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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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地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颐,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有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鉴赏]

老舍(1898~1960),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市人。著名小说家、剧作家。曾任北京文联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等职。其主要作品有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龙须沟》、《茶馆》等。散文集有《我热爱新北京》、《老舍散文选》等。

《养花》是一篇讲养花之乐的短文,从文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一颗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美好心灵。洋溢着对美的事物的热爱之情。

文章的题目是“养花”,全篇都在谈养花之事,只字未提其它内容。但,读者能从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这样的字眼:“生活是多么有趣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这正是作者的绝妙之处,也是文章的魅力所在。

在老舍看来,花就是一种生命的象征,花开得大小好坏无所谓,只要开花,他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开花,就是美好生命的展示,花的自然色状,带给人的是生命的启示。因此,他愿意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作者虽然患有腿病,仍然悉心关照花草。他看着一颗好花生病欲死就难过,抢救风雨中的花草,累得腰酸腿疼、热汗直流,他感到说不出的有意思。当写至因下暴雨,“邻家的墙倒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行文至此,读者可以想象的出,当那墙垣轰然倒下,压到那稚嫩的菊秧上时,老舍及他的家人,或许因见到菊秧被压折毁灭时的痛苦,而引发出了内心深处同样痛苦的振颤。因为他们太爱那些花了,花成了他们家的一员,只有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才会因为一些花草的死亡而“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而对于物的这种怜悯与哀伤,正表现出老舍作为人的善良。

文章的结尾写的是“养花的乐趣”,乐趣何在?在于“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是花的自然色状的动人;“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是将花人格化,达到了一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既须劳动,又长见识”,是在养花中得到的一种生活哲理。老舍在养花中“长见识”,读者在读《养花》亦在长见识啊!

这篇散文语言朴实,写得非常自然,恰似面对朋友随随便便讲出来的,看不到一点刀斧痕迹。然而,它又很讲究结构和布局。全篇不离养花,但层次十分分明,或谈养花的爱好、或谈养花的辛苦,或谈养花的乐趣……在叙述中有对比,有变化。特别是最后一段寥寥数语,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升华了文章的主题思想,并将读者的兴趣推向了高潮,这时收束全文,恰到好处,让读者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亡人逸事

孙犁

旧式婚姻,过去叫做“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据亡妻言,她十九岁那年,夏季一个下雨天,她父亲在临街的梢门洞里闲坐,从东面来了两个妇女,是说媒为业的,被雨淋湿了衣服。她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就让她们到梢门下避避雨再走,随便问道:

“给谁家说亲去来?”

“东头崔家。”

“给哪村说的?”

“东辽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

“男方是怎么个人家?”

媒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笑着问:

“你家二姑娘怎样?不愿意寻吧?”

“怎么不愿意。你们就去给说说吧,我也打听打听。”她父亲回答得很爽快。

就这样,经过媒人来回跑了几趟,亲事竟然说成了。结婚以后,她跟我学认字,我们的洞房喜联横批,就是“天作之合”四个字。她点头笑着说:

“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来!”

虽然是封建婚姻,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结婚之前。定婚后,她们村里唱大戏,我正好放假在家里。她们村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特意来叫我去看戏,说是可以相相媳妇。开戏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戏台下等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到一条长板凳跟前。板凳上,并排站着三个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着大辫子。姑姑叫着我的名字,说:

“你就在这里看吧,散了戏,我来叫你家去吃饭。”

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看见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那时姑娘们出来看戏,虽在本村,也是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着带来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戏的。

结婚以后,姑姑总是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她也总是说姑姑会出坏道儿。

她礼教观念很重。结婚已经好多年,有一次我路过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严肃地说:

“你明天叫车来接我吧,我才走。”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她在娘家,因为是小闺女,娇惯一些,从小只会做些针线活,没有下场下地劳动过。到了我们家,我母亲好下地劳动,尤其好打早起,夏秋两季,听见鸡叫,就叫起她来做饭。又没个钟表,有时饭做熟了,天还不亮。她颇以为苦。回到娘家,曾向她父亲哭诉。她父亲问:

“婆婆叫你早起,她也起来吗?”

“她比我起得更早。还说心痛我,让我多睡了会儿哩!”

“那你还哭什么呢?”

我母亲知道她没有力气,常对她说:

“人的力气是使出来的,要伸懒筋。”

有一天,母亲带她到场院去摘北瓜,摘了满满一大筐。母亲问她:

“试试,看你背得动吗?”

她弯下腰,挎好筐系猛一立,因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个后仰,沾了满身土,北瓜也滚了满地。她站起来哭了。母亲倒笑了,自己把北瓜一个个拣起来,背到家里去了。

我们那村庄,自古以来兴织布,她不会。后来孩子多了,穿衣困难,她就下决心学。从纺线到织布,都学会了。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两个大拇指,都因为推机杼,顶得变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

后来,因为闹日本,家境越来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带着孩子们下场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卖线卖布。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梁,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粜卖。从来没有对我叫过苦。

几个孩子,也都是她在战争的年月里,一手拉扯成人长大的。农村少医药,我们十二岁的长子,竟以盲肠炎不治死亡。每逢孩子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上走。在她生前,我曾对孩子们说:

“我对你们,没负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该记着。”

一位老朋友、老邻居,近几年来,屡次建议我写写“大嫂”。因为他觉得她待我太好,帮助太大了。老朋友说:

“她在生活上,对你的照顾,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帮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写进你的小说。至于语言,你自己承认,她是你的第二源泉。当然,她瞑目之时,冰连地结,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别人也不会作此要求。但目前情况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题材外,也允许记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仓促有所不讳,你不觉得是个遗憾吗?”

我唯唯,但一直拖延着没有写。这是因为,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象古人常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至最后她的死亡。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些。但目前也出现一些异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使人感伤的断片,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

“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说:

“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1982年2月12日晚

[鉴赏]

孙犁(1913~)原名孙树勋,河北安平人。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小说合集《白洋淀纪事》;散文集《晚安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以及《孙犁散文选》等。

孙犁的《亡人逸事》,属于痛定思痛的作品,虽然他选择了一些“不太使人感伤的断片”,但那哀念之情已深深地渗在字里行间了,这实如宋人那句词:“情似雨余粘地絮”思念亡妻之情已深深嵌入心的沃野了。这篇散文情节平常却真实,语言朴实却精炼。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了孙犁散文的巨大魅力。

逸事是从“天作之合”的婚姻说起的,其实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旧婚姻而言,“天作之合”,只不过是一句虚言。然而在文章里“天作之合”简直就有了一种神话色彩。正如妻所言:“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来!”在这一则逸事的叙述中,作者对那天的雨也怀着感激之情。倘真是“天作之合”,那是真当感谢天的,其实大凡人们谢天时,都是因为他享得了自己意想不到或难以承受的幸福、作者特记“天作之合”,或正是因为妻子为他带来了爱、幸福、宽慰、甚至写作的灵感。在这里,与其说作者谢天、不如说是在谢妻。实际上对天的感念,就是对妻的感念。

作者将最感人之处,写在文章末尾一节,妻子临终时仍记着的事是若干年前丈夫在北平做小职员时,寄至她家的两丈花布,那两句看似平常的问答,将夫妻恩爱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字面之下,我们可以想到:因为那两丈花布,妻子对丈夫又增了多少爱与体贴。中国传统讲究得桃报李。《诗经·卫风·木瓜》有“投我的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的句子,这正可以作传统观念较强的妻子为人善良的写照。文章以妻子“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作结,使读者看到了一个辛劳一生,无怨无悔、温柔亦坚强的善良的中国妇女形象。她是带着一丝幸福的笑容去的,可这幸福的载体仅只是两丈花布,太容易满足了,令丈夫感动不已。所以作者愧疚地写到:“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这里作者前后仅用两个对不起总结了他们四十年的夫妻生活。人至思念之极,往往愧悔之心生,对亡人的愧疚与自责,往往是对亡人的极度思念造成的。

文章的感情是深沉蕴藉的,它像陈年的老酒,香醇清冽,悠远绵长,令人回味无穷;文章的白描又是多么娴熟,它得心应手,朴实无华,叫人拍手称快。

读完此文,苏东坡的“不思量,自难忘……”词句不禁涌上心头。是啊,他们的神韵何等相似!

日出

刘白羽

登高山看日出,这是从幼小时起,就对我富有魅力的一件事。

落日有落日的妙处,古代诗人在这方面留下不少优美的诗句,如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可是再好,总不免有萧瑟之感。不如攀上奇峰陡壁,或是站在大海岩头,面对着弥漫的云天,在一瞬时间内,观察那伟大诞生的景象,看火、热、生命、光明怎样一起来到人间。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却没有机缘看日出,而只能从书本上去欣赏。

海涅曾记叙从布罗肯高峰看日出的情景:

我们一言不语地观看,那绯红的小球在天边升起,一片冬意朦胧的光照扩展开了,群山像是浮在一片白浪的海中,只有山尖分明突出,使人以为是站在一座小山丘上。在洪水泛滥的平原中间,只是这里或那里露出来一块块干的土壤。

善于观察大自然风貌的屠格涅夫,对于日出,却作过精辟的描绘:

……朝阳初升时,并未卷起一天火云,它的四周是一片浅玫瑰色的晨曦。太阳,并不厉害,不像在令人窒息的干旱的日子里那么炽热,也不是在暴风雨之前的那种暗紫色,却带着一种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从一片狭长的云层后面隐隐地浮起来,露了露面,然后就又躲进它周围淡淡的紫雾里去了。在舒展着云层的最高处的两边闪烁得有如一条条发亮的小蛇;亮得像擦得耀眼的银器。

可是,瞧!那跳跃的光柱又向前移动了,带着一种肃穆的欢悦,向上飞似的拥出了一轮朝日。……

可是,太阳的初升,正如生活中的新事物一样,在它最初萌芽的瞬息,却不易被人看到。看到它,要登得高,望得远,要有一种敏锐的视觉。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看日出的机会,曾经好几次降临到我的头上,而且眼看就要实现了。

一次是在印度。我们从德里经孟买、海德拉巴、帮格罗、科钦,到翠泛顿。然后沿着椰林密布的道路,乘三小时汽车,到了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这是出名的看日出的胜地。因为从这里到南极,就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海洋,中间再没有一片陆地。因此这海角成为迎接太阳的第一位使者。人们不难想象,那雄浑的天穹,苍茫的大海,从黎明前的沉沉暗夜里升起第一线曙光,燃起第一支火炬,这该是何等壮观。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日出。可是听了一夜海涛,凌晨起来,一层灰蒙蒙的云雾却遮住了东方。这时,拂拂的海风吹着我们的衣襟,一卷一卷浪花拍到我们的脚下,发出柔和的音响,好像在为我们惋惜。

还有一次是登黄山。这里也确实是一个看日出的优胜之地。因为黄山狮子林,峰顶高峻。可惜人们没有那么好的目力,否则从这儿俯瞰江、浙,一直到海上,当是历历可数。这种地势,只要看看黄山泉水,怎样像一条无羁的白龙,直泄新安江、富春江,而经钱塘入海,就很显然了。我到了黄山,开始登山时,鸟语花香,天气晴朗,收听气象广播,也说二三日内无变化。谁知结果却逢到了徐霞客一样的遭遇:“浓雾弥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愈厚……雨大至……”只听了一夜风声雨声,至于日出当然没有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