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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关山度(4)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害死了安宁公主,害得阿爹郁郁而终,害得自己从此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还有待自己如女儿的宋叔,视自己为兄弟好友的赵无极、刘征……血淋淋的五千英魂,沉甸甸的血债都源自于这个男人。

如今自己拖着病残之身,生已无可留恋,若能在有生之年替阿爹和同伴报仇,也算是没有白活一回。

大乘宫后有条长长的回廊,回廊尽头分岔,一条路往后宫而去,另一条小径沿着山势而上,尽头是座八角双檐高亭,亭角挂着铜铃随风叮咚作响,甚是悦耳,飞檐上挂着横匾——歇山亭。

弯弯眼中恨意迸发,紧盯殷溟,她身法轻灵,剑术鬼魅,往往兵出险招,硬生生在护驾的军士中打开了一个缺口,一口气杀过长廊,追上了歇山亭。

追赶途中匕首被击落,她又顺手夺了柄长剑,剑光始终啮魂摄魄不离殷溟三步。

殷溟被她的剑气所迫,连连后退,突然被亭中的石椅绊倒,摔了一跤。

弯弯见机会来了,银牙紧咬,不顾一切调动内息,剑气顿时长了三尺,剑芒点点,直取殷溟头颅。

剑气如虹,剑尖几乎已经触到了殷溟的颈部。

突然,两把弯刀斜插过来,恰恰格住她的剑,持刀之人内力雄厚,刀剑相交,巨大的力量足足将弯弯震出了一丈开外。

弯弯只觉得五脏内腑都被震得几乎移位,踉跄连退数步方才稳住,定睛一看,两个身着鹰庭杀手服饰的中年男子,横刀挡在殷溟身前。那两人太阳穴隆隆鼓起,人手一把弯刀,眼中精光绽射,显然是内家高手。

功亏一篑,弯弯极其惋惜,将心一横,挥剑再上。

那两个中年男子无疑是鹰庭中一等一的高手,目光凝定,刀法连环快速,老练纯熟。相辅相成,忽虚忽实,变幻无穷。

弯弯以一敌二,倍感吃力,不消一会儿腹部又中一刀,鲜血染红了一袭素白长裙,最要命的是,被寒毒侵蚀的经脉受不住这般强行催动的内息,开始隐隐作痛,有了崩溃之相。

那两人已经看出她力有不继,每一刀使将出来愈加沉稳老辣,刀刀不离她的要害。

周身如同被火灼烧,骨骼经脉无一不痛,弯弯的脸色比纸还白,心知希望愈来愈渺茫,盯着咫尺之外的殷溟,眼中全是不甘,一招回风掠柳,那两把刀一横一竖从两个方向砍过来,弯弯旋身急避,却只能躲过横着朝她颈部砍过来的一刀,那当头砍下来的一刀无论如何避让不过,眼眸中刀刃上的冷光愈来愈近,凌厉的刀风迎头而下,弯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阿爹啊阿爹,弯弯没用,不能替你报仇,到了黄泉幽冥,也无颜再去见你。

眼看弯弯就要被砍死,一直站在两个鹰庭高手身后的殷溟,突然冷喝一声:“住手!”

刀锋已经斩到了弯弯的头顶,那人不愧为鹰庭中使刀的一流高手,闻令迅速收力,手腕一折,刀锋偏转,沿着弯弯的头顶划过。即便如此,刀上凛凛寒冷的杀气,依然在弯弯额头留下了一道细若薄纸的裂口,鲜血如蚓沿着那道细缝蜿蜒流下,在蒙面白纱上沾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淋漓。

殷溟静静看着血染白纱外那双冰山冷泉般的眼睛,淡淡道:“朕要活的。”

那两人互视一眼,齐声应下:“诺!”帝君要活的,他们自然不能给个死人去交差,除非他们自己也想变成个死人,因此再出手时,刀法已有不同,不再是刀刀夺命,而是以攻为守织起一张刀网,试图将弯弯困在其中。

但他们小看了弯弯,她虽然腰若细柳身如纤云,又翩若惊鸿地跳了一曲夕阳秋月,艳惊四座,但她并不是舞姬,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大漠独自求生的萋萋野草,她是险崖傲雪赛霜的月夜莲,她是和野马黑豹一起长大的传奇,她是轻功无双刀法精妙的强者。

对于危险和生机,她都有着与生俱来野兽般敏锐的感觉,此时见那两人刀上的杀气尽敛,便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挽了个剑花,忽然变招,只见剑芒大涨,空门全开,杀招尽出,招招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险招狠招,明明这一刀已经劈向她的心口,但她不但不躲不避,反而合身而上,反削对方头颅,明明那一刀可以戳进她的腹部,她连眼光都不多瞟一下,依样画瓢,同样反手一剑直指对方腹部。

那两人惦记着帝君的命令,不敢下杀手,那些即将劈向她心口,捅进她腹部的刀,不得不在即将碰到她衣袂的时候收回,而她的剑却一往无前。

两个鹰庭高手一时间被她逼得手忙脚乱,穷于应付,弯弯打得极快,将那两人逼得连连后退,趁两人无奈分神间,突然一招青烟扬飞絮,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剑,从两把刀的缝隙中钻了过去,掠向殷溟。

剑身微颤,带着嗡嗡不绝的镝鸣,这一剑集合了她所有功力和心血,带着无穷的恨意和杀气,势在必得。

刺客被鹰庭高手拦下,殷溟并不着急离开,而是站在后面旁观,初见她时的震惊已经平复,心神凝定之下,他又是那个君临天下,阴鸷深沉的帝王,但不知为何,此刻看到她那双秋水寒潭般的眼睛,冷漠如铁的心里竟有些许惊喜和雀跃。

本以为是惊鸿一瞥,再无相见可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更没想到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为刺杀自己而来,殷溟觉得今天这件事很是有点意思。

正看得入神,却不料弯弯居然能够穿过鹰庭两大护法的刀网,朝他迎面扑来。他和她的距离如此近,近到能看清她烟色水晶般的瞳仁里自己的影子。

殷溟面无表情,急退数步,弯弯如影随形,剑气如风。那一剑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殷溟嘴角牵起一抹饶有兴味的残酷笑意,扯过旁边的一个太监,挡在自己身前。

“扑!”

弯弯一剑穿心而出,将那个可怜的倒霉鬼刺了个透心凉。

拼尽全力刺出这一剑后,弯弯觉得胸腹之间骤寒,似乎滔滔江水瞬间冰封千里,本来在经脉中流转的内息被冻住凝固,身形顿时一滞。

宫外呼喝声大起,无数锦衣卫手持兵刃涌入,那两个鹰庭高手也杀了过来。

终是杀不了这个人了,弯弯万般不甘地盯着殷溟,她恨死了自己。

“拿下。”殷溟站在人群中,看着她,冷冷下令。

弯弯拼出最后的力气,长剑挥舞成圈,荡开周围长枪剑戟,从怀里掏出个玉瓶一挥,瓶子里的绿色粉末飘飘荡荡,空气里全是呛鼻的味道。

“有毒……保护帝君……”锦衣卫们打着喷嚏,涕泪横流。

弯弯趁机一剑劈开挡路的几把刀,纵身跃了出去,几下起跃,消失在后面的山林之中。

殷溟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玉瓶,拈起少许绿色粉末细看。

山葵粉,内服可治呕吐腹绞痛,外敷可治手足关节疼痛。

殷溟哭笑不得,看向亭外的山林,淡淡道:“把她抓回来,朕要活的。”

锦衣卫指挥使见殷溟语气淡淡,喜怒难辨,有种一脚踏空无处着力的感觉,摸不着头脑。

要活的,是想抓回来逼问幕后主使吧?

锦衣卫指挥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戴罪立功,抓到那个刺客就打断双脚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以锦衣卫的手段,精钢铁汉都要断三截,不怕她不说出幕后主使之人。

殷溟这边看见他的表情,心中狠狠骂了三句白痴、白痴、白痴!若是刘怀恩在侧,察言观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哪里用得着他再多费唇舌去解释。

“不许打折手脚,不许酷刑逼供,不许上手镣枷铐,总之连一根寒毛都不许伤,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自己什么时候那么啰唆唠叨过,殷溟心中烦躁,瞪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眼,狠狠拂袖而去。

锦衣卫指挥使被他瞪得头顶发麻,连忙肃然,躬身行礼应道:“诺。”

大乘宫依山而建,那座山本来也郁郁葱葱,甚是青秀,却被屋宇相连气势磅礴的宫阙抢了风头,众人提起只说“大乘宫后面那座山”,久而久之,山本来的名字就被忘了,被简称为后山。

后山不高,林却茂深,山中积雪难行,上千的锦衣卫在山中彻夜搜索,刀锋扫过草丛、积雪,连一个小雪堆都不放过。

已经搜了一夜,却不见刺客踪影,锦衣卫指挥使紧皱眉头。

楼誉身着朔国锦衣卫服饰,混在搜山的队伍中,拉低的帽檐遮住了眉眼间焚心的焦灼。

昨日事出突然,他虽然出手挡下了对弯弯威胁最大的刘怀恩,但自己也被挡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鹰庭以及锦衣卫反应迅速,无数人持刀带剑追着刺客而去,心中就像着了火一般焦急万分。

进宫赴宴不便携带兵器,使团中大多数是文臣,关键时刻,真正能用的只有侯行践一个。

楼誉一边和刘怀恩交手,一边给侯行践使了个眼色。侯行践本就觉得这个舞姬好生熟悉,正皱眉苦思在哪里见过,直到看到她长袖舞尽寒剑现,剑术精奇,身法清逸轻灵,脑子里似电光一闪,浮起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又见自家王爷突然暴起,亲自出手拦下了鹰庭总管,便知道肯定是了。

时隔多年,他们可能认不出来,但王爷绝对不会认错,都长成大姑娘了啊。

一时间百感交集,侯行践只觉得鼻子酸胀,喉头里哽咽一声,堂堂七尺铁汉差点当场落下泪来。此刻接到楼誉眼色,心领神会,当即绕过楼誉和刘怀恩的战团,趁着宫中大乱,顺着人群冲进了殿后。

彼时殿后已是千军万马,无数锦衣卫和鹰庭高手源源不断涌来,通往歇山亭的山径狭窄,亭子又小,挤不下那么多人。无数人只得站在长廊上,仰望鹰庭两位护法和刺客在亭子里打得风生水起,根本插不上手。

长廊里人满为患,侯行践一路冲到了这里,就再也过不去了。眼见弯弯受伤落于下风,心急如焚,夺过身边锦衣卫的腰刀,足尖轻点栏杆跃起,就要硬冲。

刚刚跃起就被人一刀拦了下来。

“使臣要做什么?”

侯行践一身梁朝使团的服饰,在一水青色的锦衣卫制服中显得突兀,梁朝使臣半炷香前还是帝君的座上客,因此虽然他行为古怪,但锦衣卫没有得到上司命令前,也不敢一上来就对他来硬的。

侯行践脑子动得快,说谎话半个磕绊都不打:“来帮助你们护驾。”

没看到那么多人在排队吗?我们想去表忠心都还没地方站呢,哪里轮得到你。那锦衣卫头领模样的人心里骂了句娘,无奈又骄傲地挥手道:“区区刺客不在话下,皇宫重地外人不宜久留,贵使请回。”

侯行践心系弯弯安危哪里肯走,正想不管不顾立刻翻脸,挥刀砍将上去,就看见弯弯负伤逃入了山林。

得到侯行践的消息,楼誉出宫后片刻不停,即刻转到后山,打晕了个锦衣卫,换上对方的衣服,混进了搜山的队伍。

天色渐渐泛白,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听侯行践说她负了伤,不知道重是不重,冰天雪地里无药无医,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来。楼誉心里如油煎火烤,攥着铁拳几乎捏碎了刀柄。

弯弯别怕啊,楼誉哥哥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一定不要死,一定不能死!

山顶南麓隐隐传来兽吼,锦衣卫们搜了一夜,又累又冷又饿,一肚子牢骚抱怨,此时听到吼声更是烦躁恼火。

“后山什么时候有了老虎?”

“找了一晚上都没见影子,山那么大,说不定刺客早就被老虎吃了。”

“再这么找下去,刺客还没找到,兄弟们要先被冻死了。”

已有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揉着冻僵的腿脚,不愿起来。更多的人有样学样,各自找了雪少避风的地方歇脚。

没人发现,队伍里无声无息地少了一个人。

楼誉不惜内力,将轻功运到极致,如蜻蜓点水,飞鸟落枝,在雪地树林中急掠。

后山南麓是险崖,山壁高峻,倚天如削,即便猿猴亦难攀爬。料想刺客不会自寻死路往那边去,锦衣卫便把搜索的重点放在北麓,打算由北往南,一步步把刺客逼入绝境。

因此,楼誉一路急掠,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即便遇到几个零星的锦衣卫,对方也只觉得眼睛一花,似有一道青色残影掠过,待揉揉眼睛再看时,却不见了。

险崖下的树丛斜刺里窜出头黑豹,瞬间奔到楼誉身边,速度竟似比楼誉还要快上几分。

楼誉脚下不停,与黑豹并肩狂奔,沉声道:“小黑,她在哪里?”小黑鼻翼扇动,深嗅了几下,率先向崖顶的雪坡奔去……

崖顶上,一袭素白的裙裾被埋在雪里,隐约露出的斑斑血迹,尤其触目惊心。弯弯俯卧在雪地里,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脸色却和飘落山崖的飞雪一般,白得几乎透明。

气海里的内息已被寒毒吞噬殆尽,经脉好像在一寸一寸地断裂,浑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出来冻成冰块再输入血管里一样,冷到极致。

种种记忆纷至沓来,画面般在脑海里掠过——肮脏的街角处,阿爹将自己抱了起来;异迁崖下大红傲娇地喷着鼻息,小黑无赖地滚作一团撒娇发嗲,开满千日草的草原上,奔腾如激流的野马群……

还有拓跋宏达扛着黑铁大刀憨傻的模样;容晗如初阳般温暖的笑容。

还有他,他和她初见的那天,阳光清澈明媚,柔柔地笼罩在两人的眉眼上,那么好看,那么明朗,那么没心没肺。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强行控制着不要失去知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崖边爬去。

阿爹,弯弯要来找你了。没能给你报仇,本没脸来见你,但是阴间冥泉那么冷,有你在身边,弯弯才不会害怕。

眼前发黑,手已经摸到了崖边凸起的石块,空荡不见底的高崖下白茫茫一片虚空,耳边只余凄冷的风声。

弯弯正要纵身跃下崖去,却听到衣袂掠空之声急响,下一秒,她已经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下意识地挣扎,一掌打过去,却被人轻握住,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无尽痛楚。

“弯弯,是我。”

他的怀抱温暖干燥,带着一抹檀香气息,萦绕鼻端,说不出的安稳熟悉。

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温厚有力的心跳,弯弯的神智还未清醒,却下意识地放松下来,绷紧的身体软在他的怀里,毫无防备地晕死过去。

她的手比山顶上结了一个冬天的冰还要冷。

楼誉紧紧拥着她,迅速把住她的脉门,毫不吝惜地将内力汩汩输入她的体内,硬生生烘出一丝暖意,护住她即将冰冻凝固的心脉。

弯弯,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

雪越来越大,高崖上横风肆虐,雪片似撕碎的棉絮,遮天迷地,挡住了人的视线,也暂时阻挡住了锦衣卫们搜山的脚步。

弯弯的身体越来越凉,小黑在她身边盲目地转来转去,不时用鼻子拱拱她冰凉的手,低声呜咽,显得有些急躁不安。

这里太冷了,楼誉心急如焚,却知道自己不该乱也不该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观察这高崖的地势情形。

他领兵作战多年,极擅观察和利用地形,眼光只那么扫了一圈,便把这高崖的地貌看得清晰透彻,将弯弯抱到一个避风的山缝间,楼誉把她衣裙上长长的水袖撕开,缠绕成绳,然后将她负在自己身上。

她轻得好似没有重量,楼誉轻轻颠了颠,确认绑得够牢固,方才眼光一转,看向崖边那块凸起的巨石。

他刚才虽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圈,已经发现这高崖看似险要,其实最险的地方就是那块巨石。

巨石伸出崖体数尺,临风悬空,似一只巨大的鹰嘴勾起,下面白茫茫一片,深不可测。

但仔细观察之后看得出来,只要能越过巨石悬空的地方,再往下的山势渐缓,虽然依然陡峭,却并非天堑般不可攀越,而越往下,路就越好走。

简而言之,只要能越过这块巨石,就能下山。

楼誉踏上了巨石,风大雪急,他的衣袂鼓鼓作响,弯弯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满头青丝被山风吹得在空中拉出一条条弧线。

抹掉落在脸上的雪片,楼誉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往前走了两步,半只脚已经悬空。

远远看去,他身临千仞绝境,摇摇欲坠,山风卷着雪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