿,这些年几乎翻遍了大梁所有的医舍,却不料容晗竟然在朔国帝都。

“到底要去接谁,需要你亲自跑到朔国帝都去?”楼诚气得连称呼都乱了,“四哥,太危险了,我不想你有事。”

“臣这一辈子,为了一个人,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去放手一试。”楼誉向楼诚行了个君臣之礼,道,“皇上放心,臣的父王已在回京的路上,有他坐镇京中,统领全军,尤胜于我。”

看到楼誉眼底一片坚毅,楼诚知道再劝也没有用,愤然靠向椅背,赌气不肯说话。

魏明看着楼誉,心下了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年轻人啊,去吧去吧,若是不让你去,怕是明天你就要卸甲推印自己跑去了。”

连皇上和魏相都劝不住,还有谁能劝得了?直到此刻,群臣知道西凉王出使朔国已成定局,不管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赞成的还是不赞成的,都纷纷向其作揖恭贺。楼誉负手而立,淡淡点头回礼,心思早就不在此间。

容晗,你以为到了朔国帝都,我就会放手?你错了,不要说是朔国帝都,哪怕是龙潭虎穴,天涯海角,我也会将她接回我的身边。

数千里外的朔国帝都,那个梅花盛开的小院里,容晗看弯弯喝完了药,让她睡下,转身挑暗灯火。室内半明半暗,弯弯呼吸平稳,显然已经睡着,容晗静静凝视着她的睡容,她是个很乖的病人,让她吃药就吃药,让她休息就休息,让她不要乱跑她就乖乖待在家里。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愈发地乖巧温顺,如同一只被理顺了毛的小猫。

可是看到她如此温顺平静,却让容晗心里无端端升起一丝害怕,这样的她如此不真实,如同清晨竹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却会在太阳初升的那刻消失无踪,让人握不住也抓不牢。

从怀里掏出那只荷包,手指在粗劣的线脚上轻轻滑过,容晗看着床上沉睡的人儿,轻轻叹了口气,按捺住内心隐隐的不安,替她掖好被角,吹灭烛火,转身出了门。

门轻轻掩上了,待容晗的脚步声消失,床上的弯弯突然缓缓睁开眼,怔怔看着窗外的梅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

“帝都好久都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骊棠宫外,一个身披红色大氅的人影,俏生生站在雪地里。

“娘娘,还是回宫吧,小心着凉得了风寒。”身边的宫女如意小声劝道。

丽妃并不理会,展目看向远方,眉心中有抹化不开的郁色,即便是鲜艳的红梅花钿都遮挡不住。

“如意,喜欢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辛苦呢?”丽妃喃喃道,“今日,想必他也是不会来了。”

如意当然知道这个“他”是指谁,哪里敢多嘴接半个字,只能看着丽妃寂寥的背影,默默叹气,正待再劝,却听见梅林深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丽妃今日好兴致。”

丽妃猝然回头,鬓发上的金步摇晃动,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大喜。

一个身着黑色炫龙袍的影子,分花拨枝地从梅林深处走出来。

丽妃看着那个颀长的人影,犹如在梦中,梦呓般道:“陛下。”

如意和一众宫人纷纷跪下行礼。

殷溟走上前来,轻轻拉过她的手,温柔万状地放在唇边呵暖,嘴角微微一弯,道:“穿得那么少,存心想得了风寒让朕心疼吗?”

丽妃怔怔看着他嘴角那抹魅惑的笑意,忽然泪珠子断了线般滴落。

殷溟的笑意更盛,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柔声道:“怎么哭了?看到朕不高兴吗?”

丽妃急忙摇头,哽咽道:“高兴,高兴得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殷溟笑得半真半假,将她拥入怀中:“傻瓜,之前忙于国事疏忽你了,朕是心疼你的。”

丽妃完全被这样的殷溟蛊惑了,眼睛又红了:“臣妾明白国事为重,又怎会责怪陛下。”

殷溟点头赞道:“丽妃不愧出自名门,既懂事又识大体,朕越发喜欢了。”丽妃凝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含羞带怯地低下头。殷溟勾起她的下颌,微笑道:“红梅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丽妃今日的妆容好得很,尤其眉间那点梅花钿,更是当令,衬得人比花娇。”

他眉眼间皆是意态风流,丽妃入宫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一颗芳心顿时醉了,之前备受冷落,独尝孤寂的深宫闺怨不知道去了哪里,娇嗔一声,靠向他的怀里:“陛下就会取笑臣妾。”

殷溟轻抚她的黑发,似有不舍道:“等会儿朕还要和兵部商议来年增兵之事,怕是不得空陪你,你先回宫吧,外面雪大,莫要再在这里吹风,万一受了寒,朕可是真的会心疼的。”

丽妃听他语气关怀,既感动又暖心,哪里还有半点怨气,忙十分贤淑地道:“陛下放心去商议国事,臣妾这就回宫。陛下也别太过劳累,小心累坏了自己的身子。”殷溟含笑点头,丽妃这才依依不舍地福了福身,仪态娴雅地转身,一众宫人太监跪了这许久,终于如蒙大赦,纷纷向殷溟磕头行礼,弓腰俯首簇拥着丽妃而去。

看着丽妃的背影,殷溟脸上虽然保持着笑意,眼底却渐渐冷了,语气又变得平淡无波:“怀恩,朕刚才的表现如何?”

刘怀恩袖手躬身站在一边侍奉,心中默默跷了个大拇指,演技这么精湛,不入梨园真可惜,嘴上却回道:“陛下如此相待,丽妃娘娘很高兴。”

殷溟负手看向远方,那里似乎浮现出一双杀意透骨,清冷无匹的眼,自言自语道:“有双眼睛最近总在我梦里出现,也不知长了这双眼睛的人是男是女,我总在想,若这双眼睛长在一个女子脸上,那这个女子该是何等样貌。”

刘怀恩哭笑不得,只觉得自从景山温泉回来之后,殷溟一提到那双眼睛,就会大违平时阴冷深沉的性情,露出鲜有的幼稚和傻气。默叹一声,转了话题:“陛下,有消息得知,国医馆日前来了个年轻人,虽然年轻医术却出神入化,有济世活人的手段。据鹰庭探查,这个年轻人化名容二,很有可能是梁国镇国公府二公子容晗。”

殷溟眼中精光一闪,道:“消息可准确?”

刘怀恩点头:“八九不离十。”

殷溟沉吟不语,此次帝都国医堂大开门径,广招天下神医圣手青年俊彦,招揽范围之宽从无前例,不问出身,不问男女,不问国别和种族,只要有实力均可入选,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