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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关山度(6)

容晗心里无比震惊,连忙以银针探穴,探向她的经脉和气海,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重,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早已经将寒毒牢牢逼困于气海,此刻怎么会不受控制到处乱窜,将经脉侵蚀到如此地步?”

这不可能!

随着银针探过她周身大穴,容晗的心越来越凉,不甘心地又重新探了一遍,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

“怎么样?”楼誉不通医术,眼睛盯着他,紧张万分。

气海已破,经脉皴裂,寒毒攻心。

怎么会这样!

自己从医以来,即便面对最险恶的疑难杂症都能沉稳自信,手到病除,从未像今日这般彷徨失措,明明看着她在身边,却陡生无力之感。

容晗没有回答,无力跌坐床沿,少有地露出了茫然绝望的神色。

楼誉看到他的神情,心中猛沉,着急追问道:“到底怎么样?你在她身边那么久,她的病情你最清楚不过,以你的医术一定能手到病除的,对不对?”

这话带着不自知的极度恐慌和不安。

容晗神色木然,怔怔地摇了摇头。

医者从事的工作说得简单点,和补屋顶的泥匠、剪树枝的花工一样,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些修理补足。

如今弯弯的情况,就好比即将倒塌的房舍,枯槁萎缩的干枝,生机衰亡枯竭。

“我将她的寒毒困于气海,没想到她反而引寒毒与内力相搏,借以恢复功力。她早存了必死之心,我和她相处那么久,竟然没有看出来,我……我……我真是该死。”

容晗神情惨淡,恨不得连扇自己几个耳光,想到自己徒顶了一个神医之名,却连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心中大恸大悔,忍不住眼眶一热,泪水滚滚而下。

楼誉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掐住,剧烈的疼痛逼得他无法呼吸。

看向床上毫无生气的弯弯,无法相信地摇了摇头,自己刚刚才和她重逢,难道就要死别?

不!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楼誉登时被一种沉痛无比的惊恐压倒了,如同一只暴怒发狂的狮子,猛地抓住容晗的前襟,怒吼道:“你不是神医杜炎的徒弟吗,你不是妙手回春医人无数吗?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怎么可能治不好她?我要你治好她,你必须治好她!”

容晗为人温和,此刻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愤怒,一把甩开楼誉的手,吼道:“你以为我不想治好她吗?如果能够交换,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让她活着。”

双目恶狠狠瞪着楼誉,满腔怒火汹涌澎湃:“若不是你,她怎么会入伍当兵?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远征朔国?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身陷沙湾?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身负重伤寒毒侵体?若不是你,她怎么会嗓子受损撕裂,从此说不出话来?!”

“她变成今天这样都是拜你所赐,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容晗愤怒无比的指控,如同声声惊雷,一阵一阵重重地打在楼誉的心上,震得他脸色煞白如雪。

“你明明知道她被困沙湾,命垂一线,却不派兵救援,你可知道她心中的绝望和痛苦?”

“这四年来,她虽然不能言,却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难过的模样,但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苦,若不是悲苦到绝望,她又怎么会去刺杀殷溟自绝生机?”

“楼誉,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眼见弯弯垂危,容晗郁于心中多年的悲愤破堤而出。

楼誉跌坐地面,眼底俱是惊痛和自责,半晌,方才喃喃道:“你刚才说,弯弯嗓子毁了,从此说不出话来?”

容晗再也忍不住,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楼誉的对手,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胸口,狠狠地一拳轰在他的脸上:“没错,都是你害的!”

楼誉踉跄后退几步,鼻血长流,却不揩拭也不还手,喃喃道:“你刚才说,弯弯一心求死,自绝生机?”

容晗点点头,又是一拳头轰过去,正正打在他的脸上。他虽然武力值不高,但毕竟是个男子,这样毫无技术含量直来直往的挥拳头揍人生下来就懂,根本不用教,拳拳带风,力道很大。

楼誉又被打得连退数步,直接撞到了墙上,带倒墙角的雕木花架,上面的一只青瓷花瓶砰然落地,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

侯行践把容晗送到厢房外后,想到他们两个人和弯弯可能会有一番撕心裂肺感人肺腑地互诉衷肠,就自觉地等在门口,没有进来。

却不料撕心裂肺是有了,感人肺腑却八竿子打不着边,里面两个男人如同暴怒的狂狮一般动起了手。

自己错了,什么多年未见互诉衷肠,分明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

后来听到自家王爷只挨打不还手,侯行践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冲进去,站在楼誉身前,替他挡下了容晗的一拳,虎目含泪地恳求道:“容公子,当年是我假装王爷的笔迹拒绝了沙湾求援,你要打要骂要杀,我一力承担,绝对不躲不闪。”

梗梗脖子道:“总之都是我的错,和王爷无关,你和弯弯都误会他,躲着他,他却满天下在找你们,哪怕一丝线索都不肯放过,这些年王爷太苦了,你不要再怪他了。”

楼誉抹掉鼻子的血,推开侯行践:“老七,你走开,让他打,他是替弯弯打的,我该受。”

容晗看着他满脸的血,握紧的拳头顿在空中,却怎么都砸不下去。

楼誉看着容晗,声音沙哑:“容晗,当年我没能及时兵援沙湾,是我终身之憾,你今日哪怕杀了我,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你救救弯弯,救救她。”

容晗的拳头缓缓放下,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指缝中传来悲痛已极的声音:“我怎么会不想救她,可是……”

“难道以你的医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楼誉捏紧拳头,依然不肯放弃。

容晗的医术如何,他心里有数,如果连容晗都没有办法,天下虽大,还有谁能救弯弯?

容晗抱着头,手指狠狠嵌进头发里,一言不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男人木木地呆在原地,神情空洞而绝望。

正在此时,床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窸窣,似乎被子里的人略略动了一下手脚。

声音极小,小得侯行践根本就没听见。

但在楼誉和容晗听来,却一瞬间如同雷鸣,两个斗鸡似的男人不约而同跳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蹿到了床边。

弯弯眼睛并没有睁开,一只手却伸在被子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在昏迷中也感到了痛楚。

“她动了!”楼誉又惊又喜,轻握住弯弯伸出被子外的手,觉得她的手瘦骨伶仃,骨节突出,心中一酸,再不肯松开。

容晗的反应极快,拈起一支银针,极其快准稳地刺入弯弯额前的神庭穴,随后搭住她的脉搏,闭眼细探。

“脉象虽然续续断断却比刚才有力了一些。”霍然睁眼,又用银针探穴,脸上渐有了惊喜之色。

“奇怪,气海中隐隐约约有丝内息和护在心脉的暖意相呼应,互为消长。难道是你刚才输入的内力,激发了弯弯气海中残余的内息,自然而然开始抵抗寒毒?”

如同在漆黑混沌中看到一丝光亮,楼誉大喜过望,毫不犹豫道:“那我再多输一些给她。”

“你的气海总有枯竭的时候,如果弯弯自己不能调动内息,输再多都没有用。”容晗的语气依然凝重,脑子里飞快搜索自己所读过的医书及医案。

杜炎的医舍里最不缺的就是医书,他自小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读过的医书和经手的医案如满天繁星,多不可数。

但足足想了一盏茶工夫,也想不出有医书记载过类似的病例和诊治手段。

苦思不得方法,容晗双眉紧蹙,额头渗出一层细薄的汗珠。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战战兢兢的声音:“容大夫,我或许有办法。”

容晗刚抬起头,侯行践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拎小鸡似的从门口把说话的人拎了进来。

“你放我下来!”方筝胡乱踢打,怒瞪着侯行践,恨不得咬他一口。

每次都用拎的,她又不是小狗。

侯行践将她放下,容晗着急地问道:“方大夫,她气海极寒,经脉脆弱,脉细且缓,内息凝滞不可自生,实在是险极危极,我想了许久不得其法,你有什么办法?”

方筝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办法可不可行,有些心虚道:“容大夫,若论医术,我万万不及你,但是我从小专心研读女科,对女子的诊治调护颇有心得。百年前神医方中景在《女科经论》中有记载,女子性寒,多气血虚亏,若非重症,可以补气益血之药方缓缓养之,若是寒极若冰,只得以寒驱寒。”

她有些紧张地咬咬嘴唇,继续道:“我从前在想,寒极若冰的话,人不早就死了吗,哪里还等得到后续的诊治?加上从医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寒极若冰的患者,所以并没有细细琢磨过书中的这句话。但今天看到这位姑娘的情况,方才明白原来世上真的有寒极若冰的病例。那么依照方神医所说,以寒驱寒会不会就是诊治之方?”

容晗眼睛一亮,继而疑惑道:“方中景的《女科经论》早就失传,即便是我师父的医谷中也只存得一张半纸,你又怎么会读到这本书的完本?”

方筝脸上一红,声音虽小,却带着骄傲之意:“方中景乃家祖,这本书是祖传家宝,得我家先辈无数次誊抄,因此保留得非常完整。”

“原来方大夫是神医之后,失敬失敬。”容晗隐隐看到了希望,又问道,“敢问方大夫,以寒驱寒是什么意思?”

“家祖书上只有这么一句,并无其他解释。”方筝显然有些犹豫不定,“所以……”

“所以什么?我说你说话能不能利索一些,吞吞吐吐的把人急死。”侯行践急不可耐,大声问道。

“所以死马当活马医。”方筝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头说道,“我想试着用极寒的药物,配以寒冷冰泉,内服外浸,达到以寒驱寒的目的。”

楼誉不知道她是谁,听得她这么一说,似乎之前并无前例可循,握紧弯弯的手,冷冷地看向她,道:“我不管你是谁,若没有十成把握,我绝不会让她轻易履险。”

一句话说得平淡无波,却带着浓重的威胁压迫之意。

方筝忍不住打了两个寒战,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心里惊骇,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凉王了,一身气势果然和冰山一样,吓人得很,哪里像我们容大夫,温文尔雅,平易亲和,似春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容晗身后挪了挪。

侯行践一脸疑问地看向容晗:“这丫头说得靠不靠谱?弯弯本来就极寒,如果再用寒药,怕是连最后一息微弱的暖意也难保,会不会太过行险?”

容晗眸光微动,沉思片刻,突然看着楼誉,问了个无来由的问题。

“你说你带着弯弯逃出来时曾经跌落过冰潭?”

在来之前的马车里,他已经从侯行践那里了解了其中大致的过程,此刻再问,其实是为了确认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没错。”楼誉点头。

“潭水很冷?”

“非常冷。”

“比冰还冷?”

“比冰还冷。”

容晗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良久不语。

楼誉紧紧握住弯弯的手,凝神盯着容晗,本已绝望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希冀。

半炷香后,容晗方才抬头,脸色严肃凝重,似乎下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对楼誉道:“我决定按方大夫说的方法,试一试。”

楼誉眼中精芒一闪,急切道:“你有把握?”

“没有。”容晗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

容晗看着弯弯,道:“你们跌入冰潭,弯弯本已是极寒之身,按常理难免会伤势加重,可是之前她内息波动,破败不堪的气海中却隐约有了丝生机,这十分奇怪,有违医理。”

他扫了眼楼誉,接着道:“我本以为是你的内力所引,但仔细一想,却可能是被冰冷的潭水所激,达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冻伤的病患不能直接用热物敷润,必须先用冷水浸泡伤处,否则伤处会溃烂一样的道理,方神医所说的以寒驱寒,想必是这个意思。”

“万一你猜错了呢?弯弯再受不得如此折腾了。”楼誉握着弯弯的小手,万般踌躇,难以抉择。

“楼誉,弯弯的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事已至此,我们不得不赌!”

容晗眼中皆是一派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定,他是医者,这个艰难的决定,必须由他来下。

良久,楼誉终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将弯弯的小手放回被子里,忽然掀袍单膝跪下,向容晗和方筝抱拳行了个大礼,极其郑重地道:“拜托了。”

侯行践目露震惊,知道王爷这郑重一拜的分量,想都不想,也跟着单膝跪下。

方筝吓得连退数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傻傻地看向容晗。

“用不着拜托我,我想救活她的心,不比你少分毫。”容晗脸色如铁,转头道:“方大夫,你去准备冰桶为弯弯浸泡,我来开药。”

方筝一蹦三尺高,叫道:“我这就去。”

蒙头冲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刹住脚步,转头看向楼誉和容晗,咬着嘴唇,极其艰难地开口:“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让你们知道。”

“什么事?”

楼誉和容晗见她神情严肃凝重,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方筝支支吾吾了几句,索性将心一横,大声道:“弯弯姑娘受此极寒相逼,寒毒固然可能被驱除,但是……但是恐怕从此有碍子嗣,永远不能有孕。”

楼誉和容晗一愣,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惊痛。

随即默默扭头,不约而同挥手吼道:“还不快去!”

后面那句话,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出口。

我只要她活着,没有子嗣虽然遗憾,但只要她能活下来,就比什么都好。

厢房的门紧闭。

方筝在屋里帮弯弯以寒泉浸泡,容晗亲自去抓药煎药。

楼誉不便留在屋子里,只得守在门外驴拉磨似的来回踱步,寸步不敢离开。

侯行践一根棍子似的杵在不远处,看着自家王爷来回转圈,默默地数着。

第一圈,第二圈……第三百一十五圈,第三百一十六圈……第八百八十八圈……

数到后来,自己也数乱掉了,只得沉重地叹了口气,想到情之一字如此伤人,默默地把自己娶媳妇的日程又往后压了压。

厢房里毫无动静,等待的每一刻对楼誉来讲,都是煎熬和折磨。

约莫一个时辰后,容晗提了个药罐回来,罐身密实地裹了数层厚棉布,以防热气外流。

“黄连,知母,忍冬,苦参、八仙草、北豆根,白残花……”容晗站在他的身边,也不看他,而是盯着紧闭的厢房门,道:“这罐子里,是我能想到几乎所有极寒的药物,共二十八种药物以十碗水煎成一碗,身体再强壮康健的人服下去,都会大伤元气,身子不好的,说不定喝下去之后就会立刻死掉。”

楼誉默不作声,看着厢房,半晌,方才开口道:“我真希望躺在里面的是我而不是她,这些年,面对任何艰难苦恨折辱羞耻,只要想到她还在世上某个地方等着我,我就充满了勇气。”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中的苦涩仿佛浓得能榨出汁水:“容晗,弯弯为何不愿意见我?”

不待容晗回答,他又接道:“难道是因为她不能说话了,所以没头没脑地自卑,怕被我小瞧了?”

说罢,苦笑摇摇头:“这小丫头就喜欢胡思乱想,”

容晗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娇小人影,素裙长发如水墨般带着不真实感,站在梅影雪地里,一动不动看着远方,全身上下除了清冷凄楚之外还带着化不开的思念,恰似楼誉如今嘴角的温柔。

心里一酸,眉梢一挑,语气中带上了挑衅:“楼誉,你会不会因为弯弯哑了,就看不起她?”

楼誉神情不动,淡淡地反问道:“那你呢?你会不会因此小瞧她,远离她,不再喜欢她?”

“我当然不会!”容晗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却愣住了,两人对话那么久,他第一次转头看向楼誉,半晌方道:“你知道我喜欢她?”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式,语气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楼誉点点头,也转头看他,却直接跳过了他的问题,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也不会。”

语气同样坚定得不容置疑。

两人四目相对,眼光交汇处似有火星碰撞,各有不退半步的冷硬和坚决。

四周温度仿佛骤然降低,就连站在一丈之外的侯行践都被波及,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楼誉终于转过头,语气里有浓重的悲伤:“容晗,弯弯的嗓子是怎么哑的?”

弯弯在战场上不顾一切地嘶吼,伤了嗓子,之后又被寒毒所逼,嗓子几乎全毁,只能发出刀锯般嘶哑难听的声音。

她因此再也不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