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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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关山度(9)

“心情不好是真的,不过这么处置他,却是想送你个人情。”殷溟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前些日子,朕当朝削了你的面子,今天加倍还给你。”

斥责鸿胪寺丞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而刘怀恩的一句求情,竟然能让帝君改变心意,这必定会让所有大臣在心中重新衡量他的分量。

朝廷本来就是天下最趋炎附势的地方,从此“刘怀恩”这三个字会像镶了金边一般,金灿灿沉甸甸,无人胆敢小觑。

这个面子真的很大。

刘怀恩跪下行礼道:“老奴惶恐。”

“你不用惶恐。”

殷溟站起来,慢慢踱向殿外:“前几日朕当朝斥责你时,无一人替你说话,朕知道,那些文武大臣,仗着出身好就自命不凡,尤其是那些读过几年书的文臣,向来看不起你。”

顿了顿,不屑冷笑一声:“今日朕就要让他们知道,朕身边的人他们动不得,就连瞧不起,也不配。”

刘怀恩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语气亦无一丝波澜:“多谢陛下。”

“嘴上说多谢,你心里正在骂我一箭双雕,是也不是?”

殷溟转头看他,突然叹了口气,承认道:“没错,陈良中那老家伙最近和吏部侍郎走得太近了些,如今既办了他又给了你一个顺水人情,明明什么事都有利于自己,却还要你感激涕零,确实不要脸了点。”

刘怀恩低垂眉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殷溟踱出大殿,站在白玉阶上,遥看立于大殿两边的那对紫铜神兽獬豸,静静道:“怀恩,朕有一统天下的雄心,这条路注定孤独寂寞,朕的身边只有你,所以你一定不要在朕得到天下之前死了。”

一贯的傲然霸气,却带着丝说不出的落寞惆怅。

默默看着他显得有些寂寥的背影,刘怀恩一向冷漠凉薄的心,此刻终于有了些暖意。

躬身道:“老奴必定鞠躬尽瘁,助陛下得偿所愿。”

殷溟仍然看着远处,却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陈良中铩羽而归,楼誉避而不见,其中必有蹊跷。”

这几天锦衣卫和鹰庭把后山和帝都翻了个遍,却连根女刺客的头发都没找到,又想到遇刺当天楼誉的古怪表现,刘怀恩点头道:“刺客不可能飞天遁地,老奴猜测,她就在大梁使团的驿馆里。”

殷溟沉吟道:“千里迢迢带个女子来行刺朕?楼誉不可能做这种蠢事。这女子不是大梁使团的人却能藏在大梁使团之中,她和楼誉有什么关系,倒是叫朕十分好奇。”

刘怀恩垂眸道:“必然是对楼誉非常重要的人。”

殷溟眼中掠过一丝冷光,想了想,转头淡淡道:“陈良中没有办法,那么怀恩,你就亲自去走一趟罢。”

刘怀恩俯身恭敬领命,转头就要走,却又被殷溟叫住。

“等等。”

殷溟凝视着他,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压迫而来,一字一字道:“那个女子,朕要活的。”

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对那个女刺客的杀心。

刘怀恩暗暗心惊,加上之前心底闪现的那一抹温暖,生生将满腔的杀意浇淡了些,须臾之间的决断已与之前不同。

既然帝君要活的,就给他活的。

大不了将那女子手脚经脉挑断,再送到他身边,毫无杀伤力的女子只能用来暖床,就算多十个八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墙边一棵大树枯木败枝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而落。

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看着街面远处黑压压纵马而来的朔国骑队,剧烈发抖,但依然坚持着不退半步,甚至还挺了挺不算宽厚的胸膛。

骑队越来越近,清一色的鹰庭服饰,最前面那个人面色暗黄无须,身材干枯瘦削,略显混浊的眸中偶见神光内敛,正是刘怀恩。

须臾之间,骑队已到驿馆之前,鹰庭高手齐齐翻身下马。刘怀恩却不动,骑在马上把玩着马鞭,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王传明。

冷冽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王传明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脸上却扯出了一个骄傲又不屑的笑容,“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摇着扇子,主动迎了上去……

半个时辰前,楼誉下达了全体一起跑路的命令。

殷溟是什么样的人,楼誉再清楚不过,他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必然会不择手段誓不甘休,王传明能糊弄过一次,却糊弄不了第二次。

上次鸿胪寺丞铩羽而归,下次再来的,想必就是刘怀恩。

不用考虑什么天下悠悠众口文人诘问,仅凭“窝藏刺客”这一条,就足够殷溟立刻翻脸,将大梁使团格杀在驿馆之内,之后还能坦坦地写封信昭告天下,把大梁皇帝骂得狗血喷头。

走,必须要走,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走!

容晗说弯弯如今的情况只能撑六天,楼誉看着躺在床上的弯弯,眼中尽是担忧和焦虑。

他这一生面临过无数次绝境,每每都在所有人以为再无希望的时候,化险为夷,安然闯关。

弹指之间兵临城下时,没有惊过;削爵免官打落尘埃时,没有慌过;运筹帷幄逼宫夺权时,没有怕过。

而此刻,他却既惊又慌且怕,有了难以决断的忐忑。

因为这次关系着他最爱之人的性命,必须万无一失。

他已经错过一次,那一次的判断错误,害得他和弯弯四年生死两茫茫,所以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错!

思考沉吟良久,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坚毅和决断,抬头下令道:“侯行践。”

“属下在!”

“你带四百人护送弯弯和容大夫,扔掉所有行李,只留清水和干粮,抄小路,昼夜不停地赶路,必须要赶在六天内回到凉州。”

侯行践随楼誉在边境和朔国作战多年,最了解朔国的地形地貌,闻令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沿途的小路近路,咬牙应下。

“诺!”

“冯龙!”楼誉转头叫道。

“属下在!”

“你带着剩下的黑云骑,护送王大人和文臣们乔装打扮走另外一条路,你们不是殷溟的目标,阻力会小很多,务必保证王大人的安全。”

“诺!”前锋营校尉冯龙肃然应下。

“楼誉,那你呢?”容晗问道。

“我负责引开追兵,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露了行踪,必然能吸引大部分的追兵,到时候你们就借机而逃。”

“王爷,单枪匹马引开追兵,这太危险了。”侯行践和冯龙忍不住叫道。

“我一个人目标小,能躲能跑反而方便,就这么决定,你们先走,我殿后。”楼誉大手一挥,是不容相劝的坚决。

侯行践和冯龙扭头对看,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焦急,却都知道楼誉的脾气,不敢再劝。

“我不走。”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王传明和方筝尴尬地互视一眼,王传明甚是有礼地点点头:“方姑娘,你先说。”

方筝也不客气,涨红了脸,急道:“西凉王,容大夫,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明明知道这一去杀机遍布,生死难卜,这女子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

楼誉心里微感意外,转头看向容晗:“你来定。”

容晗看着她,无奈且感动,恳声劝道:“方大夫,我们这一路如履薄冰,实在是险极,你从未在朔国人面前露过脸,他们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只要悄悄走出驿馆回到家中,就能得保平安,又何必跟着我们搭上性命。”

“容大夫,我父母早亡,在帝都无亲无故,家无累财,没什么可连累牵挂的。”

方筝的眼眶发红,扑哧扑哧落下泪来,哽咽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在我心里,你却是我最可亲可近可信的人,我……我不怕死,你就带上我吧。”

她如此情真意切,傻子都能听得出其中的爱慕之意。

同是为情所困,楼誉看向方筝的眼光中,便带上了一丝善意的了然和惺惺相惜。

侯行践看见方筝哭得伤心,不忍道:“王爷,万一朔国鹰庭查出了蛛丝马迹,我们这一走,如果有了危险谁来管她。不如让她和我们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容晗双眉紧锁,备感踌躇和为难。

楼誉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待他回答,转头道:“侯行践,方姑娘和你们一起走,保护好她。”

“诺!”侯行践看看方筝,大声应下。

方筝大喜,抹掉脸上的泪水,冲着楼誉感激一笑。

“咳咳,”王传明清咳两声,提醒大家自己的存在,“王爷,下官不走。”

楼誉霍然回头:“王大人?”

“王大人,你傻啊,现在这种情况,不走就是个死。”之前驿馆门前的那场唇枪舌剑,让侯行践对王传明的观感大为好转,此时见他不肯走,顿时急了。

“身为一国使节,身负扬国威、传礼仪、交涉谈判之使命,代表了我大梁的国体,受皇上重托,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拜送书于庭还未结束,两国依然遵守着停战和谈,安养生息的协议,身为一国使臣,若悄无声息地离开,难免落人口舌,让大梁为天下人诟病耻笑。”王传明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迂腐!你以为留下来给他们杀,朔国帝君就不会挑起战火了?该打的时候他们一样照打,杀你就和碾死只蚂蚁差不多,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古往今来有多少使臣死在脑子转不过弯上,都是笨死的。”侯行践磨牙,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晕了打包扛走。

“追兵很快就会赶到,你们带着伤患弱女走不快,我留下来,多少能拖住他们一点儿时间,你们可以跑得更远一些。”

王传明向楼誉郑重作了一揖:“苏武牧羊十九年持节不屈,唐雎以布衣冒天子之怒,王传明虽然不才,愿效仿之,望王爷成全。”

楼誉凝视着他,长时间不语,神色渐渐凝重而严肃。

王传明亦回视他,目光相接处,尽是通透淡定的视死如归。

“王爷,这次出使不同往日,不再用献媚卑谦,而是能堂堂正正傲然立于庭上,身为使臣能如此,我多年心愿已得偿,若能为国为民为……兄弟,再做一些事情,下官此生光耀至极,再无所憾。”

在场的多是看淡生死的铁血汉子,他那一声江湖气颇重的“兄弟”,却硬生生将眼泪逼出了众人的眼眶。

两人对视片刻,楼誉知他心意已定,多说无益,缓缓拱手,郑重无比地行了个大礼:“王大人,您虽然不会武艺,却有大仗义大气魄,楼誉无比佩服敬重。”

王传明微笑回礼,又向众人团团一揖:“事不宜迟,众位将军还是打点行装,早做准备吧。”

又向冯龙深深一躬,道:“冯将军,礼部的其他同僚就拜托你了。”

冯龙脸色肃穆,连忙拱手应下。

王传明的眼光扫过众人,微微点头以示告别,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大人!”侯行践急行两步,虎目含泪,忽然掀袍单膝跪下,铁拳紧握置于胸前,无比认真庄重地行了个军礼,语气铿锵有力:“今日终于得以见识了读书人的气节脊梁,有王大人在前,侯七这一生,再不敢小觑任何读书人。”

王传明眼角周围的纹路舒展开来,笑得宽慰舒畅,点点头,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房门……

如今,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独对呼啸而来的鹰庭杀手,看着杀意森森透骨的刘怀恩。

面带微笑,缓步上前,一步一步,坦然而淡定地走向一条面向死亡的路。

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驿馆,一阵寒风刮过,卷起了细小密匝的雪花。

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终于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