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的宴席,让初夏纯粹的变成了一个饮客。她是不善交际的,众人莺歌燕舞时唯她寡一双目,不欢不络,默饮一杯青岛。
这席上六人里,她只为着一个人来,至于今日是谁请谁来做东,谁看上谁谁相亲成功,全不是她责任,她只为他。
苏朗清。苏朗清人如其名,衣袂阔拓,眉目清明,是少见的俊朗男子。然而更可贵是其绅士姿态做足,但凡有他入席一干女子大可痛饮痛欢,罢了拎包走人便是,完全不必操心门口小厮后叫你留步结帐。
若说爱一个人有多简单,便也就如此,苏朗清他也只是在那么几个恰当的时候付了几次不算便宜的帐,在那么几个缤纷混杂的烟花之地很合时宜的抚了几次她的肩,在人蛇乱窜的街头巷口着了一身恰恰入眼的行头,初夏就迷糊了。仿是醉酒,怎样纠缠亦不会醒。
初夏晃当着半杯青岛从酒杯侧光中看苏朗清。
彼时,他左手轻挽小芒柳腰,右手夹烟,姿势优美无懈,只是那么夹着,并不入口,这让初夏有些错觉,似乎苏朗清他的烟只是为了装饰手指才去点燃,思绪瞬间恍惚。
好像你每一次都执迷于酒吧的酒杯工艺,而非酒,或是人?在她并未察觉下,苏朗清前侧身与她碰杯,杯盏相叩,她听到他的话,没来由地手心渗出细汗。
她想不出应该还以什么,只是轻轻抿嘴一笑,干掉了手中一杯酒,扭头看台上乐队演出。她喜欢这个酒吧的主唱,妖娆身材,长长发丝在脑后随意打个结,声色空渺。
初夏只听歌,几次桌上举杯共饮她都不曾注意到,小芒叫她几次,才回过神,众人哄笑间,她手机吱吱叫唤:我独爱你这份至静。苏朗清。
有喜色自心房急窜眼角,初夏扬眉还其笑颜。
席至一半,小芒说要先走一步,初夏起身送行,苏朗清则借出门之际,在初夏掌心中匆匆划个圈,午夜时席宴散,起身,看苏朗清,他手指在空中小小划个圈,初夏忍俊不禁,心神领会。
她与小芒道别,与苏朗清道别,甚至还在上车时拥抱一下,可言语举止中偏偏是看不出半点有过交集的样子,仿若一开始,他们就只是由小芒而凑到一桌上的陌路。
然而她心里明白,苏朗清送小芒回家之后这余下的半个夜,他是她的。
她也只是在每一个深夜之后,得以分享到小芒的,苏朗清。
二
其实初夏遇上苏朗清要比小芒早得多。
初夏丢了果果。一只纯白色的小狗。于是在楼下贴了启示:拾到重谢。
于是苏朗清敲响她的门,在隔天的午后,他怀里抱着浑身香喷喷的果果,支在门口眯半只眼看着初夏,说我为它洗了澡,它弄湿了我整张沙发,你要怎样赔偿我?一脸的笑意仿如开闸的水。
初夏半拉着门,看着他,面孔沉静,心口却顿时澎湃开来,宛若一口炸开的泉,珠沫横飞。
她接过她的果果,忘记道谢。
作为报答,她留他吃饭,四菜一汤,清清脆脆素素白白摆满整张桌子,卸下围裙的时候,他从后面揽了她的腰身:你和你的果果同是妖精,我在楼道里看到它,决定收留它;可是你,在你拉开房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初夏亦是。不然她不会准他在相识的第三个小时里便亲吻她。
午后的阳光铺洒了一地,他们在窗口接吻,房间里氤氤氲氲是青花汤的气味还是荷叶豆,没有人去想,果果在趴在地上,懒洋洋地叼一个线团。
一切似乎突兀,却又似乎早被期待。初夏望着苏朗清的眼,朗清你是否有过爱一个人爱到想流泪的感觉……
苏朗清更紧地拥起初夏,嘴角溢出一抹笑,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让初夏铭记一生的笑,她注视他嘴唇开启的频率。
她听到他说宝贝,不要认真,我们要说好,不当真。
初夏的一颗心就那么慢慢凉下去,凉下去,凉成了小小的一粒石子,冷成了一蓬灰。尽管苏朗清每日都会来她这里,送上娇嫩百荷红艳玫瑰,也说亲自下厨也说初夏宝贝,我们开饭。
初夏有时是欣喜的,苏朗清无疑是个招人喜欢的男子,只是他生来薄情,他的命中不知辜负多少女子,却也仍然怀虔诚态度等一个能来化解他情觞的人,初夏知这人不会是她,于是她只能坐以待毙,等着苏朗清来将她辜负。
直止小芒出现。
初夏在那个晚上接到公司电话说要加班,于是她拿了包亲吻苏朗清额头说晚上不会回来,要他先睡。
清晨回来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整齐俨然,不似有人留宿过,可茶几上有两个烫花的杯子,过夜的菊花茶微微泛黑,初夏的头有些痛了。
手机骤响,是小芒,声音欢快她说初夏你终于回来,我刚从上海回来,昨天去你家遇上你同事,也说是刚好找你的……
同事?初夏的手心忽地潮湿。
苏朗清啊。真是个让人着迷的男人,我跟他在酒吧聊了一夜……
初夏的手机咣然落地,眼泪不自知的扑散一脸,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苏朗清他最爱女子长怎样的眼,怎样的唇。
然而小芒,她相貌的每一处却都领会的,刚刚好。
三
苏朗清在隔天早上来收拾东西,客厅卧室阳台绕得团团转,他的衣他的裤他的睡衣拖鞋甚至连牙刷也一揽进口袋,初夏依门槛上说苏朗清你有这必要?
苏朗清头亦不抬,将床上琐碎一骨脑塞箱子里,初夏,我不想对不起小芒。
对不起?苏朗清你何时也知亏欠?那么我呢……初夏话及一半,眼泪就生生掉出。
苏朗清轻叹一声,上来捏着眼前泪人微颤地肩,宝贝,我们说好的,不当真。
可是朗清,我做不到,我不能像你一样不去认真,朗清,你留下来,好不好……
初夏,好好对自己。门被重重合上,苏朗清周身味道充斥整间屋子,清晨阳光扫满地板,初夏却突然觉得冷,似自脚底开始,有寒流四处流窜,最后齐齐聚集于心脏,将她最后一点火星般卑微的希冀扑灭。
可是小芒,你又能幸福多久呢。
再见苏朗清是在公司的恰谈会上,坐在对方代表席上,谈吐风趣,商家精英风范,初夏看着他,又仿若如初次般眼神恍惚。
晚宴上,经理拉初夏到苏朗清面前介绍,这是公司里业务骨干初夏。苏朗清嘴角噙抹笑,继续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初夏。
语气间偏听不出半点自在。双目对视间有妖娆女子上来轻挽苏朗清手臂,那边等你切蛋糕。
逢场作戏而已。可那晚初夏还是醉得一塌糊涂,倒坐在酒店走廊里,苏朗清从房间走出来,扶起她,为她抹掉一脸的泪,初夏,你真不懂事,真的不懂事,何苦当真。
初夏的眼泪扑洒在他价格不菲的西装上,朗清,回到我身边,你身边有多少女子,我亦可再不追究……
苏朗清和初夏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那晚之后,他复回到她生活里,而他也偏偏有那种本事,让你与他一起时,很自然的忽略掉他身边女子如云,只当心无旁婺,只供一人消遣。
小芒来过电话,张口就问是否有见苏朗清,初夏回头看厨房里苏朗清正热火朝天做早饭,捂着嘴轻轻笑,没有,小芒,你要管好自己的男人。
墙壁上她和小芒的大幅合影此时变得异常晃眼。原来爱情真的可以使人麻痹,初夏几乎忘记,小芒曾是她相濡以沫的姐妹,曾经的鞍前马后瞬间不作数。
四
初夏送苏朗清上飞机后,接到小芒电话,声音中一味哭腔,她喃喃道:初夏,我要怎么办?朗清不要肯留下孩子,我一定要堕掉……
初夏的脑袋轰然裂开,苏朗清甚至在前一天还为她保证过不伤害小芒,让她慢慢忘记他。可是,现在……
小芒你先别急,你现在在哪,我这就过去。
医生说五个月大,不可以堕,可是初夏,朗清他不要我留下……初夏手机突然没电,她急得在地上打转,小芒她在哪家医院,情况怎样什么也没有说,初夏四处张望,希望看到一个认识的人。
机场玻璃窗下,初夏看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黑色阿玛尼西装,右手夹烟,只是那么夹着,左手拥着的,是那一次恰谈中挽他手臂的那个女子,现下正无限娇媚的依在他身侧。
初夏喉咙一紧,心下一股气涌出来,阳光下,一片腥红喷出来。她向后转,飞快离开机场,眼泪是断线的珠子,苏朗清,你到底有多少女子为你折腰才算够……
小芒,原来一直以来,我的胜算从没有比你高过。
苏朗清在一个星期后回来,他深深地拥抱初夏,说在上海开会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挂记,说初夏我这次回来,是为了给你一个交待。
初夏晒笑,交待?朗清,你已经交待的足够好了。从今往后,你身边再有更多女子我都亦不会追究,朗清,你是怎样的男人,我如今终于看的透彻。
朗清一脸错愕,初夏,朗清已打算悔过,是不是你有听说什么?
罢了。苏朗清,我眼见过你挽着小芒与我私下眉眼,就也自然想得当你所谓上海之行,有红颜伴你。
是你误会了。机场那天我确定有叫秘书过来,不过是给我送些文件,没耽搁多久她就离开了……
那么朗清,你照实说,你与我这一遭又会是多久?
一生。初夏,朗清去上海办了所有的事情,如果可以,我们就结婚。
初夏从沙发上起身,身姿摇曳取两个酒怀出来,斟满了她预备了许久的烈度白酒,来,朗清,我们喝酒。
苏朗清不明所已,接过杯子,看着初夏脸颊突发异彩,便也什么都没再问,一口饮下。
初夏扭过身去,将酒悄悄泼在地上,眼泪早已夺眶。
谢你苏朗清,最后的最后,让我心凉成灰,断了所有情念。
朗清在饭后称头疼,驱车离开,刚出房门,楼梯上就传来哐哐坠物的声音,初夏依在门口,抱着与小芒的合影,痛哭出声。
五
这个星期里,有很多人相继离开,先是小芒,接着便是晨报上所说的一个本市商界名人,酒醉后,从楼梯滚下而亡。
初夏拿着报纸,下面有死者被发现时的相片,她捂着胸口,趴在卫生间里猛烈的吐起来。
初夏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她收拾行李,准备在参加完小芒葬礼后离开。
她一袭黑衣进入灵堂,小芒的相片挂在上面,一如往昔笑颜。
小芒的家人扶着她年迈的母亲巍巍颤颤进来,见到初夏,老人猛地挣脱众人,一把揪住初夏的衣服,嘶声地喊,你给我出去,枉你是小芒的姐妹,她出这么大事,你竟然不管不问!
初夏被晃得站不住脚,她双手扶着老人,说是的,是的,我不配,我不知道初夏会为了孩子而生命不保……
你走!你走!初夏被老人用力地往外推,别来脏了小芒的灵堂,初夏,你自己去看看她给你写的信。
大叠的信纸被老人扔在地上,初夏捡起这些,只看了一眼,就险差晕厥过去:
初夏:
不知道现在告诉你这些算不算晚,其实我跟苏朗清早有婚约,而我从上海回来也是为了寻找他。可是初夏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是朗清留在上海的原因。我在你家与他撞见,为了父母之命,他重新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我已经挽不回他。朗清外表多情又花心,但他曾经受过很大的伤害,我一直以为不可能有人让他相信爱情,可我错了。孩子不是朗清的,从小到大,你样样比我强,我不想这一次也输,所以我骗了你,这个孩子是我酒醉后与别人做出的傻事,我不能留他。决定堕胎的的时候,接到朗清电话他说将回上海去退婚,万念俱灰,我逼自己走上了手术台。
初夏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写下这一切,如果我当真出事了,那么,你要答应我,跟朗清好好的走下去。
九月十六日
小芒
天晕地暗。初夏整个人仿若崩溃一般,跌坐在地上。小芒啊,小芒,我已经无法向逝去的人声讨什么,你与苏朗清,通通不可以。
可是,可是如今,初夏她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小芒呢。原来苏朗清去上海是为了办退婚,原来他回来说给她一个交待是要下她的以后,原来他一直是爱他的,原来他与那些女人都只是作戏,可是苏朗清,你为何不说?
你可知,你的沉默,已然要你失掉性命。
今晨报纸上大篇登出的楼梯死亡事故,死者便是苏朗清。
事故原因,酒中掺有过量感冒药,导致昏迷后坠楼。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酒精加感冒药,足以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