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在谷宇中回荡,久久不息。雾笼罩的山林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我孤独地机械地走着,山路就愈发显得漫长。转过山峁,冷丁出现一个人,背着背篓,土黄色的衣衫已被汗浸湿一片,又沾上尘土。许是防范许是隔膜,黑黑的眼仁一动不动。脸庞象线条粗犷的岩石。嘴唇干裂,口腔中可怜的唾沫被狠狠地咽下去,喉头在不住地蠕动。空旷的山野遇到人确比遇到狼还让人恐惧。我匆匆地擦肩而过。
山里人只有唱歌才如此的宽阔淳厚。山歌使他判若两人。背背篓的汉子的脸红通通的,洋溢激情。
郎在高山打窑柴
妹在河下洗飘带
那天临别桥上过
亲口许下一双鞋
今来望妹带拿鞋……
下晚才到铁杉岭。自作主张地找到一家稍微宽敞用石灰涂墙的房屋。一豆油灯,放在长长的茶几上。土墙被烟熏成黑色。散散落落地坐着人,浓烟中,分不清哪是脸哪是墙?中间有一老头,脑瓜儿铮亮,整齐的对襟绊儿扣到脖梗。听他中气十足的喝斥人的语调,差不离是个铁杉岭的行政长官,我恭恭敬敬地递上介绍信,说是来采风的。老头根本没有接信的意思,依就接着他的骂詈。“……狗娃子的冷浸田排个啥鸡巴藕?成天吃那不捏心?你那点薄壳子地还是撒上些绿豆,秋后拿到镇上去换苞谷,也够你糊弄一阵子的!还有柱娃子……”不拦住他,不晓得会扯到何时。忙说我是打县上来。老头长篇话没断挡,中间生生地夹着一声吆喝,“山姑,有客!”随着一阵乱响,左厢房打开,出来篷着头发的女人,边走边系裤绊,裤缝中露着白白的一段腿。老头把手中的小烟袋一挥,县上来客了,你们都给我滚蛋!那群人裹着浑身的烟,从火塘中站起来,笼着手低着头走了。
厨房里的烟也朝正屋里灌,人就洇在更浓的烟之中,熏得人直滴大个儿的泪珠儿,怪不得山里人都烟般的黑。老头上身挺立,兹兹地抽着小烟袋,像是我并不存在似的。老头坐在正屋,倒是非常清楚厨房里山姑的动作,准确地发布命令。肉切薄些,别像木板一样,惹客人见笑!炒四个鸡蛋,用一勺油!莫忘了用葱姜佐料……山姑走过来,端着两盘菜,放在小方桌上。我的肚皮早贴在后脊梁上,怕是一头整猪都吞得下,嘴上还是谦谦君子。山姑不吱声也不瞅人,擦桌放碗挪凳,啥事都和她不相干似的。老头说这是我儿媳,吃过饭了。倒满两大碗黄酒,把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那碗能怕是装一公斤黄酒,吓得我双眼发直,哪有这么大的肚皮?老头眼盯着酒碗,象防着我往地上倒似的,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时门又大开,刮进一股凉风,一个矮瘦的人站在屋中,短发茬楞楞的,发下却是一副极窄极丑的脸,“咿咿”地傻笑,笑得人头皮发麻。站累了又蹲在地上,肩胛骨戳老高。像没看到家里来了客人似的,仍“咿咿”地笑。看他神色像是没吃饭,只是有生人,没敢拢来。双眼灼灼,寒气逼人。
老头说这是他的儿子,吃饭没个饥饱,睡觉不晓颠倒,别理他,喝我们的酒。他一口气把碗里酒喝干。第二碗酒刚端起,又闯进来一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路上喊山歌的汉子。老头招呼他,保国过来喝两碗!保国没推辞,在我旁边坐下,并说这个县上的客人我在路上遇到过。象在自己家里,端碗就喝。山姑又送来一瓦盆酒,对保国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总不见他挟菜,只顾咕冬咕冬地喝酒。酝酿半晌,保国才喊“老队长”。我诧异。保国解释,村长选过,百十号人谁也不愿当,只好让超了年龄的老队长先撑着。我才晓得刚才那帮人是向老队长讨教承包地里种啥的。山姑又出来,揪住傻子的耳朵就拖。傻子杀猪般嚎叫。女人爱面子,怕傻子败了客人的食欲,又折自己面子。我说给他盛饭吃。山姑不理,只顾着揪。
保国向老队长陈述,铁杉岭山势平缓,常年有雾,土质又好,不种茶树太可惜。老队长说庄稼人以种庄稼为本,侍弄茶叶是丢了根本。没有了粮,老鳖也会翻潭!保国先要把界岭那片毛竹林开出来,做为四川湖北两村的共同茶场,收入平分,劳力均摊,又解决了长期的矛盾。老队长把粗磁碗放的很响,晓得你打的是界岭的主意。那是湖北的产业,与四川有啥相干?保国站起身,指着门外,你看看铁杉岭的大人娃子穿的吃的,有一样是鲜亮的没?山外的人都奔小康了,我们还在挣饭碗!老队长也振振有词。铁杉岭山高偏僻,每年饿不死人就是成绩。前些年,哪一年不吃供应粮?这会儿刚吃饱肚子,又去折腾?铁杉岭折腾不起!我觉得保国的想法是对的。铁杉岭种云雾茶保险能出上好品种。但做为客人,又不好插嘴,只好支楞着耳朵听他们吵。
我被安排在山姑睡过的厢房,被窝还是热的。女人的房总还是洁净的,墙用纸糊平,贴有“喜鹊登梅”“年年有余”之类的年画。木桌上放“一言为定,永不变心”、“要学长江长流水,莫学杨柳一时春”诸内容的袜底样子。看来山姑是个细致的姑娘,只是没看清相貌。我半点睡意也无,睁着眼望那亮瓦复印的灰暗天空。虽然这里多了馨香少了汗味儿,但一想到那傻子也钻过这被窝,浑身觉得像有虫子在爬。腿间有粘糊糊的感觉,接着飘来深沉的呕味儿。复又燃灯,看那手掌,象刚宰过人,鲜血淋漓,吓得背过气去。细按全身,并无破口,哪来的血?掀开被角,原来是我无意中踢开山姑藏在铺中的月红带,沾惹了半条腿的血。我像是做错了事儿,赶紧用毛巾揩血,把那带子卷好,重新藏在铺草中,才长舒一口气。
火塘中的树疙瘩还在熊熊燃烧,傻子像一条狗,蜷曲着身子,嘴角有长长的涎水。门外山峦青黛,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山野的寂静太古洪荒,静得扑实纯挣。正想出门浏览一下野趣,却听到右厢房里有山姑说话声。我身上来了,你就忍一回吧。接着听得出是保国拉风箱般的情急喘息声。猪狗整也没讲个时候,不也活的好好的?我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说话就过去了……
我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男人睡火塘,女人倒在家招野汉子,老队长也能容忍眼皮子底下的龌龊。中间只隔着什物屋,绝对能听到动静,然面他却有了细密的鼾声。
早晨的饭桌前有两件使我目瞪口呆的事。紧挨着我坐得那个女人,两颊红润,双眼有神,有男人般的浓黑剑眉。身材丰腴,婀娜多姿,不时地盯着我吃吃地笑。我问老队长,这是刚来的客人?老队长大笑,她不是昨晚给你做饭的山姑?看你这人的眼像那狗鸡巴捣得印?如此清秀的女子很难和昨晚的蓬头鬼联系在一起,不能怪我眼拙。老队长掉头对保国说,多谢你昨晚对山姑的照护!看来老队长对保国和山姑的勾当了如指掌,不仅没当回事,而且还有慰问和感谢之意。铁杉岭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风俗?
老队长问我“公干”几天?我说来采风时间无长短,会按规定付清伙食帐的。老队长又把我瞅半天,怀疑我这个人是否真是公家人。上边来的大小干部,要么是嫌远不愿来,要么来了就要走,走了再不来,没听说过“没长短”往下住的。我又费了好多口舌也没说清来意。老队长说山里人唱的那些歌,都是闲着没事的骚包娃子撩人的,搜集了有鸡巴用?保国还算清楚。人家是搜集山歌,留给子孙,金贵得很呢!老队长对此不感兴趣,又问保国阴坡毛竹林那块地四川那边咋说?保国说那是给川军做过枪的陈枪匠的祖业,铁杉岭不能说要就要,手中得有证据。这会又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干啥?老队长张大嘴吞下碗里最后一口苞米糊,边嚼边说,陈枪匠早就被镇压,毛竹林是在界碑这边,是湖北的山场。山姑总是在拨弄碗中的苞米粒,总不见她认真吃。她说几根毛竹就是卖能卖几个钱?值得争来抢去的?保国放下碗扛起镢头就走。“土地的事这会儿都盯得紧。阴坡毛竹林的事还是先放放。”队长气忿。放?放到我胡子都了,还往啥时放?
傻子不傻,进进出出都是用白眼仁瞅保国,那情状像是要一口吞下他,拳头也捏得死紧。我跟上保国,说是去阴玻毛竹林看看,帮着出个主意。实际上我是想请保国唱几首山歌。我问保国和山姑是咋回事?保国晓得我已经清楚昨晚的事,面有羞色,只是不再是昨天的冷模样。你问这个呀,相好呗!他说的很随便,也很实在。同样是人,山里人和城里人就不是一个命,算是投错了胎。铁杉岭离县城几百里,孤得很,也苦得很,几个相好的帮忙干干活,解决一下生产上的困难。男女间那事儿,就像人吃饭喝水一样,是个习惯。我还老队长一个人情,给他留个孙子。山姑的娘家是离铁杉岭六十里的石板沟,也是大山区。那年闹灾,她爹拿她换了五背篓苞谷。那时山姑十岁,啥事不懂。队长这会儿也老了,儿子又傻,指望不住,担子全落在山姑身上。我这人没别的能耐,有的是力气,一天揭几亩地皮连气也不喘。老队长家的活我就包了一大半,也算给山姑分点负担。一席话说的我无言以对。
保国自告奋勇地给我唱一首“姐儿歌”。我知道“姐儿歌”是鄂西北山歌中最活跃最有艺术内涵的精华,巴不得他唱。保国想也不想,张口就来:
我和姐儿同过河。
我问脱脚不脱脚?
你要脱脚赶忙脱,
你要不脱背你过……
歌词虽很直白,但是个小情趣,包容着炽热的爱情的青春的光芒。
保国坐在石块上,望着那连亘不断的山峦,眼光中露出对家乡的热爱和亲和。铁杉岭不穷,出产丰富,黄连天麻灵芝草就不说了,还有板栗核桃龙须草。穷在偏僻,交通不便。穷在观念陈旧,只看到巴掌大的天。家里的陈粮放霉放烂就是不卖。猪肉风干一满墙,只填自家的肚子。话好说,要改变观念真是难啦。
“山那边的人又来砍毛竹了。”
两人正扯热闹,突然听得一声喊,铁衫岭两边坡上涌上来密密匝匝的人,举着棍、镐、锄,呼啸而上,有点像当年闹暴动味儿。保国大叫不好,一下子集合这多人,老队长肯定是组织好了的。弄不好要出大事,走,去看看!
四川那边的人见势不对,放下毛竹就跑,有几个跑错了路或爬不上崖的,被铁杉岭的人揪住,没头没脑地打,顿时头破血流;有的痛的还在地上打滚,连声哀求。保国跑上前,揪住一把高举的锄头猛喝:“一快住手!这样打会把人打坏的。”
老队长双眼血红,像要喷出火焰。你是铁杉岭人,怎么帮四川人?毛竹我要卖给河南烟厂,签了合同。四川人已经偷了上十亩,这样偷下去,我们拿啥给人家?保国坚持要动嘴说,不能动手打。打死了人谁也负不起责。四川人见有人帮腔,顿时来了精神。五八年办公社,铁杉岭吃进了百亩山场,我们也认了,不该吃在碗里又望着锅里。你们抢我们的毛竹林,我们从爷爷那辈都是在这里砍毛竹,怎么到这会儿改了姓?老队长脱去褂子,往地上一甩,露出光膀一个。手掌把胸脯拍得山响。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谁当土匪也不行!谁敢动这里的毛竹,我就和谁拼命!四川人不听那一套,一声断喝,砍!都不准往后缩,今儿倒要看看湖北人有好凶好狠!准备往回跑的四川人,“唿啦”又转回头,朝毛竹林一阵乱砍。保国跳到路中,虽然是两个省,但我们是邻居,为啥不能好说好商量?明明针尖对枣刺,你们为啥还在火上浇油?老队长气得脸色青紫,挥武着瘦小的拳头,嗓子都沙哑了。老一班少一辈,有眼睛的都看到了,人家没把我们当人啦!给我揍,揍死了人我负责!无疑又是一针兴奋剂,山坡上一时间打得血光迸射,哭爹叫娘!
保国还算镇静,大声制止双方不要动手。但都在动火的当口,谁听得进他的话?老队长误解。狗日的保国,吃里扒外的东西!轻饶不了你!保国瞪圆了眼,犀利的目光直逼老队长。你是几十年的老干部,也这么不冷静,今天这事情你要负责的!老队长半点不怯场。你莫在老子面前充人物。老子这会儿啥都不是,谁叫我球法?我也横在老队长面前。起码你让铁杉岭的人先退出。再这么打下去,就会出惊天大血案。为了几根毛竹,老队长不觉得太认真了吗?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老队长这才跳上高土坎,往下一看,横七坚八地躺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