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问着。
“是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崇拜得我什么似的。象只要捧着我的脚做丈夫便满足了似地。那小胖子,我们的订婚式,你预备送什么?”
说话的线索在这儿断了,忧虑和怀疑,思索和悲哀……被摇成混合酒似地在我脑子里边窜着。
蓉子站在月光中。
“刚才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早就订了婚。未婚夫在美洲,这夏天要回来了;他是个很强壮的人,在国内时足球是学校代表,那当儿,他时常抚着我的头,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来了,我替你介绍吧。”
“早就订了婚了?”
“怎么啦?吓坏了吗!骗你的啊,没订过婚,也不想订婚。瞧你自己的惊惶的脸哪!如果把女子一刹那所想出来的话都当了真,你得变成了疯子呢?”
“我早就疯了,你瞧,这么地,……”
我猛的跑了开去,头也不回地。
考完了书,她病啦。
医生说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骑着脚踏车在六月的太阳下跑十里路到××大学去把她的闺友找来伴她,是怕她寂寞,到上海去买了一大束唐纳生替她放在床旁。吃了饭,我到她的宿舍前站着,光着脑袋,我不敢说一声话。瞧着太阳站在我脑袋上面,瞧着太阳照在我脸上面,瞧着太阳移到墙根去,瞧着太阳躲到屋脊后面,瞧着太阳沉到割了麦的田野下面。望着白纱帐里边平静地睡着的蓉子,把浸在盐水里边儿的自家儿的身子也忘了。
在梦中我也记挂着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里的同学已经走完啦,床上的被褥凌乱着,白色的唐纳生垂倒了脑袋,寂寞地萎谢了。可是找不到那对熟悉的大眼珠儿,和那叫我Alexy的可爱的声音。问了阿妈,才知道是她爹来领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萧萧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叶的蛋音似的,我踱了回去。装满了行李的汽车,把行李和人一同颠簸着,接连着往校门外驶。在荒凉的运动场旁徘徊着,徘徊着,那条悠长的悠长的煤屑路,那古铜色的路灯,那浮着水藻的池塘,那广阔的田野,这儿埋葬着我的恋,蓉子的笑。
直到晚上她才回来。
“明儿就要回家去了,特地来整行李的。”
我没话说,默默地对坐着,到她们的宿舍锁了门,又到她窗前去站着。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里。她真的瘦了,那对大眼珠儿忧郁着。
“蓉子为什么忧郁着?”
“你问它干吗儿呢?”
“告诉我,蓉子,我觉得你近来不爱我了,究竟还爱着我吗?”
“可是你问它干吗儿呢?”
隔了一回。
“你是爱着我的吧?永远爱着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个的心。”
她隔着窗上的铁栅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么永远地爱着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脑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觉给雨打湿了的背脊,没吃晚饭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课堂的石阶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会吧!”
“再会吧!”
她便去了,象秋天的落叶似的,在斜风细雨中,蔚蓝色的油纸伞下,一步一步的踏着她那双可爱的红缎高跟鞋。回过脑袋来,抛了一个象要告诉我什么似的眼光,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调子,走进柳条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细雨给我带来了哀愁。
过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们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完了。房里是空的床,空的桌子。墙上钉着的克莱拉宝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唐纳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麦的田野里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我也学着它,这孤独的叫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细雨下的煤屑路,窸窸地走出来,回过脑袋去,柳条已经和暮色混在一块儿了。用口笛吹着Souvenir的调子,我搭了最后一班Bus到上海。
写了八封信,没一封回信来。在马路上,张着疯狂的眼,瞧见每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便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地赶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场里,默默地坐着,瞧着那舞着的脚,想找到那双踏在样子很好的红缎高跟鞋儿上面的,可爱的脚,见了每一双脚都捕捉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丽娃栗妲村,在河上,慢慢划着船,听着每一声从水面上飘起来的歌,想听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调子。可是,没有她!没有她啊!在宴会上,看着每一只眼珠子,想找到那对熟悉的,藏着东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只眼,棕色的眼,有长睫毛的眼,会说话的眼,都在我搜寻的眼光下惊惶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里,每隔一点钟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担忧着,想找到那跳着回旋舞的克莱拉宝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听见每一个叫我名字的声音,便狼似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到那渴望着的“Alexy”的叫声。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处寻求说着花似的谎话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经告诉我,说也许住在姑母家里,而且告诉我姑母是在静安寺路,还告诉了我门牌。末了,我便决定去找了,也许我会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于撵出来,可是我只想见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阳,我从静安寺走着,走到跑马厅,再走回去,再走到这边儿来,再走到那边儿去,压根儿就没这门牌。六月的太阳,接连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许她不在上海吧。”——这么地安慰着自己。
老廖,一位毕了业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儿晚上我瞧见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听到脑里的微细组织一时崩溃下来的声儿,往后,又来一个送行的朋友,又说了一次这样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 all,it"s regret!”
听了这么地劝着我的话,我笑了个给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弹着Guitar,黄浦江的水,在月下起着金的鱼鳞。我便默着。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来时,用我二十岁的年轻的整个的心悲哀着。
“孤独的男子还是买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买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烟一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着。
懒捐——叶紫
一
二月初二,好日子,土地老爷生日。
太阳刚刚露出半边面孔来,邓石桥,什么人都爬起来了。最初的是孩子,三个五个一群,攀折嫩绿的柳枝,赶牛,追着野狗,有的还提着一篮猪粪。象流星似地,散布在全村的田边旷野,绿荫的深处。
丁娘,那个中年的寡妇她很早就爬了起来。煮熟了隔夜的猪蹄,酒,饭,用一个小小的盘儿盛起来,叫儿子宝宗替他端着。由小茅棚子里,沿着曲折的田塍,徐徐向土地庙那儿走去。
宝宗很庄重在走在母亲的前面,那姿态,确是象一条力大的蛮牛,粗黑的四肢,硕长的躯干,处处都能使母亲感到欢欣和安慰。那一颗慈母的心儿,不住地跳着——好啊!一十六年的苦头,我总还不曾白吃。
孩子们,老远地,从四面八方跑将拢来,都向丁娘亲热着。因为平时,丁娘是他们最有力的爱护者。他们高高地将手中的柳条儿扬起来,象欢迎着灯笼赛会一样:
“妈妈,那儿去哪?”
“敬土地公公去。”
“我们同去好吗?”
“好哇!只不许你们吵闹!”
“是的。”
象一群小鸟,一步一跳地跑在前面,柳枝在他们的手中乱飞乱舞,怪有趣。有些,还赶上去,要代替宝宗端盘儿。
“不要你们!不要你们!这里头汤水多哩。”
在土地庙门口孩子们围了一个圈儿,望着丁娘那个虔诚的样子,小小的心儿都沉默着。丁娘拜着,叩了无数个头,又伏着默祝了许久,才站起来,叫宝宗去拜。
宝宗刚刚跪不去,孩子们便都笑将起来了:
“哈哈!宝哥不要脸,平常还打土地菩萨呢!”
宝宗的脸涨得飞红,狠狠地瞅了孩子们一眼。
在回家的路上,丁娘便殷勤地嘱咐着宝宗:
“你应当晓得妈的苦心,打菩萨,触犯神明,多罪过啊!去年,你头一次下田,不是土地公公保佑,会有那样好的收成吗?今年,你更要恭敬啦。捐税又多,日子都是那样难过的,要是你不尽力,不诚心,妈依靠谁呢?妈的苦能向谁说呢?你的年纪已不小了啦!今年,今年,你应当给妈争气啊……!”
“是的!妈,我晓得……。”
宝宗的嗓子是酸的。一直到家,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怕妈听了难过,他只在自己的心中,暗暗地打着无数个疑问的符号,因为他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为什么他去年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谷子,一定要平白地送给人家。
去年,他才只十五岁呢,妈便将田从佃户的手里收回来,叫他自己耕种。妈是十四年前就守寡了的,那个时候妈还只二十三岁,他呢?他还不过是一个未满四个月的孩子。爹一死,一家就只剩下她们这母子两个人。年轻的妈处处都受着人家的欺凌和侮辱。她忍着痛,在眼泪和心血的交流中,终于将这孩子养大成人了,而且,还有着一付那样强壮的身躯,她是如何的应当骄傲啊!微笑,便经常在她脸上挂起来,她将永远地不再伤心了。她望着这可爱的孩子,她的眼前便开展着一幅欢愉的图画。她什么都有办法了啦。就是平日专门想方法来欺侮她的人,在这个时候,也都转变为称颂她的人了:
“丁家嫂,毕竟不错啊!”
她怎么不应当骄傲呢?老年人更没有一个不称赞她的,都说她已经走上了康庄的大道了,这十多年的苦头不是白吃的。幸福,马上就要降到她的头上来了,幸福的人哟!
因此,在去年的春天,宝宗刚刚十五岁的时候,她便拼命地将自家的几亩田从佃家的手中要回来。雇了一个长工,和宝宗一同耕种。
牛一样的气力,宝宗是毫不费力地同长工将十五六亩田种下来了。秋初第一次的尝试,每亩田居然会收到十来石谷子,宝宗便欢喜得叫将起来:
“妈妈!种田真容易啊!”
妈的心中,满怀着说不出来的欣慰。苦,她真是不曾白吃啦;后来虽然谷价跌落了,捐税又象剃头刀似的,将她所收下的谷子统统刮个精光。可是妈的心中,都总还是那么安然的毫无畏惧似的。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争气的儿子了,她还有什么要值得担心的呢?卖田,抗租,抗税那简直疯狂了的,再没有出息不过的人干的丑事啊!
所以今年她得特别多敬些菩萨,她得更加尽量地督促着儿子,辞退长工,用母子两人的力量,来创造一新的世界,谁说孤儿寡妇不能干出伟大的事业呢?在丁娘的心中,那是一个如何鄙陋的见解啊!
母子们日夜地勤劳着,等候着。等候着那一个应有的幸福,降临到他们这一对可怜人的头上来。
二
离清明只差三天了,去年曾是一个大丰年的邓石桥,今年可家家都没有种谷,家家都吃杂粮,“清明泡种”,谷只卖两元钱一石,可是,谁都没有方法能够捞到几块钱的种谷钱。
乡长,绅士,联名向县政府去请愿,要求借一两千谷种下来,在往年,这是常事。可是今年,县政府一粒也不曾答应,谷是有的,统统关在县库里,半颗也不能发下来。为什么呢?没有一个人能解答出这一个问题。
乡长们垂头丧气地跑回来,向全村的农民报告这回事的时候,曾引起过大家的公愤:“她妈的!‘官出于民,民出于土!’他不借谷种给我们,他们要不要我们完捐纳税呢?操他的祖宗,我们大家都打到县库里去,抢谷种去!……”结果,乡长怕闹出乱子来,用了极缓和的说法,将大家愤怒压下了:
“我想,这是不必的!往年借谷种,县库里从来没有不答应过。今年一定有什么另外的原因,不然,他们决不会这样傻,难道他们就不要我们完捐纳税了吗?今天还只十七,离清明还有三四天功夫,我们不妨再等两三天看看!要是他们真的不借给我们的话,我们再去和他们理论也还不算迟的……”
一天,两天,……清明节。县政府始终没看见派人下乡来。怎么办呢?邓石桥全村的人们都感到惶恐不安,“难道我们真的不下种了吗?她妈的。……”有的愤骂着,有的到处去想法子借钱,有的便什么都置之不理,让田土自己去荒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