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夜色里,从乔治·华盛顿·卡佛街上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歌声,隐约中觉得歌名应该叫做《与耶稣同行歌》,但它却被微风吹得零零散散,以至于听上去像大树叶子在“哗哗”作响。
从街的尽头出来一个小男孩。他赤着脚,低着头,在人行道上走着。他的两只脚已脏得不成样子,可他却总想在这裂缝横生的人行道上找平整干净的地方走。他不停地向前走着,突然,一阵阵迷人的花香味使他抬起头,原来这花香是路旁一片金银花散发出来的。这花密密地爬满了整个栅栏,并延伸到人行道上。栅栏上的粗细蔓条有的叶已开始脱落,花已开始凋谢了,有几根光秃秃的蔓条在风中不断呻吟、呼喊。这孩子顺手抄起一束蜷缩在一起的花朵,摸了摸,又让其慢慢地从指丫中滑去。街对面的一幢建筑物上的女像傲然耸立。这女人碧眼金发,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瓶子。她快活地笑着,嘴张得足有五尺宽。巨像下面有一行醒目的题字:“可口可乐,请喝可口可乐!”这塑像看来耸立这儿很久了,本来的面庞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孩子慢悠悠地走到雕像下边,用他那脏兮兮的小手摸着最下面那行字,轻轻地、慢慢地、重复地读着:“可——口——可——乐,请喝——可——口——可乐。”
“哎——”
这声音把专注念字的孩子吓了一跳,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栏杆旁站着一位老妇人,手扶栏杆,身子向前倾着,正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老太太名叫杰克逊,身体一向不好,独自一人生活。
“瞧什么呢?孩子,来呀。”
这孩子又瞧了瞧老太太,又向四周看了一下,才确定是在叫自己。他把破烂的衬衫下摆朝裤子里塞了塞,慢慢地向老人走去,脚下的石板冷冰冰的。
“快点!别磨蹭。”老太太看着他,分明嫌他走得太慢。这孩子来到了台阶上,仍是低着头,默默地瞅自己的脚。
孩子刚刚走近,那老太婆便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一把将他抓住。孩子一时之间吓坏了。
“别怕,孩子,把我搀进屋去。”
老太太的身子好像一根弯曲干枯的树干。她的皮肤也正像包着这树干的粗糙的树皮。她弯着腰,扶着这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来到了屋里。
“帮我搀上床行吧?好孩子,你叫什么?”老太太上下打量着他。
“约瑟夫。”
老太太点着头说:“好,好,好,我的好孩子约瑟夫。”上了床,她又开始粗声粗气地吆喝着:“过来,孩子,我说,你能扶我躺下吗?啊,椅子上那条毯子拿过来吧!对!给我盖上吧。把那椅子挪一挪,面向我这边,你坐下来,让我看着你。好极了,你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孩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安地在地毯上搓自己又脏又黑的小脚。由于这些房子盖得非常拥挤,所以,光线显得不足。床是靠着墙角放的。墙上贴着几张巨型电影巨照和一些西班牙宠物狗的画像,但都早已褪了色。壁炉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小雕像,正中央放着一个胖洋娃娃。洋娃娃的红羽饰早已凌乱不堪了。约瑟夫的身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张纸和一个铅笔头。
老太太忽然动了动,把双臂用力向后撑,努力向约瑟夫这边倾斜。她胳膊上的血管都一根根地显露在外,像一条条的蚯蚓伏在表面上慢慢地蠕动,脸上的皱纹上层挤着下层垂挂在面部的骨架上,眼里流着泪水,嘴角挂着口水。
约瑟夫用他那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个老妇人,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
“我……我不久就要去天堂了,约瑟夫,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老太太面容枯槁地躺在那块薄毯子下面。但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却又突然一亮,最后说:
“其实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为我写份遗嘱,你看,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桌子上呢,怎么样?”
约瑟夫斜靠在椅背上,从桌上拿起那个铅笔头,用拇指与食指来回搓动着。
“我告诉你,我的教名是玛丽,我叫玛丽·杰克逊。你可以先写上:玛丽·杰克逊太太的遗嘱。对,就这样写就行,快写上吧。”
约瑟夫低下头,瞅了瞅面前的纸。
“你怎么不写呀?快呀!好孩子,我说你写,我很快就要死了,约瑟夫,你可要帮我这一次,怎么也得替我写个遗嘱呀。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就这样死去吧?”
“可我……”
“我是一个老——老太婆,”她低吟着,呼吸的粗细不均使她身体颤动不止。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我老了,没用了,你不帮我谁帮我呀。”
在老太太说话的当儿,这孩子又转身向外看了看,月光比先前又暗了些,但街对面的女塑像仍可见,她手中举着瓶子,一直向他招着手,他仿佛听她在说:“可口可乐,请喝可口可乐!”
“我把我的银胸针留给我的女儿。这胸针一直陪伴着我,从柯林斯到这儿,一直没离开过我,原来是闪亮的,可时间久了,便慢慢地暗了。以前,我总擦它,让它放出光来,但现在却不再擦了。我老了,没用了,哎!我女儿住在圣西蒙岛,好歹要把这胸针交给她。”
约瑟夫又低下头,看了看眼前的纸,继而又抬头望了望窗外。
“你怎么了?孩子,写呀!”老太婆催促着他,“快点写吧!”
孩子把他那瘦小的身体伏在桌上,终于动了笔。
“除了这胸针,我还能给女儿留什么?噢!我还有本《圣经》,孩子,它在五斗柜上,也把它一块交给我的女儿吧。另外,再写上:我想要一个基督徒的葬礼,一定要,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到时候,要给我唱好多的哀歌。这就是我这个老——老太婆的遗嘱,除了这些,再没别的什么了。”
孩子吃力地在纸上写着。
“写好了吧?孩子,来,我来签个字。”
约瑟夫把纸拿起来,战战兢兢地递给了她。老太婆接过纸,又要过铅笔,手抖个不停,勉强在底下画了一个“X”,然后,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又过了好半天,她才气喘吁吁地说道:“约瑟夫,先把它夹在《圣经》里。把《圣经》拿过来,放在我的床边。”
约瑟夫听话地把《圣经》放在了老太太的床头。
“好了,谢谢你,孩子,你可以走了。”她叹息着说,“我实在不行了。”
孩子急忙跑了出去。他那光着的脚拍打着地面,发出一串响声。天越来越黑了,孩子再没回头。
一阵冷风从窗孔钻进来,撩起了盖在老人身上的毯子。老太太没有任何反应,仍一动不动地在那躺着。
风把《圣经》一页页地掀开,那张写着遗嘱的纸被刮落,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隐约可辨:“可口可乐,请喝可口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