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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殷溟番外

我心中有一把刀,不仅指向敌人,也指向亲人爱人,还有……我自己。

我一出生就是太子,很多东西不得不早早学会。

我的母后是朔朝第一高门巨户周家的千金。

周家起源沥川,族大根深,历史绵长深厚,家中女子端庄贤淑,男子才情绝代,史上就有“沥川周氏,女为邦之媛,宜室宜家,男为邦之才,宜国宜君”之说。

周家历代出过八位皇后,数十位状元郎,其余贵妃探花榜眼州府官员如满天繁星,多不胜数。

我的母后,从生下来那刻起,就是按照皇后的规格培养的,自小熟读《列女传》《女孝经》,通五经六义,工诗赋懂音律,正洁于内,正于四德,文秀通慧、雍容端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无不是拔尖楚翘。

为了不辜负族人的期待,母后一直很努力,在她看来,那个皇后之位,就是她一生的归宿,那个皇位上的男子,就是她可依赖爱慕的良人。

十五岁那年,她果然如愿以偿,穿上鲜红色的曳地长袍,绾着五凤朝阳髻,两鬓斜插着牡丹珠花簪,坐上了入宫的凤舆。

皇后袍服上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雏凤清鸣,正如她此刻忐忑期待暗自欢喜的心境。

十五岁的女子,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对爱情充满了多彩的渴盼。

虽然第一次见面,但在她的想象中,皇位那个男子威武俊朗,龙颜凤姿,是帝王亦是夫君,从此便可举案齐眉,执手偕老。

但是那天,那个一身华服,与她并肩行礼的男子,却面无表情,冰冷冷似一个会行走的雕塑,一板一眼没有半点笑容,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帝王之爱就应如此,端严正礼,有节有度,她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越发投入沉溺“皇后”这个角色。

此后多年,母后一直端方雍容,大气规整,挑不出半点错处,做到了一个皇后所能做到的极致。

但她却越来越不开心,因为她的夫君,我的父皇,对她一直相敬如“冰”。

冷冰冰如例行公事,不苟言笑没有半点温情蜜意,他们不是夫妻,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原因站在一起的陌生人。

所谓恩爱融洽,美满幸福,不过是她单方面的一场梦而已,母后的爱情,在大婚登上凤舆的那天,就已经夭折。

我的父皇在史书上会有一个风流才情谥号,他能担得起“文正”这个至美之谥,却担不起“康平”这个帝王之谥,安乐抚民谓之康,布纲置纪谓之平,“康平”二字,他不配。

父皇不是个好皇帝,但论才情书画,在皇帝圈子里却能傲然挺进排行榜的前五位。

他沉迷书画,御书房里收藏了数以千计的书画大家珍品,文房四宝中仅端砚就是四千余枚,他临摹的工笔花鸟几可媲美传世之巨作,他领着一班书画大家编撰了《崇宁画谱》,成为民间文人画客争阅的佳作。

风花雪月,从不缺佳人美眷。

父皇的后宫中美人如云,环肥燕瘦,各有所长,论才情论书画论舞姿论妩媚论娇柔,个个都胜过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端庄,却不够妖娆;善诗书,却过于严整;能作画,却洒脱不足;会歌舞,却不屑为之,所剩的只不过是大家闺秀的沉稳周全而已。

大方有度知书达理,敌不过娇俏妩媚的娇嗔一笑。

那个时候,母亲虽然伤心却不绝望,因为父皇虽然美人众多,却没有独宠于谁,那些后宫的美人们很多只不过一时风光,之后便被源源不断的新人代替,成为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

流水的妃嫔,铁打的皇后,母亲依然是夜空高悬中正的那轮明月,繁星熠熠难夺其辉。

而且母亲还有一个傲视群芳的理由,那就是我。

我是大朔皇朝正宫嫡出的皇子,身份贵不可言,更重要的是,我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三岁识文断字,五岁熟读兵法,早慧得出人意料。

我十岁的时候,太傅向父皇告退,称太子溟天赋惊人,教无可教。

父皇大怒,责了太傅廷杖,又给我换了个老师。

这位老师学问高深,也比第一位太傅聪明,一年后告病退养天年。

之后,父皇连续给我换了数位太傅,均在一年之内告退。

他们是被我故意赶走的,在我把他们的本事都学完之后,学无可学,自然就不需要他们了。

父皇不信,亲自考过我,无论诗词歌赋,兵家论辩,治世之策,我均能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那一年,我只有十五岁,从此父皇再没有给我请太傅,我亦得了个不世出的天才之名。

在众多皇子公主中,无论才华还是容貌,我均鹤立鸡群,但是父皇却不喜欢我,他心中想必早就给我定下了“心机玲珑,城府深沉,聪慧有余,纯厚不足”的评语。

我并不在乎他怎么想,我只在乎母后开不开心,她才是那个真心爱我的人。

有子若我,母后想必是高兴的,在那些受宠的美人面前也平添了无数自信和傲气。

她给了我一个母亲应有的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冬添衣,夏送冰,秋天给我煮桂花茶,春天亲手在我的宫院里种下成片的无忧花……

用尽心血,细致入微,嘘寒问暖,慈爱宽和。

皇宫里的人虽然多,却凄清孤冷得可怕,我和母后在这孤寂冷漠的深宫里,相依为命,互为依靠。

不管父皇是不是爱我这个儿子,有着周氏大族为背景,正宫皇后嫡出的我,太子之位稳若泰山。

父皇也没有想过要换人选,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面,更何况众多子嗣中,我确实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如果日子继续这么过下去,母后在众多美人夹攻之下,依然能笑到最后,而我会在父皇驾崩之日,堂堂正正登位,成为一个中和宽勉的君王,至少表面上维持着父慈子孝的名声。

一切都因为那个女人的到来毁于一旦。

她叫楼槿,大梁公主。

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和亲的公主,夺走了父皇的魂魄。

父皇近乎痴狂地迷上了她,从此后宫粉黛无颜色,三千佳丽尽如草。

为博她一笑,父皇用尽心机,金帛首饰玉器美食器乐书画,但凡是最好的,都奉到她的面前。

但她从来都不笑,父皇却越挫越勇,毫不吝啬地掏心掏肺,加倍宠爱于她。

她只是皱皱眉头,就得到了我母后倾尽毕生,望而不得的深情和宠爱。

原来父皇不是不会爱,也不是滥情,而是没有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而那个他真心喜欢的人,却不是自己。

母后的绝望正是从这时开始,荒草般滋长。

我的母后,她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却没有一颗能忍受他爱上别人的心。

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可以爱别人。

多么幼稚可怜的爱情,却让我的母后,郁郁寡欢,病重将死。

在母后奄奄一息的时候,父皇没有来看过她一眼,因为那个时候,楼贵妃又绝食了。

父皇的爱深广如海,却全部放在楼贵妃身上,没有一丝半点分给我的母后。

母后终于死了,像一朵枯萎的牡丹,干瘦无光。

我永远无法忘记,她临死前渐渐黯淡下去的目光,说不尽的凄苦无奈还有恨。

死了也好,这里如此无情孤冷,不如早死投胎,来生擦亮眼睛,寻个真正疼她爱她的良人。

我没有哭,只是转身烧光了东宫里的无忧花,扔掉了所有和母亲有关的器物,也从来不去皇陵祭奠。

众大臣都暗中传言,太子溟冷漠苛刻,无情无义。

我只是冷笑。

母亲死后,我孑然一身,皇宫很大,能让我觉得温暖的,只剩下怀恩。

怀恩是个奇怪的人,他不苟言笑,比我还要寡言冷淡。但却会在任何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他告诉我,皇家无情,要生存下去,必须比这个无情的宫殿还要无情。

他时时刻刻都在教会我绝情寡义,我却时时刻刻都感觉到了他的情义。

在他的帮助下,我杀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族人,但凡挡在我面前人,我都一一杀掉,毫不留情。

我走得越来越远,看得越来越高,不仅仅是大乘宫的那个宝位,我手中要握住的,还有整个天下。

母后临死的目光一直在我的梦里出现,那时我还小,控制心神的功夫没现在那么好,看向父皇的眼光,也难以抑制地露出了狰狞的恨意。

这些恨意毒蛇般盘桓在心里,我一直掩饰得很好,就连父皇都没有察觉,但是却被一个人发现了。

楼槿,楼贵妃,确实如传言般聪慧机敏。

父皇极听她的话,如果她这个时候说一句不利我的话,我不但会前功尽弃,还会被打入尘埃丢掉性命。

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反而在父皇起疑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帮我说了几句好话,将我掩饰不住的杀意,圆满地掩饰了过去。

我第一次凝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生气,就像燃烧殆尽的余灰,死气沉沉。

我突然明白了,她想杀死父皇,她也想把自己杀死。

我便如她所愿。

喝下毒酒前,她看向我的眼光淡淡的漠然,仿佛透着些怜悯,更多的是解脱和即将和爱郎见面的欢喜。

楼槿虽身为女子,却有着男子般的智谋气魄,若她不是楼贵妃,或许我会很欣赏她。

关于楼槿和天机公子容衍的故事,我也有所耳闻,却嗤之以鼻,我母后愚蠢,她也愚蠢,她们都是世上最出色的女子,却全部深陷一个叫作爱情的泥潭不能自拔,以致白白断送了性命。

殊不知,爱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刀要人命。

怀恩时时刻刻耳提面命,他说得对,多情最是伤人伤己,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断不会重蹈覆辙。

我不需要爱,我只需要不断前行,直到登上权力的顶峰。

但是,天意弄人,我遇到了她。

那个叫弯弯的女子,有着一双冰冷透骨的眼睛,她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

怀恩说,这叫动心,原来动心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她很美,但我不缺美人;她很冷,但我不是自虐狂。

我喜欢她,绝对不是因为她有一双想杀死我的眼睛,而是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母亲临死前绝望凄苦的样子。

她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伤心?为什么恨不得死去?到底是谁欺负了她?

我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和怜惜,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不得好眠,若她愿意,我很想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靠一靠。

我的肩膀,一定是这个世上最牢固宽厚的港湾,足够护她安好。

大宴梁朝使臣的那天,她白纱蒙面款款走进大殿,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心中雀跃惊喜难以描摹,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了,直到她袖尽匕现,我依然觉得欢喜,我与她的缘分,果然不是一眼钟情那么简单。

恨我没关系,重要的是,从此我似乎多了许多见到她的机会。

我的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响,一个是从前的我,高声说,多情无益,她会毁了你。一个是现在的我,笑着说,她是新的开始,将带你走进另一个如诗如画的空间。

那个空间里,她和我并肩而行,笑语盈盈,眉目晶莹,眸光似水。

她为我舞剑,我替她抚琴,她为我披衣,我在她的鬓间簪上一朵无忧花。

在登临权力绝顶的路上,有她一路相随,我可以执子之手,睥睨天下,共享人间繁华万民拥戴。

我再不是那个孤家寡人,想到这里,自己空落的内心角落里充满了久违的温情。

其实清醒一点儿,是该早日决断的,下令杀了她,斩断自己心软松懈的源头,那么我还是我,那个高傲绝情无懈可击的君王。

也许是内心太向往那种臆想中的温馨了,我舍不得。

说出去没人相信,冷静深沉,算无遗漏的君王,也有如此之傻,如此多情,如此不管不顾的时候。

怀恩死了,不知不觉间,我身后已是一片空寂,如同站在悬崖之巅,身临绝顶,周遭空无一人,耳边只余萧萧风声。

高处不胜寒。

孤独、寂寞、伶仃、空虚、怅然……各种情绪几乎可以把我击溃。

高高在上的权力顶峰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我急迫需要一抔暖身的柴火,一碗暖心的热汤。

幸好还有她,她也许是我孤独寂寥的生命中,唯一的温度。

可惜她爱的不是我,她爱的人是楼誉,那个我的一生之敌。

上天让我们遇见得太晚,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喜欢她。

上天让我们遇见得太晚,我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展颜一笑,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个人,再也放不下其他人。

我很羡慕嫉妒楼誉,嫉妒之心和杀他之心成正比,有多嫉妒他,就有多想杀他。

我和楼誉终究是不可共存的两个人,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她毫不犹豫地站在楼誉身边,她对我没有一丝情意,我不意外,却很难过。

当她从城墙上飞下来,一剑刺穿我时,我开始理解母后那种求而不得的绝望。

当她被楼誉救走,在身后替他挡开刀剑,两人相互守望之时,我突然理解了楼贵妃欣然赴死的无惧。

好在刺向我的时候,她犹豫了瞬间,眉头微皱的这一刻,她美艳绝伦。

这瞬间的犹豫,是拯救我的良药,同归于尽的杀意尽褪,只剩疲倦和意兴阑珊。

水积成云,云积成雨,雨落化泥,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我决定放手。

回国之后才知道,弯弯原来是容衍的养女,难怪她那么恨我。

冥冥中自有安排,我真想仰天长笑,俗语说得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日的一点恶意,终究会酿成苦酒,让我自己喝下。

我不后悔,既然得不到她的爱,让她恨我一生一世,也不错,至少,让她记住了,世上还有我这个人。

对了,楼槿就葬在异迁崖下,我亲手挖的墓穴。

她临死前说想回家,我知道她所说的家应该不是那个无情的皇宫。

于是,我派人打探到了容衍的藏身之所……

楼槿的墓上只立了个无字碑,她不想做大梁公主,也不想做大朔贵妃,甚至痛恨楼槿这个名字,我明白的。

因为,我也是这样。

史书记:天元三年,大朔突然单方撕毁合约,向大梁宣战,帝君殷溟御驾亲征,剑指朔梁边境十五州。

同年,二十万铁骑卫兵围凉州,大梁西凉王楼誉率军反击,激战厮杀四天四夜,双方各有折损。

西凉王单兵深入,一剑霜寒亮九州,于万军中重伤朔帝殷溟。

殷溟撤军回朝,伤重不治,于次年薨。

朔国无主,从此朝政大乱,各派系纷纷拥兵自立,陷入内战,战火纷飞,流民散落,百姓苦不堪言。

内战三年后,虎威大将军谢庸平定内乱,拥立先帝殷溟年仅九岁的旁系侄儿殷澄登位,号宣德帝君。

谢庸掌控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势无人比肩,但国力虚弱,再无称霸天下之力。

谢庸遣使来梁,递交国书,恳求两国敦睦,不起干戈,愿每年奉金帛万两珠玉千件骏马百匹为年礼,以示相交之诚意。

大梁皇帝楼诚接国书,缔盟约,笑纳年礼。

天下长安,风歇云停。

“于次年薨。”

弯弯合上书页,迟疑着伸手摸了摸脸颊,那里似乎还有血液温热的触感,指尖却没有沾上宛若伤口般的艳红。

记得那天,殷溟喷出一口血,有几滴溅落在自己脸上,那一瞬,他似乎得意地笑了笑。

真是个奇怪的人呐。

弯弯摇头苦笑。

这么一个人,在史书上却只有四个字——“于次年薨”。

窗外阳光明媚,传来孩童稚嫩的笑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骑在他爹脖子上,冲她招手:“娘亲,快来,我帮你摘朵桃花戴。”

弯弯眉眼皆是甜甜的笑意,合上书页,走了出去……

历史长河浩瀚向前,道不尽千古风流,数不完圣贤明君,罪与过,功与名,终究不过是寥寥数行字,一张薄纸头。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