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快到了。
阿英哥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陈家村,向朱家桥走去。一路来温和的微风的吹拂,使他感觉到浑身通畅,无意中更加增加了两脚的速度,仿佛乘风破浪的模样。
他的前途颇有希望。
美生嫂是他的亲房,刚从南洋回来。听说带着许多钱。美生哥从小和他很要好,可惜现在死了。但这个嫂子对他也不坏,一见面就说:
“哦,你就是阿英叔吗?——多年不见了,老了这许多……我们在南洋常常记挂着你哩!近来好吗?请常常到我家里来走走吧!”
她说着,暗地里打量着他的衣衫,仿佛很怜悯似的皱了一会眉头,随后笑着说:
“听说你这几年来运气不大好……这不必愁闷,运气好起来,谁也不晓得的……像你这样的一个好人!”
最后他出来时,她背着别人,送了他两元现洋,低声的说:
“远远回来,行李多,不便带礼物,……就把这一点点给婶婶买脂粉吧。”
他当时真是感动得快流下眼泪来了!
这三年,他的运气之坏,连做梦也不会做到。最先是死母亲,随后是死儿子,最后是关店铺,半年之内,跟着来。他这里找事,那里托人,只是碰不到机会。一家六口,天天要吃要穿,货价又一天高似一天,兼着关店时负了债,变田卖屋,还债清不了。最后单剩了三间楼房,一年前就想把它押了卖了,却没有一个雇主。大家都说穷,连偿债也不要。他的上代本来是很好的,一到他手里忽然败了下来,陈家村里的人就都议论纷纷,说他是赌光的,嫖光的,吃光的,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从前人家向他借钱,他没有不借给人家;后来他向人家借钱,说了求了多少次,人家才借给他一元两元。而且最近,连一元半元也没有地方借了。人家一见到他,就远远地避了开去,仿佛他身上生着刺,生着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一般。
美生嫂的回来,他原是怕去拜望她的。他知道她有钱,他相信她和别的人一样,见着他这个穷人害怕。但想来想去,总觉得她和他是亲房,美生哥从小和他很好,这次美生嫂远道回来,陈家村里的人几乎全去拜望过她了,单有他不去,是于情于理说不过去的。所以他终于去了。他可没有存着对她有所要求的念头。
然而事情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美生嫂一见面就非常亲热,说他常常记念他,现在要他常常到她家里去,并不看见他衣服穿的褴褛,有什么不屑的神情,反而说他是好人,安慰他好运气自会来到的。而且,临行还送他钱用。又怕他难堪,故意说是给他的妻子买脂粉用的。这样的情谊,真是他几年来第一次遇到!
她真的是一个十足的好人,他这几天来还听到她许多的消息。说是她在南洋积了不少的钱,现在回到家中要做慈善事业了:要修朱家桥的桥,陈家村的祠堂,要铺石楔镇的路,要设施粥厂,要开平民医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说法,但总之,全是做好事!她有多少钱呢?有的说是五万,有的说是十万,二十万,也有人说是五十万,总之,是一个很有钱的女人!
于是阿英哥不能不对她有所要求了。
他想,倘若她修桥铺路,她应该用得着他去监工,若她办平民医院,应该用得着他做个会计,或事务员,或者至少给她做个挂号或传达。
但这还只是将来的希望,他眼前还有一个更迫切的要求,必须对她提出。那就是,端阳快到了,他需要一笔款子。
他不想开口向她借钱,他想把自己的屋子卖给她。他想起来,这在她应该是需要的。她本是陈家村里的人,从前的屋子已经给火烧掉,现在新屋还没有造,所以这次回来就只好住在朱家桥的亲戚家里。她只有两个十几岁的儿子,人口并不多,他的这三间楼房,现在给她一家三口住是很够的,倘若将来另造新屋,把这一份分给一个儿子也很合宜。况且连着这楼房的祖堂正是她也有份的,什么事情都方便。新屋造起了,这老屋留着做栈房也好,租给人家也好。他想来想去,这事于她没有一点害处。至于他自己呢,将来有了钱,造过一幢新的;没有钱,租人家的屋子住。眼前最要紧的是还清那些债。那是万万不能再拖过端阳节了!年关不曾还过一个钱,——天晓得,他怎样挨过那年关的!……
他一想到这里,不觉心房砰砰的跳了起来,两脚有点踉跄了。
阿芝婶,阿才哥,得福嫂,四喜公……仿佛迎面走来,伸着一只手指逼着他的眼睛,就将刺了进来似的……
“端阳到了!还钱来!”
阿英哥流着一头的汗,慌慌张张走进了美生嫂的屋里。
“喔!——阿英叔!——”美生嫂正从后房走到前房来,惊讶地叫着说。
“阿嫂……”
“请坐,请坐……有什么要紧事情吗?怎么走出汗来了……”
“是……天气热了哩……”阿英哥答应着,红了脸,连忙拿出手巾来指着额角,轻轻地坐在一把红木椅上。
“不错,端阳快到了……”美生嫂笑着说。
阿英哥突然站了起来,他觉得她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
“就是为的这端阳,阿嫂……”他说到这里,畏缩地中止了,心中感到了许多不同的痛苦。
美生嫂会意地射出尖锐的眼光来,瞪了他一下,皱了一皱眉头,立刻用别的话宕了开去:
“在南洋,一年到头比现在还热哩……你不看见我们全晒得漆黑了吗?哈哈,简直和南洋土人差不多呢!……”
“真的吗?……那也,真奇怪了……”阿英叔没精打彩的回答说。他知道溜过了说明来意的机会,心里起了一点焦急。
“在那里住了几年,可真不容易!冬天是没有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热死人!吃也吃不惯!为了赚一碗饭吃,在那里受着怎么样的苦呵!
“钱到底赚得多……”
“那里的话,回到家来,连屋子也没有住!”
“正是为的这个,阿嫂,我特地来和你商量的……”
美生嫂惊讶地望着阿英哥,心里疑惑地猜测着,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最先确信他是借钱而来的,却不料倒是和她商量她的事情。
“叔叔有什么指教呢?”她虚心地说。
“嫂嫂是陈家村人,祖业根基都在陈家村……”
“这话很对……”
“陈家村里的人全是自己人,朱家桥到底只有一家亲戚,无论什么事情总是住在陈家村方便……”
“唉,一点不错……住在朱家桥真是冷落,没有几个人相识……”美生嫂叹息着说。
“还有,祖堂也在那边,有什么事情可以公用。这里就没有。”
“叔叔的话极有道理,不瞒你说,我住在这里早就觉着了这苦处,只是……我们陈家村的老屋……”
“那不要紧。现在倒有极合宜的屋子。”
“是怎样的屋子,在哪里呀?”美生嫂热心地问。
“三间楼房……和祖堂连起来的……”阿英哥嗫嚅地说,心中起了惭愧。
“那不是和叔叔的一个地方吗?是谁的,要多少钱呢?那地方倒是好极了,离河离街都很近,外面有大墙。”她高兴的说。
“倘嫌少了,要自己新造,这三间楼房留着也有用处。”
“我哪里有力量造新屋!有这么三间楼房也就够了。叔叔可问过出主,要多少钱?是谁的呢?倘若要买,自然就请叔叔做个中人。”
阿英哥满脸通红了,又害羞又欢喜,他站了起来,走近美生嫂的身边,望了一望门口,低声地嗫嚅的说:
“不瞒阿嫂……那屋子……就是……我的……因为端阳到了……我要还一些债……价钱随阿嫂……”
“怎么?……”美生嫂惊诧地说,皱了一皱眉头,投出轻蔑的眼光来。“那你们自己住什么呢?”
“另外……想办法……”
“那不能!”美生嫂坚决的说,“我不能要你的屋,把你们赶到别处去!这太罪过了!”
“不,阿嫂……”阿英哥嗫嚅地说,“我们可以另外租屋的,拣便宜一点,……小一点……有一间房子也就够了……”
“喔,这真是罪过!”美生嫂摇着头说,“我宁愿买别人的屋子。你是我的亲房!”
“因为是亲房,所以说要请阿嫂帮忙……端阳节快到了,我欠着许多债……无论是卖,是押……”
“你一共欠了许多债呢?”
“一共六百多元……”
“喔,这数目并不多呀!……”她仰着头说。“屋子值多少呢?”
“新造总在三千元以上,卖起……阿嫂肯买,任凭阿嫂吧……我也不好讨价……”
“不瞒叔叔说,”美生嫂微微地合了一下眼睛,说,“屋子倒是顶合宜的,叔叔一定要卖,我不妨答应下来,只是我现在的钱也不多,还有许多用处……都很要紧,你让我盘算一两天吧。”
“谢谢阿嫂,”阿英哥感激地说,“那末,我过一两天再来听回音……总望阿嫂帮我的忙……”他说着高兴地走了出去。
“那自然,叔叔的事情,好帮总要帮的!”
美生嫂说着,对着他的背影露出苦笑来,随后她暗暗地叹息着说:
“唉!一个男子汉这样的没用!”她摇着头。“田卖完了,还要卖屋!从前家产也不少,竟会穷到没饭吃!……做人真难,说穷了,被人欺,说有钱,大家就打主意这个来借,那个来捐……刚才说不愿意买,他就说押也好,倘若说连押也不要,那他一定要说借了,倒不如答应他买的好……但是,买不买呢?嘻!真是各人苦处自己晓得!
美生嫂想到这里,不觉皱上了眉头。
她的苦处,真是只有她自己晓得。现在人家都说她发了财回来了,却不晓得她还有多少钱。
三四年前,她手边积下了一点钱,那是真的。但以后南洋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她的钱也渐渐流出去了。一年前,美生哥生了三个月的病,不能做生意,还须吃药打针,死后几乎连棺材也买不起,她现在总算带着两个孩子把美生哥的棺材运回来了。这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幸而她会设法,这里募捐,那里借债,哭哭啼啼的弄到了三千元路费。回到家乡,念佛出丧,开山做坟,家乡自有家乡的老办法,一点也不能省俭。
“南洋回来的!”大家都这么说,伸着舌头。下面的意思不说也就明白了:南洋是顶顶有钱的地方,从那边回来的没有一个不发财。无论怎样办,说是在那边做生意亏了本,没有一个人不摇头,说这是假话。在南洋,大家相信,即使做一个茶房,也能发财。十年前就有过这样的例子。
“那是出金子出珠子的地方,到处都是,士人把它当沙子一样看待的!”从前那个做茶房的发了财回来告诉大家说。大家听了,都想去,只是没有这许多路费。现在美生嫂居然在那边住了许多年,还扛着一口棺材回来,谁能不相信她发了财呢?许多人甚至不相信美生哥真的死了,他们还怀疑着那口棺材里面是藏着金子的。
美生嫂知道穷人不容易过日子,到处会给人家奚落,讥笑,欺侮,平日就假装有钱的样子,现在回到家乡,也就愈加不得不把自己当做有钱的人了。因为虽说她是这乡间生长的女人,离开久了,人地生疏了许多,娘家夫家的亲人又没有一个,孤零零的最不容易立足。所以当人家羡慕称赞她发了财回来的时候,她便故意装出谦虚的样子,似承认而不承认的说:
“哪里的话,在南洋也不过混日子,那里说得上发财!有几百万几千万家当,才配得上说发财呢!”
她这么说,听的人就很清楚了。倘若她没有百万家当,几十万是该有的,没有几十万,几万也总是有的。于是她终是一个发了财的人了。
发了财回来,做些什么事呢?大家都关心着这事。有些人相信她将买田造屋,因为她的老屋已经没有了。有些人相信她将做好事,修桥铺路,办医院,因为她前生有点欠缺,所以今生早年守寡,现在得来修点功德。有些人相信她将开点铺做生意,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丈夫死了,不能坐吃山空。大家这样猜想,那样猜想,一传十,十传百,不晓得怎的这些意思就全变成了美生嫂自定的计划,说她决定买田造屋了,决定修桥铺路了,决定……于是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有卖田的,卖屋的,有木匠,有石匠,有泥水匠,有中人,有介绍人……
“没有的事!”美生嫂回答说。“我没有钱!”
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是纷纷的来说情。她没办法了,只得回答说:
“缓一些时候吧,我现在还没决定先做哪一样呢。决定了,再请帮忙呀。”
大家这才安心的回去了。而她要做许多大事业也就更加使人确信起来。
“但是,天呵!”美生嫂皱着眉头,暗暗叫苦说。“日子正长着,只有五百元钱,叫我怎样养大这两个孩子呀!……”
她想到这里,心中像火烧着的一样,汗珠一颗一颗的从额上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