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背负着党的希望,汉口新婚别
按照党组织的秘密约定,萧劲光与汉口党组织接上了关系,住进了已兼任中共湖北省委军委委员的原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党代表李富春家里。
自7月15日汪精卫正式宣布同共产党决裂后,大批从国民革命军中退出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革命青年云集武汉,焦急地等待着中共中央采取坚决的行动,扭转形势。在李富春家里,萧劲光见到了先他离开国民革命军的第五师党代表方维夏、第四师党代表李六如等同志。“分共”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一度曾是全国革命中心的武汉,共产党人已不能公开活动。面对日益严峻的政治形势,大家心情都无比沉重。在一起经常议论的话题是,我们共产党人为什么会这般结局?下一步怎么办?回国三年多,萧劲光感慨良多。如果说当初在苏联报名学军事还主要是凭着个人爱好的话,这时他已真切感受到了军队的重要,开始从革命的需要、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认识军队、认识武装斗争了。晚年的回忆录中,他具体记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感触和思考:
我们这些在北伐中并肩南征北战的战友,在一起交谈着,百感交集。虽然那时我们对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的认识还不深刻,但我们的同感是,没有自己的军队,没有掌握武装斗争的领导权是我党的一大失策。我们在国民革命军中工作了将近两年,应该说对旧军阀部队的改造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就拿我所在的六师来说,已有三分之二的力量基本上是在我党的直接领导和影响之下。如果党的路线正确,完全可以逐渐地把这支军队掌握在我们手里,至少在国民党叛变时,可以多拉出一些队伍,使之成为革命的武装力量。可是由于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对我们在军队中工作的共产党员做了种种限制。不准共产党员当军事指挥官,不准在部队内发展党员,特别是在蒋汪叛变时对形势没有正确的估计,没有采取有效的措施,使我党失去了掌握这支武装力量的大好时机。一旦蒋汪叛变,即束手无策,只好听凭国民党反动派绞杀革命。这是一个多么惨痛的教训……
随着党的工作转入地下,李富春的家成了湖北省委、中央机关的一个联络点。中央军委的周恩来、聂荣臻等同志经常在这里出入,没早没晚,工作很忙。一天,李富春郑重地告诉萧劲光他们,中央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对党的领导机构进行了改组,已停止了陈独秀的总书记职务,成立了新的临时中央常务委员会。现正在研究下一步行动计划,采取挽救革命的措施。并且告诉萧劲光,党已决定利用自己掌握的一部分部队举行军事暴动,武装反抗蒋介石、汪精卫的叛变。要他准备近日去南昌。
在这期间,萧劲光个人生活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他和湖南省著名教育家朱剑凡的女儿朱仲芷结了婚。
朱剑凡,曾名周家纯,湖南长沙宁乡人。出身于封建官宦家庭,但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求民主的意识。早在“五四”运动以前,他就将坐落在长沙市区的祖传宅第园林六处立契捐献,创办周南女校(全称“周南女子师范学堂”),用以传播新文化,进行反帝、反封建的爱国主义教育。他以“节制整洁、博爱忠恕、勤勉耐劳”为校训,教育学生树立“自治心、公共心、进取心”,奋发图强,谋求解放。大力提倡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女子自立”。周南女校以独特的办学方式、先进的教学思想,使其成为湖南早期妇女解放运动的一面旗帜。毛泽东的妻子杨开慧及后来在历史上卓有影响的革命家向警予、蔡畅、丁玲等,都曾在这里接受过教育。萧劲光在长沙长郡中学读书时,就知道朱剑凡的名字,对他毁家办学,变卖祖业田产和夫人陪嫁衣物珠宝,为学校筹措经费,支持毛泽东等人的革命活动,及诸多言论、主张,心怀钦佩和敬仰。
1925年秋,萧劲光从安源到达广州时,朱剑凡也在广州。朱先是代表湘军参加国民党代表大会,接下来又在李富春主持的国民党政治讲习班任教育干事。后来李富春担任了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党代表,作为第二军治下第六师党代表的萧劲光,不时出入李富春居所。在此,萧劲光接识了儒雅倜傥的朱剑凡先生。多次交谈,聆听朱剑凡对时局的见解,萧劲光越发敬佩朱剑凡的才学和政见,朱剑凡也着实欣赏萧劲光的志向和学识。北伐战争开始后,萧劲光率部参战,朱剑凡返回长沙,按照中共党组织的指示,与徐特立、熊瑾玎等一起参与国民党长沙市党部的工作,同时兼任了长沙市公安局长。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国民党右派组织气焰嚣张,在农民运动中被清算的土豪劣绅也趁机反扑。朱剑凡以公安局长的身份对之进行了坚决的打击和镇压。1927年5月,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在袭击湖南省总工会、农民协会、省党部等革命团体,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工农群众的同时,通缉朱剑凡。为保证他的安全,中共中央派人把他从长沙接到武汉。萧劲光到汉口后,惊奇地发现,朱剑凡携妻子及长子朱伯琛、女儿朱仲芷等,就住在李富春隔壁。
白色恐怖下比邻而居,萧劲光与朱剑凡一家交往多了,交谈也更多了。朱仲芷时年23岁,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受父亲的影响,关心政治,关注国家大事,半年前加入了共产党。在长沙时,她就曾听父亲与人谈起过萧劲光。今日一见,萧果然相貌魁伟、谈吐不凡,顿生爱慕之心。李富春的夫人蔡畅是个热心人,发现两个年轻人互相倾慕,乐得从中说合。朱剑凡对萧劲光原本看法就不错,自然赞成。这样,几句话说透,婚事成了。
考虑到萧劲光很快要去南昌参加武装暴动,事情一定,很快就举行了婚礼。特殊时期,通常的仪式都免掉了,亲属、朋友一概不通知,周恩来和李富春、蔡畅夫妇以证婚人身份陪他们吃了一顿饭,就算是结婚了。婚后,他们一边度蜜月一边打点行装,萧劲光准备择日启程去南昌。但就在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征得苏联同意,中共中央决定派一部分人去苏联学习军事,萧劲光是其中的一个。
任务变了,要去遥远的国外;时间紧迫,武汉的形势越来越紧张。为保密起见,前往苏联学习的人不再集中而是从各地分头行动。这样,萧劲光结婚还不到一个星期,7月底,就离开武汉赶赴上海,等待出国。
是时,上海完全被一片白色恐怖笼罩。从港湾码头到街道里弄,武装巡捕横冲直撞,便衣特务、暗探随处可见。党组织完全转入地下。萧劲光住在一家距码头不远的小旅馆里,只与一个交通员保持联系。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萧劲光才拿到去海参崴的船票。
那是一条商船,已装完货,停泊在江心。9月初的一个夜晚,萧劲光化妆成商人,从吴淞口坐着小舢板到达江心,爬上商船。在船底层的货舱里开始了第二次赴苏求学之旅。
二、在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
萧劲光第二次在苏联学习,是在列宁格勒的“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
列宁格勒,原名彼得堡,十月革命的发祥地。在十月革命前,这里是沙皇的统治中心,作为俄罗斯历史文化象征的冬宫就在市内。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是一所培养高级军政指挥军官的院校,坐落在流经列宁格勒的尼罗河畔。托尔马乔夫是在保卫列宁格勒战斗中牺牲的苏联红军政治委员的名字。为了纪念他的功绩,褒扬他的献身精神,斯大林亲自批准,将该学院命名“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苏联的许多著名将领,铁木辛格、朱可夫等,都曾在这里的高级指挥班学习过。
萧劲光到校时,已是深秋,列宁格勒已透出浓重的寒意。然而,满怀信心创造社会主义新生活的苏联人民仍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学院内外一派热气腾腾、生机勃勃。眼前的情景,萧劲光似曾相识,感到分外亲切。
通过多年的总结提高,苏联红军的军事科学有了较大发展。至时,已初步形成了一套比较系统、完整的战略战术原则。军政学院的教学也相当规范。军事课占全部课程的40%。正规战、游击战,战术学、战役学、指挥学,都从理论上进行系统讲授。为了能够真正掌握军事知识,达到学以致用,学院还有计划地邀请有实战经验的红军将领到校讲课,介绍战斗、战役的经验体会。后来的苏军元帅布琼尼(时任骑兵军军长)、图哈切夫斯基(时任教员)都在学院讲过课。斯大林也亲自到学院给学生们作过报告。由于萧劲光这时俄语水平已比较高,可以直接听苏联教员讲课、作笔记,看俄文书无须翻译,同时也有了一些战争实践经验,加上他学习刻苦,肯钻研,所以这次学习“收获非常之大”。他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讲到这次学习的收获时说:
结合学习,我们经常进行一些战例解剖,进行沙盘作业、想定作业。进行比较正规的战术、战役和战斗演习。从进攻到防御,从全局到局部,从战略决策到具体的战斗动作,都进行了较系统的学习。还学习各种战斗条令、条例。政治学习侧重军队的政治工作,如政治工作条例、政治委员条例、军队政治工作制度,工作方法等等。还学习一些政治经济学、哲学等理论课,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一些著作。
这些为他后来回国办军校,带兵、打仗,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军政学院的外国学生中,中国人最多。与萧劲光同班的就有十几个。后来在国内担任过党政军重要领导职务、在革命史上有较大影响的,如刘明先、刘伯坚、李卓然、傅钟、曾涌泉等,都是这一届的学生。1949年去了台湾的蒋经国,也与萧劲光同班。蒋经国原本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军政学院中国班开课不久转到这里。本期中国学生基本上都是共产党员。开课不久,报经学院同意,成立了党支部,萧劲光担任支部书记。蒋经国原是共青团员,到军政学院后也加入了共产党。为了表示革命的决心,他还公开声明,与已背叛孙中山“联俄联共”政策,大肆屠杀共产党人的蒋介石断绝父子关系。
“中央领导要来看我们了!”1928年7月中旬,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在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的中国学生中传开。
原来不久前,中国共产党在莫斯科召开了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党员代表100多人(正式代表84人)都到了莫斯科。党中央领导要来看望大家的消息,是学院机关传出来的。
几天后,新当选的党的总书记向忠发来到了学院。
出国快一年了。武装斗争失利,大批党员、群众惨遭杀害,各种消息都有,但都断断续续,使大家脑海里装满了忧虑和闷念。接到总书记来校的通知,中国学生们便齐刷刷地赶到学院的小会议室。
工人出身的向忠发,刚刚被选为党的总书记,兴致很高。萧劲光以支部书记的身份向他作了简单的汇报后,向忠发便开始讲话。他首先介绍了国内的情况:大革命失败以后,蒋汪勾结,叛变革命,屠杀了大批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八七”会议停止了陈独秀的机会主义领导,决定开展土地革命。之后又出现了瞿秋白同志的“左”倾盲动主义,这次会议已纠正了这一错误。尔后,他简明扼要地传达了“六大”会议精神。
萧劲光认真地作了笔记。向忠发有一句话使萧劲光印象深刻,那就是此次留苏的学员是“党准备的革命力量的重要的一部分”。这不是新话,出国前,党内的领导李富春、蔡畅等就这样讲过。但在异国他乡听到党的总书记讲,还是感到很鼓舞。明确了这一点,学习再苦再累,也不会懈怠的。
向忠发到军政学院看望大家不久,萧劲光的妻子朱仲芷也来到了列宁格勒。她是上年11月到苏联的,在莫斯科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学习。此次是专程到列宁格勒来看望萧劲光的。
这时,朱仲芷思想压抑,情绪很不好。她怀着怨愤向萧劲光讲了王明在莫斯科中国留学生中搞小宗派、反“托派”的情况。她说,王明正在搞的反“托派”斗争打击面非常宽,很多思想进步的热血青年遭到排斥、打击。由于自己“出身不好”,现已被开除出党。朱仲芷说,对此,她已经正式提出申诉,但还没有结果。
听了朱仲芷的诉说,萧劲光大惑不解。朱仲芷的父亲朱剑凡老先生是湖南著名教育家。他出身封建士大夫家庭不假,但早在“五四”运动前就怀着教育救国的强烈愿望,投身反帝反封建斗争。他冲破封建势力的禁锢和封锁,创办了长沙第一所女校。他宣传妇女解放,提倡男女平等,为新文化的传播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特别是在血雨腥风的大革命中,他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站在共产党一边,全心全意保护共产党组织的安全,维护人民大众的利益。他的思想行动对远近青年人影响非常之大。以至许多年轻人把他视为反帝反封的一面旗帜。基于此,朱剑凡受到中共领导层一致的敬佩和赞扬。有这样一个父亲的朱仲芷“出身不好”?萧劲光想不通,也不了解莫斯科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相信自己的爱妻,相信党组织,遂安慰朱仲芷,劝她放下包袱。说是非总会清楚,问题总会解决。
转眼三年过去了。1930年夏天,在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学习的中国学生修业期满,陆续启程回国。萧劲光绕道莫斯科。他要和妻子安置好女儿,然后一道回国。
女儿是上年春天生的,已一岁多了,一直寄养在莫斯科的苏联国立第四幼儿园里。孩子太小,路途遥远且遇上什么样的车船、复杂情况难说;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工作,也未可知。想来想去,也只好将孩子留在这里了。萧劲光与朱仲芷一见面就说了自己的想法,好在朱仲芷早有思想准备,一商量便通了。收拾好行装,他们便一起去幼儿园看女儿。
到底是亲骨肉啊!虽然不常见面,孩子一见到他们就直要他们抱,紧贴着朱仲芷的脸亲了又亲。孩子太小了,她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笑出了声。望着甜笑着的女儿,朱仲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忍不住哭了。萧劲光也强忍住泪水扭转头,心里默默自语:孩子,再见了!在这里住几年吧。只要条件一好转,我就来接你!
——然而,当萧劲光再次来到莫斯科时已是1950年。20年过去,女儿该是大姑娘了!只是由于时间太久,又经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兵荒马乱、世事沧桑,没有找到。但萧劲光始终没有忘却,后来访苏又几次费心找过,苏联政府也积极配合,找人、查资料,作了很大努力,仍无结果。
祖国在召唤,党在召唤!满怀着报国壮志废寝忘食学了三年军事的萧劲光,心早已飞回去了!从保育院出来,萧劲光化妆成司机,与妻子朱仲芷和另外一位湘妹子周砥,一起踏上了回国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