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文摘小说精品-童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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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童年的悲哀(2)

他又告诉了我,胡琴应该怎样拿法,指头应该怎样按法,哪一枚指头按着弦是“五”字,哪一枚指头按着弦是“六”字……

关于胡琴的一切,他都告诉我了!

于是我的心愈加燃烧了起来:我饥渴地希望得到一只胡琴。

但这是太困难了。母亲绝对不能允许我有一只胡琴。

最大的原因是,唱歌,拉胡琴,都是下流人的游戏。

我父亲是一个正经人,他在洋行里做经理,赚得很多的钱,今年买田,明年买屋,乡里人都特别的尊敬他和母亲。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们对我的希望特别大。他们希望我将来做一个买办,造洋房,买田地,为一切的人所尊敬,做一个人上的人。

倘若外面传了开去,说某老板的儿子会拉胡琴,或者说某买办会拉胡琴,这成什么话呢?

“你靠拉胡琴吃饭吗?”母亲问我说,每次当我稍微露出买一只胡琴的意思的时候。

是的,靠拉胡琴吃饭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我也不愿意。这是多么羞耻的事情,倘若我拉着胡琴去散人家的心,而从这里像乞丐似的得到了饭吃。

但我喜欢胡琴,我的耳朵喜欢听见胡琴的声音,我的手指想按着胡琴的弦,我希望胡琴的声音能从我的手指下发出来。这欲望在强烈地鼓动着我,叫我无论如何须去获得一只胡琴。

于是,我终于想出一个方法了。

那是在同年的夏天里,当我家改造屋子的时候。那时木匠和瓦匠天天在我们家里做着工。到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

在木匠司务吃饭去的时候,我找出了一根细小的长的木头。我决定把它当做胡琴的杆子,用木匠司务的斧头劈着。但他们所用的斧头太重了,我拿得很吃力,许久许久还劈不好。我怕人家会阻挡我拿那样重的斧头,因此我只在没有人在的时候劈;看看他们快要吃完饭,我便息了下来,把木头藏在一个地方。这样的继续了几天,终于被一个木匠司务看见了。他问我做什么用,我不肯告诉他。我怕他会笑我,或者还会告诉我的母亲。

“我自有用处!”我回答他说。

他问我要劈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他要扁的方的。他笑着想了半天,总是想不出来。

但看我劈得大吃力,又恐怕我劈伤了手,这个好木匠代我劈了。

“这样够大了吗?”

“还要小一点。”

“这样如何呢?”

“再扁一点罢。”

“好了罢?我给你刨一刨光罢!”他说着,便用创给我刨了起来。

待木头变成了一根长的光滑的扁平的杆子时,我收回了。那杆子的下部分是应该圆的,但因为恐怕他看出来,我把这件工作留给了自己,秘密地进行着。刨比斧头轻了好几倍,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困难。

随后我又用刨和挫刀做了两个大的,一头小一头大的,圆的弦栓。

在旧罐头中,我找到了一个洋铁的牛乳罐,我剪去了厚的底,留了薄的一面,又在罐背上用剪刀凿了两个适合杆子下部分的洞。

只是还有一个困难的问题不容易解决。

那就是杆子上插弦栓的两个洞。

我用凿子试了一试,觉得太大,而且杆子有破裂的危险。

我想了。我想到阿成哥的胡琴杆上的洞口是露着火烧过的痕迹的。怎样烧的呢?这是最容易烧毁杆子的。

我决定了它是用火烫出来的。

于是我把家中缝衣用的烙铁在火坑里煨了一会,用烙铁尖去试了一下。

它只稍微焦了一点。

我又思索了。

我记起了做铜匠的定法叔家里有一个风扇炉,他常常把一块铁煨得血红的烫东西。烫下去时,会吱吱的响着,冒出烟来。我的杆子也应该这样烫才是,我想。

我到他家里去逡巡了几次,看他有没有生炉子。过了几天,炉子果然生起来了。

于是我拿了琴杆和一枚粗大的洋钉去,请求他自己用完炉子后让我一用。

定法叔立刻答应了我。在叔伯辈中,他是待我最好的一个。我有所要求,他总答应我。我要把针做成鱼钩时,他常借给我小铁钳和挫刀。母亲要我到三里路远近的大楔头买东西去时,他常叫我不要去,代我去买了来。他很忙,一面开着铜店,一面又在同一间房子里开着小店,贩卖老酒,洋油和纸烟。同时他还要代这家挑担,代那家买东西,出了力不够,还常常赔了一些点心钱和小费。母亲因为他太好了,常常不去烦劳他,但他却不时的走来问母亲,要不要做这个做那个,他实在是不能再忠厚诚实了。

这一天也和平日一般的,他在忙碌中看见我用洋钉烫琴杆不易见功,他就找出了一枚大一点的铁锥,在火里煨得血红,又在琴杆上撒了一些松香,很快的代我烫好了两个圆洞。

弦是很便宜的,在大楔头一家小店里,我买来了两根弦。

从柴堆里,我又选了一根细竹,削去了竹叶;从母亲的线篮中,我剪了一束纯麻,这两样合起来,便成了我的胡琴的弓。

松香是定法叔送给我的。

我的胡琴制成了。

我非常的高兴,开始试验我的新的胡琴,背着母亲拉了起来。

但它怎样也发不出声音,弓只是在弦上没有声息的滑了过去。

这使我起了极大的失望,我不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我四处寻找我的胡琴和别的胡琴不同的地方,我发见了别的弓用的是马尾,我的是麻。我起初不很相信这两样有什么分别,因为它和马尾的样子差不多,它还没有制成线。随后我便假定了是弓的毛病,决计往大碶头去买了。

这时我感觉到这有三个困难的问题。第一是,铺子里的弓都套在胡琴上,似乎没有单卖弓这样一回事;第二是,如果响不响全在弓的关系,它的价钱一定很贵;第三是,这样长的一只弓从大碶头拿到家里来,路上会被人家看见,引起取笑。

但头二样是过虑的。店铺里的主人答应我可以单买一只,它的价值也很便宜,不到一角钱。

第三种困难也有了解决的办法。

我穿了一件竹布长衫到大碶头去。买了弓,我把它放在长衫里面,右手插进衣缝,装出插在口袋里的模样,握住了弓。我急忙地走回家来。偶一遇见熟人,我就红了脸,闪了过去,弓虽然是这样的藏着,它显然是容易被人看出的。

就在这一天,我有了一只真的胡琴了。

它发出异常洪亮的声音。

母亲和阿姊都惊异地跑了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呢?……”母亲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责备我的神气,她微笑着,显然是惊异得快乐了。

我把一切的经过,统统告诉了她,我又告诉她,我想请阿成哥教我拉胡琴。她答应我,随便玩玩,不要拿到外面去,她说在外面拉胡琴是丢脸的。我也同意了她的意思。

当天晚上,我就请了阿成哥来。他也非常的惊异,他说我比什么人都聪明。他试了一试我的胡琴说,声音很洪亮,和他的一只绝对不同,只是洪亮中带着一种哭丧的声音,那大约是我的一支用的洋铁罐的原因。

我特别喜欢这种哭丧的声音。我觉得它能格外感动人。它像一个哑了喉咙的男子在哭诉一般。阿成哥也说,这种声音是很特别的,许多胡琴只能发出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就是皮胡的里弦最低的声音也不大像男子的声音,而哭丧的声音则更其来得特别,这在别的胡琴上,只能用左手指头颤动着颤动着发出来,但还没有这样的自然。

“可是,”阿成哥对我说,“这只胡琴也有一种缺点,那就是,怎样也拉不出快乐的调子。因为它生成是这样的。”

我完全满意了。我觉得这样更好:让别个去拉快乐的调子,我来拉不快乐的调子。

阿成哥很快的教会了我几个调子。他不会写字,只晓得念谱子。他常常到我家里来,一面拉着胡琴,一面念着谱子,叫我在纸头上写出。谱子写出了以后,我就不必要他常在我身边,自己渐渐拉熟了。

第二年春间,我由私塾转到了小学校。那里每礼拜上一次唱歌,我抄了不少的歌谱,回家时带了来,用胡琴拉着。我已住在学校里,很想把我的胡琴带到学校里去,但因为怕先生说话,我只好每礼拜回家时拉几次,在学校里便学着弹风琴。

阿成哥已在大碶头一家米店里做活,他不常回家,我也不常回家,不大容易碰着。偶然碰着了,他就拿了他自己的胡琴到我家里来,两个人一起拉着。有时,他的胡琴放在米店里,没有带来时,我们便一个人拉着,一个人唱着。

阿成哥家里有一只划船。他很小时帮着他父亲划船度日。他除了父亲和母亲之外,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因为他比他的兄弟能干,所以他做了米司务。他很能游泳,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常和水接近了。

有一次,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桥上和人家谈天,不知怎的,忽然和一个人打起赌来了。他说,他能够背着一只稻桶游过河。这个没有谁会相信,因为稻桶又大又重,农人们背着在路上走都还觉得吃力。如果说,把这只稻桶浮在水面上,游着推了过去或是拖了过去,倒还可能,如果背在肩上,人就会动弹不得,而且因了它的重量,头就会沉到水里,不能露在水面了。但阿成哥固执地说他能够,和人家赌下了一个西瓜。

稻桶上大下小,四方形,像一个极大的升子。我平时曾经和同伴们躲在里面游戏过,那里可以蹲下四五个孩子,看不见形迹。阿成哥竟背了这样的东西,拣了一段最阔的河道游过去了。我站在岸上望着,捏了一把汗,怕他的头沉到水里去。这样,输了西瓜倒不要紧,他还须吃几口水。

阿成哥从这一边游到那一边了。我的忧虑是多余的。他的脚好像踏着水底一般,只微微看见他的一只手在水里拨动着,背着稻桶,头露在水面上,走了过去。岸上的看众都拍着手,大声的叫着。

阿成哥看见岸上的人这样喝采,特别高兴了起来。他像立着似的空手游回来时,整个的胸部露出在水面上,有时连肚脐也露出来了。这使岸上的看众的拍掌声和喝采声愈加大了起来。这样的会游泳,不但我们年纪小的没有看见过,就连年纪大的也是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