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未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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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李陵书

第十五回李陵书

皇后的母亲去世虽然算不了大事,但是在长安城也是一件大事,上官家更是不敢草率了事,皇上也赐了谥号为敬,虽说不能惊动什么人,可是这个排场很大,连各地藩王也有派人来的,这丧事要办七七四十九天。

病已虽然平时连上官府的门都不曾进过,如今却找到了吃饭的好地方,他家要面子宴请众人天天流水席,而自己也不好意思老让那几个破费,于是拉着史丹天天准时到上官府混顿吃的。

其实上官府养着不少门客,对于这种人也不在乎多几个。病已还是个孩子,史丹更是不起眼,所以他们也有一点自觉,每次来上一炷香,找个偏僻的地方吃饱就走,时间一长,这几个一起蹭饭的都认识了。

其中有一人是叫燕仓,并没有什么正业,因为儿子在公主府当了个收收稻田税的小吏,收入比较拮据,所以也来混口吃的,就算是最次的席,也有荤腥,比家中菜肴好些,再加上又有酒。

“其实上官大人算不错的,次也就次在他的妻妾子嗣。”燕仓说道,他早年也是个管仓库的官员,世代为皇家服务,以前一直住在燕国,由于儿子到公主府任职,怕他无人照顾,把他从燕地接到了京城。酒喝多了就开始讲那些往事:“当初我在燕地,这燕地虽没有长安繁华,再北边就是匈奴人的地盘,但是燕王是个明君,派人修长城,农闲练兵,我们燕国那边真是人强马壮,这匈奴人不防不行啊,他们不种地,想要东西了就跑到汉地来抢上一番,特别燕国处于边陲,这再怎么防总还是有漏洞的,百姓苦啊。”

“他们匈奴人难道不怕我们的军队吗?”病已问道。

“他们?他们抢了就跑,不要城池房屋,等我们汉军赶到,恐怕那里已经没人了,所以只有把长城修好,派人日夜巡逻,一有敌情,烽火就起,这匈奴人就难以进入汉地抢劫,我们燕地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我听说卫青霍去病将军在世的时候,匈奴人都害怕我们大汉的军队。”病已说道。

“卫将军可是英雄人物啊,当初先帝对他可是刮目相看,我在燕地看仓库时见过他。”燕仓盯着病已看了又看:“小哥长得与卫将军颇有几分像。”

病已开心地笑了:“他是我的太奶奶的弟弟。”

“莫非你是太子后人?”燕仓说道。

“嗯,不过我家那支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听说因为爷爷的事,卫家也没什么人了。”病已说道。

“那倒不是,如今大司马霍光走的也是卫青那条线,他哥哥就是鼎鼎有名的霍去病,也就是你奶奶姐妹的儿子。”燕仓说道。

“这也太远了吧!我这样去攀亲,太牵强了,大司马哪有那个闲工夫来照顾我。”病已说道。“其实我想过了,大丈夫要建立功业,才能封侯拜将,等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从军去。”

“从军?依大汉律例,这皇族是免兵役的,你怎么从军?”燕仓笑道:“我是做过小吏的人,你要从军除非违法冒名去。”

史玄说道:“好端端的怎么想着上战场送死啊,你们家就你一条血脉,我奶奶说了你必须为刘家留下儿子,越多越好,所以我要看着你,不能让你有危险。”

病已看了看史玄,看他喝酒半醉,也能说得出这样的话,看来不假,再想想自己没有兄弟姐妹,自己从军是莽撞了些。

“是啊,太子可是好人啊,燕王常说他这个哥哥死得冤,这冤屈可要比从军重要得多,有朝一日,太子能平反,因太子牵连的人都能正名,全靠你了。”燕仓说道。“再说了,你勇敢善战,建立战功,也不见得封候,当初李广将军就是起起落落,一直未封候。”

“听说李将军后代都是善战的勇士,为何如今不被用?”病已说道。

“小哥,因为李广后代李陵被俘,武帝杀了他全家,他再也没回来。”

“为什么李陵不归?”病已问道,他有点激动了,声音大了些。

隔壁一桌有人说道:“当时武帝要面子。他那肯认错!如今更是害怕朝廷不信任。”

病已转过身子,发现这是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桌上的饮食明显高于他们,独自一人坐在那边。此人正是苏武。

病已过去鞠躬行礼道:“老人家好,小的刘病已。”

苏武听到人谈到李陵不禁满眼都是泪。

“老人家,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病已问道。

老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羊皮,打开羊皮,里面是字。病已拿过羊皮读了起来。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远讬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病已口齿清晰的朗诵,惊动了周围的人,一个少年能够响亮地读出这样一段美文,实在让人惊叹,苏武本想阻止他继续读下去,但是不忍打断。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鞲毳幙,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病已停了下来,他环顾四周,已经无人喧哗了,就是不爱读书的史玄也盯着他。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秖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雠,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切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言陵忠诚能安于死事。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当病已读完此书,在座的人都是泪流满面,更有甚者,竟已拿笔墨在丝绸衣服上写下了此书。那些下人虽然听不懂多少,却看到这样的情况也跟着流泪。

这篇洋洋洒洒的书信写出了李陵的心情。

“苏大人,您还有孩子在那边吗?”病已问道。

“有一子,是与胡妇所生。”苏武说道:“回来之时,还未成年,也就与你一般大,叫通国,希望大汉与匈奴和好。”

史玄却问道:“你夫人知道吗?”

“我早就没有夫人了,留在匈奴的就是我夫人。”苏武说道。“他们都走了,这个家里就我一人了。”

苏武得妻子原是公孙丑,早些年匈奴骗汉使说苏武以死,这个女人就改嫁他人了。苏武虽然回来了,但是去了二十五年,家里的儿子早已和他生疏,不免想起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通国起来。草原生活虽然苦,但是他却享受了几年天伦之乐。

“爷爷,您不介意这么叫您吧!”病已那么说,苏武点点头。

“我从小也是一个人,没有爷爷,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把您当作我的爷爷。”

苏武很感动,史玄却不以为然,这个病已就是嘴甜,骗骗白发老人而已,看着他跪下来给苏武磕了一个头。

苏武说道:“我没什么见面礼给你,就借着上官大人刚送我的一匹绸缎给你做身衣服吧。”他命人取来一匹上好的绸缎。这是燕王派人给自己送过来的。燕王对自己一直是恩重如山,燕王一直守在边塞,他深知自己的苦。病已得到的礼物除绸缎之外还有一块上好奶饼子。

回去的路上,连史玄都羡慕了:“病已,就数你嘴甜,其实叫人做爷爷,姑姑、叔叔也没什么吃亏的。”

病已却很正式的说:“三叔,我这次是真心的,能够认苏武这样的人做爷爷,是我的荣幸,他的文才好不说,与他来往的都是学识渊博的正直之人,不像街市上的奸邪小人,孟子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昔日孟母三迁就是最好的例子。”

“难道你不和我们混街市了?”史玄说道。

“那不可能,话虽那么说,可我看街市上正人君子也挺多,大不了我离小人远些,哪能不斗鸡不游玩,做书呆子,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不出去玩就是个死读书的笨蛋。”病已说道,其实他心里也很矛盾,可以对他施加影响的人太多了,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有什么不可以,就是牢狱这种人人害怕的地方,自己都来去自如,与牢头们关系挺好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许广汉如今已经不在郡邸狱任职了,被调去管绳索,其实去哪里都一样,牢头虽然难听,但实惠更多,病已把自己得到的礼物借着广汉生日的名头转送给他,毕竟许家对自己帮助挺大的。广汉也高兴,他让夫人为自己做了一身新衣服。燕国产的绸与中原有所区别,产量不高,所以算是上等衣料。广汉倒没想过这匹绸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