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鬼,你发了疯!你恶他们,你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拿去杀掉好了,何必要这样地来把他们慢慢地磨死呢?要不然,把他们统统都卖掉,免得刺痛了你的眼睛。半夜里,天南地北的吵死?”
云普叔暴躁得发了疯,他觉得老婆近来更加无理地偏护着孩子,丝毫不顾及到家中的生计:
“你这猪婆疯了!你要吃饭吗?你!……”
“好!我是疯了!老鬼,你要吃饭,你可以卖女儿!现在你又可以卖儿子。你还我的英英来!老鬼,我的命也不要了!……”
“好泼的家伙,你妈妈的!……”
“老忘八!老贼!你自己没有能力就不要养儿女,养大了来给他们作孽。女的好卖了,男的也要逼死他们,将来只剩了你这老忘八!我的英英!老贼,你找回来”
她连哭带骂地向着云普叔扑来,想起了英英,她恨不得把云普叔一口吞掉。
“妈妈的!英英,英英,又不是单为了我一个!”
云普叔连忙躲开她,想起英英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
“还我的英英,你这老鬼!”
东方发白了。儿子木鸡一般地站着。听见爹爹妈妈提及了妹子,也陪着流下几阵酸痛的眼泪来。
天色又是一样的晴和。立秋偷偷地扯了少普一下,提起锄耙就走。云普叔也带着懊恼伤痛的面容,一步一拖地跟出了大门。
晨风在田野中掠过,油绿色的禾苗,掀起了层层的浪涛,人们都感到一阵清晨特有的凉意。
“今天车哪一方呢?”
“妈妈的,到华家堤去!”
五
“立秋!你的心不诚,不要你抬!”
“云普叔顶万民伞,小二疤子打锣!”
“吹唢呐的没有,王老大你的唢呐呢?”
“妈妈的!好象是哪一个人的事一样,大家都不肯出力,还差三个轿夫。”
“我来一个。高鼻子大爹!”
“我也来!”
“我也来一个!”
“好了,就是你们三个吧!大家都洗一个脸。小二疤子,着实洗干净些,菩萨见怪!”
“打锣!把唢呐吹起来!”
“打锣呀!小二疤子听见没有?婊子的儿子!”
“当!当!当!……”
“呜咧啦!……”
几十个人蜂拥着关帝爷爷,向田野中飞跑去了。
二十多天没有看见一点云影子,池塘里,河里的水都干透了,田中尽是儿寸宽的裂口,禾叶大半已经卷了简。这样再过三四天,便什么都完了。
关帝爷爷是三天前接来的。杀了一条牛,焚了斤半檀香,还是没有一点雨意。禾苗倒烊倒得更加多了。
所以,大家都觉得菩萨不肯发雨下来,一定是有什么原故。几个主祭的首事集合起来商量了很久,求了无数枝签,叩了千百个头,卦还是不能打顺。
“那么今年不完了吗?”
“高鼻子大爹,不要急!我们且把菩萨抬到外面去跑一路,看他老人家见了这个样子心中忍也不忍?”
“好的!也许菩萨还没有看见田中的情况吧!大前年天干,也是请菩萨到外面去兜了一个圈子才下雨的。云普,你去叫几个小伙子来!还有锣鼓唢呐!”
“啊!”
很快地,便把临时的队伍邀齐了。高鼻子大爹在前面领队,第二排是旗锣鼓伞,菩萨的绿呢大轿跟在后头。
从新渡口华家堤,一直弯到红庙,兜了四五个圈子回来,太阳仍旧是同烈火一样,烫得浑身发烧。地上简直热得不能落脚。四面八方都是火,人们是在火中颠扑!
雨一点还没有求下来,菩萨反被磨子湾抬去了。处处都忙着抬菩萨求雨哩!
“天老爷呀!一年大水一年干,究竟欲把我们怎么办呢?”
风色陡然变了,由东北方吹来呼呼地响着。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很多的人都站在屋外看天色。
“那方扯闪子哩!”
“东扯西合,有雨不落。”
“那是北方呀!”
“好了!南扯火门开,北扯有雨来!今夜该有点雨下吧,天哪!……”
“总要求天老爷开恩啦!”
“还不是,我们又都没有做过恶人,天老爷难道真的要将我们饿死?”
“不见得吧!”
大家喧嚷一会儿之后,屋顶上已有了滴沥的声音,人们只感到一阵凉意。每一滴雨声,都象是打落在开放的心花上。
“这真是天老爷的恩典啦!”
横在人们心中的一块巨石,现在全被雨点溶化了。随即,便是暴风雨的降临!
雷跟在闪电的后面发脾气。
大雨只下了一日夜,田中的水又饱满起来。禾苗都得了救,卷了筒子的禾叶边开展了,象少女们解开着胸怀一样地迎风摆动。长,很迅速地在长,这正是禾苗飞长的时候啊!每个人都默祷着:再过二十来天不出乱子,就可以看到粒粒的黄金,那才算是到了手的东西哩。
雨只有西南方上下得特别久,那边的天是乌黑的。恐怖象大江的波浪,前头一个刚刚低落下去,后面的一个又涌上来。西南方上的雨太下大了,又要耽心水患。种田人真是一刻儿也不能安宁啊!
西水渐渐地向下流膨胀,然而很慢。提局只派了一些人在堤岸上梭巡。光是西水没有南水助势,大家都可不必把它放在心上。让它去高涨吧!
一天,两天,水总是涨着。渐渐地差不多已经平了堤面了,云普叔也跟着大家着起急来:
“怎么!光是西水也有这么大吗?”
人们都同样的嚷着:
“哎哟!大家还是来防备一下吧!千万不要又和去年一样呀。”
去年的苦痛告诉他们,水灾是要及早防务的哟!锣声又响了,一批一批的人都扛着锄头被絮,向堤边跑去!
“哪一个家里有男人不出去来上堤的,他妈妈的拖出来打死!”云普叔忙得满头是汗地说,“连堂客们都不许躲着,妈妈的,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一个也别想活!……”
“大家都挡堤去呀!”
“当!当!当!……”
夜晚上,火把灯笼象长蛇一样地摆在堤上,白天里沿岸都是骚动的人群。团防局里的老爷们,骑着马,带着一群副爷往来的巡视着,他们负有维持治安的重大责任,尤恐这一群人中间,潜伏着有闹事的暴徒份子,这是不能不提防的。
“妈妈的,作威作福的贱狗,吃了我们的粮没有事做,日夜打主意来害我们!一个个都安得……”
“我恨不得咬下这些狗人的几块肉!总有一天老子……”
多数被团防加害过的人,让他们走过之后,都咬牙切齿地暗骂着。很远了,立秋还跟在他们的后面装鬼脸儿。
水仍旧是往上涨,有些已经漂过了堤面。黄黄的水,是曾劫夺过人们的生命的,大家都对它怀着巨大的恐怖。眼睛里都有一把无名的烈火,向这洪水掷投。
“只要南水不再下来就好了!”
人们互相地安慰着。锄头铲耙,还是不住地加工。
水停住了!
突然地,有些地方在倒流,当有人把几处倒流的地方指出来的时候,人群中间,立刻开始了庞大的骚动。
“哪里倒流?”
“兰溪小河口吗?”
“该死!一个也活不成!”
“天啦!你老人家真正要把我们活活地弄死吗?……”
“关帝爷爷呀!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
南水涨了,西水受着南水的胁迫,立即开始了强烈的反攻,双方冲突的结果,是不断的向上膨胀!
锣声响得紧!人们心中还没有弥缝的创口,又重新地被这痛心的锣锤儿敲得四分五裂,连孩子妇人都跑到堤边去用手捧着一合一合的泥土向堤上堆。老年人和云普叔一道的,多数已经跪下来了:
“天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今年的大水实在再来不得了啊!”
“盖天古佛!你老人家保过了这场水灾,准还你十本大戏!……”
“天收人啦!”
“……”
经过了两日夜拼命的挣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暴出了红筋。身体象弹熟了的软棉花一样,随处倒落。西水毕竟是过渡了汹涌的时期,经不起南水的一阵反攻,便一泻千里地崩溃下去了!于是南水趁势地顺流下来,一些儿没有阻碍。
水退了!
千万颗悬挂在半空中的心,随着洪水的退落而放下。每个人都张开了口,吐出了一股恶气。提起锄头被絮,拖着软棉花似的身子,各别地踏上了归途。脸上,都挂上着一丝胜利的微笑。
“喂!癞大哥,夜里到我这里来谈天啊!”
立秋在十字路上分岔时对癞老大说。
六
生活和工作,双管齐下地夹攻着这整个的农村。当禾苞标出线来时,差不多每个农民都在拚着他们的性命。过了这严重的一二十天,他们便全能得救!
家中虽然没有一粒米了,然而云普叔的脸上却浮上着满面的笑容。他放心了,经过了这两次巨大的风波,收成已经有了九成把握。禾苗肥大,标线结实,是十多年来所罕见的好,穗子都有那样长了。眼前的世界,所开展在云普叔面前的尽是欢喜,尽是巨大的希望。
然而云普叔并没有作过大的幻想,他抓住了目前的现势来推测二十天以后的情形那是真的。他举目望着这一片油绿色的原野,看看那肥大的禾苗,一线一线愉要变成黄金色的穗子,几回都疑是自己的眼睛发昏,自己在做梦。然而穗子禾苗,一件件都是正确地摆在他的面前,他真的欢喜得快要发疯了啊!
“哈哈!今年的世界,真会有这样的好吗?”
过去的疲劳,将开始在这儿作一个总结了:从下种起,一直到现在,云普叔真的没有偷闲过一刻功夫。插田后便闹天干,刚刚下雨又吓大水,一颗心象七上八下的吊桶一般地不能安定。身子疲劳得象一条死蛇,肚皮里没有充过一次饱。以前的挨饿现在不要说,单是英英卖去以后,家中还是吃稀饭的。每次上田,连腿子都提不起,人瘦得象一堆枯骨。一直到现在,经过这许多许多的恐怖和饥饿,云普叔才看见这几线长长的穗子,他怎么不欢喜呢?这才是算得到了手的东西呀,还得仔细地将它盘算一下哩!
开始一定要饱饱地吃它几顿。孩子们实在饿得太可怜了,应当多弄点菜,都给他们吃几餐饱饭,养养精神。然后,卖几担出去,做几件衣服穿穿,孩子们穿得那样不象一个人形。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把债统统还清楚。剩下来的留着过年,还要预备过明年的荒月,接新……
立秋少普都要定亲,立秋简直是处处都表示需要堂客了。就是明年下半年吧,给他们每个都收一房亲事,后年就可养孙子,做爷爷了……
一切都有办法,只少了一个英英,这真使云普叔心痛。早知今年的收成有这样好,就是杀了他也不肯将英英卖掉啊!云普叔是最疼英英的人,他这许多儿女中只有英英最好,最能孝顺他。现在,可爱的英英是被他自己卖掉了啦!卖给那个满脸胡须的夏老头子了,是用一只小划子装走的。装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云普叔至今还没有打听到。
英英是太可怜了啊!可怜的英英从此便永远没有了下落。年岁越好,越有饭吃,云普叔越加伤心。英英难道就没有坐在家中吃一顿饱饭的福命吗?假如现在英英还能站在云普叔面前的话,他真的想抱住这可怜的孩子嚎啕大哭一阵!天呵!然而可怜的英英是找不回来了,永远地找不回来了!留在云普叔心中的,只有那条可怜的瘦小的影子,永远不可治疗的创痛!
还有什么呢?除此以外,云普叔的心中只是快乐的,欢喜的,一切都有了办法。他再三地嘱咐儿子,不许谁再提及那可怜的英英,不许再刺痛他的心坎!
家里没有米了,云普叔丝毫也没有着急,因为他已经有了办法,再过十多天就能够饱饱地吃几餐。有了实在的东西给人家看了,差了几粒吃饭谷还怕没有人发借吗?
何八爷家中的谷子,现在是拼命地欲找人发借,只怕你不开口,十担八担,他可以派人送到你的家中来。价钱也没有那样昂贵了,每担只要六块钱。
李三爹的家里也有谷子发借。每担六元,并无利息,而且都是上好的东西。
垄上的人都要吃饭,都要渡过这十几天难关,可是谁也不愿意去向八爷或三爹借谷子。实在吃得心痛,现在借来一担,过不了十多天,要还他们三担。
还是硬着肚皮来挨过这十几天吧!
“这就是他们这班狗杂种的手段啦!他们妈妈的完全盘剥我们过生活。大家要饿死的时候,向他们叩头也借不着一粒谷子,等到田中的东西有把握了,这才拼命地找人发借。只有十多天,借一担要还他们三担。这班狗杂种不死,天也真正没有眼睛。……”
“高鼻子大爹,你不是也借过他的谷子吗?哼!天才没有眼睛哩!越是这种人越会发财享福!”
“是的呀!天是不会去责罚他们的,要责罚他们这班杂种,还得依靠我们自己来!”
“怎样靠自己呢?立秋,你这话里倒有些玩艺儿,说出来大家听听看!”
“什么玩艺儿不玩艺儿,我的道理就在这里;自己收的谷子自己吃,不要纳给他们这些狗杂种的什么捞什子租,借了也不要给他们还去!那时候,他还有什么道理来向我们要呢?”
“小孩子话!田是他家的呀!”二癞子装着教训他的神气。
“他家的?他为什么有田不自己种呢?他的田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大家替他做出来的吗?二癞子你真蠢啊!你以为这些日真是他的吗?”
“那么,是哪个的呢?”
“你的,我的!谁种了就是谁的!”
“哈哈!立秋!你这完全是十五六年时农民会上的那种说法。你这孩子,哈哈!”
“高鼻子大爹,笑什么?农民会你说不好吗?”
“好,杀你的头!你怕不怕?”
“怕什么啊!只要大家肯齐心,你没有看见江西吗?”
“齐心!你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不过,哈哈!……”
高鼻子大爹,还有二癞子、壳壳头、王老六大家和立秋瞎说一阵之后,都相信了立秋的话儿不错。民国十六年的农民会的确是好的;就可惜没有弄得长久,而且还有许多人吃了亏。假如要是再来一个的话,一定硬把它弄得久长一些啊!
“好!立秋,还有团防局里的枪炮呢?”
“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好把他妈妈的缴下来吗?”
儿子整天地不在家里,一切都要云普叔自己去理会。家中没有米了,不得不跑到李三爹那里去借了一担谷子来。
“你家里五六个人吃茶饭,一担谷就够了吗?多挑两担去!”
“多谢三爹!”
云普叔到底只借了一担。他知道,多吃一担,过不了十来天就要还三担多。没有油盐吃,曹炳生店里也可以赊账了。肉店里的田麻拐,时常装着满面笑容地来慰问他:
“云普哥,你要吃肉吗?”
“不要啊,吃肉还早哩。”
“不要紧的,你只管拿去好了!”
云普叔从此便觉得自己已经在渐渐地伟大,无论什么人遇见了他,都要对他点头微笑地打个招呼。家中也渐渐地有些生气了。就只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妈妈的,老太爷就真的没有福命做吗?
穗子一天一天地黄起来,云普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加厚着。他真是忙碌啊!补晒箪,修内车。请这个来打禾,邀那个来扎草,一天到晚,他都是忙得笑迷迷的。今年的世界确比往年要好上三倍,一担田,至少可以收三十四五担谷。这真是穷苦人走好运的年头啊!
去年遭水灾,就因为是堤修得不好,今年首先最要紧的是修堤。再加厚它一尺土吧,那就什么大水都可以不必担心事了。这是种田人应尽的义务呀!堤局里的委员早已来催促过。
“曹云普,你今年要出八块五角八分的堤费啦!”
“这是应该的,一百多点谷!打禾后我亲自送到局里来!劳了委员先生的驾。应该的,应该的!……”
云普叔满面笑容地回答着。堤不修好,免不了第二年又要遭水灾。
保甲先生也衔了团防局长的使命,来和云普叔打招呼了:
“云普叔,你今年缴八块四角钱的团防捐税啦!局里已经来了公事。”
“怎么有这样多呢?甲老爷!”
“两年一道收的!去年你缴没有缴过?”
“啊!我慢慢地给你送来。”
“还有救国捐五元七角二,剿共捐三元零七。”
“这!又是什么名目呢?甲,甲老爷!”
“咄!你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东洋鬼子打到北京来了,你还在鼓里困。这钱是拿去买枪炮来救国打共匪的呀!”
“啊呀!……晓得,晓得了!我,我,我送来。”
云普叔并不着急,光是这几块钱,他真不放在心上。他有巨大的收获,再过四五天的世界尽是黄金,他还有什么要着急的呢?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