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的地面一片湿漉漉。天气闷热。蝉在香樟树上聒噪。
鹿离去福七婶家交房租。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福七婶的丈夫。他满身酒气,看起来大约只有五十岁,但头发已经灰白,身体瘦削,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他姓范,但鹿离在背后一直称他为“机器人”,因为他说话做事总是机械而缓慢。
机器人看了看鹿离,没有说任何话,回到矮凳上继续喝酒。
客厅里乱得一塌糊涂,鹿离简直不想迈进门口半步。
“我找福七婶。”他不情愿地说。
机器人拿起半只生蟹吃得有滋有味,大约半分钟后才冒出来一句:“上班去了。”
“我要交下个月的房租,我是住在二号楼……”
“放这。”
鹿离被逼无奈只好走进门去。
福七婶在附近一家面馆当主厨,机器人则没有固定职业。听福七婶说他有时在学校里搞环卫,有时给面馆里买菜,还到附近的工厂里打过零工。福七婶说他脾气温和,很能干,就是酗酒。虽然福七婶没说,但鹿离可以猜到她丈夫的酗酒跟他的大儿子有关。
福七婶的大儿子叫维,从小有两大爱好,一是看火车,二是玩石子。他的手里总会握着一把小石子,用它们来打水漂,打麻雀,但他从不用石子打人。六岁那年的春末,维在一片柿子林中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有人说看见他跟着一个流动马戏团走了,有人说看见他在西南山区的山洪中死了,还有人说他在荒林里成了野人。
鹿离买冷饮时看见了福七婶。她身体微胖,穿着面馆的白褂子,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白酒。
“里面的冰都要化啦。”一个女孩朗声说道。
鹿离这才回过神来。
他坐在旋转椅上看着茶梗忙来忙去。
茶梗是鹿离两周前认识的女孩,俩人十分聊得来,几乎无话不谈。
初次见面,是因为鹿离打架而被系里通报批评。打架的对象是个整日穿着花衬衫的“娘娘腔”,地点是厕所,起因是鹿离说了句“有人走错了厕所”,然后二人扭打了起来。
茶梗来自东南沿海小镇。她非常耐心地听鹿离絮絮叨叨。两周前,她刚从一个叫鳄鱼头的小城而来,H城是她自助旅行线路中的第五站。
“听说这里被叫作‘雨城’,是真的吗?”茶梗问。
鹿离边咬冰块边说:“名副其实。这里每年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雨季,一年到头,除了阴天就是下雨,潮湿得要命,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旅行就是要去感受不同地方的特色呀。”茶梗若有所思地说,“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杉树林的事,那我给你讲下鳄鱼头的风光好不好?”
“好啊,鳄鱼头是不是盛产鳄鱼?”
“才不是呢,那里压根没有鳄鱼,之所以叫‘鳄鱼头’是因为那个城市在地图上的形状颇似鳄鱼的脑袋。它离H城大概有三百七十公里,我在当地一家公益机构做兼职文员,那家机构紧挨着一座湖,每到周末我都会租借自行车绕湖环形……”
02
这几天良芥都睡在红房子,鹿离和她在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在学校的人工湖散步。
“毕业后你会回北方吗?”
鹿离知道这是他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
“你在哪我就在哪。”他只能这样回答。
“可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鹿离搂着她,她的胳膊凉凉的,头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香味。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她把左手环在他的背后,“我的梦想就是和你结婚,然后再开一家‘米斯特鹿片鸭馆’。我们生……至少五个小孩吧。他们每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你真漂亮’。”
“你的梦想好独特。”
“你真的会等我,米斯特鹿?”
“我……”
良芥捂住他的嘴巴,呓语般说道:“什么都不许说。”
03
黑色桑塔纳依然停在两棵枇杷树之间。鹿离径直走向车子,用回形针打开了车门。
车里很闷。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摇下了车窗。南风从公园里带来了茶花的香味。
戴遮阳帽的外卖员从公寓里走了出来,后背上的“皇后快餐”十分醒目。
鹿离往后调了调座椅,掰开了前面的盒子,里面没有任何证件,只有一支口红。车里弥漫着一股沉郁的香水味。
“我想这可不是个好主意。”车后座突然有人说话。
鹿离还没回头就被一只戴橡胶手套的手捂住了口鼻,接着一把冰凉的手术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鹿离的身体不停颤抖,脚也胡乱踢着,刀在他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细口子。
“游戏结束。”红笔帽松开了手。
鹿离痛苦喘气,剧烈咳嗽。
红笔帽往后抹了抹头发,“你是她的什么人?”
“关你什么事?!”
“我现在可以打电话报警说有人入车盗窃。”
“我也可以说有人企图谋杀。”鹿离指了指脖子。
“你应该知道有个词叫正当防卫,还是让警方来处理吧。”
“我是校图书馆的。我每周来看望一次小林老师,你知道,她的状况不是很好。”
“当然不好,她今天拒绝了治疗。”
“她……怎么了?”
“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401门口的垃圾袋塞得满满当当。小林老师闭着眼倚在沙发上,腿上扣着鹿离送他的诗集。窗帘依然紧闭,光线微弱。家具和摆设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唯独与上次不同的是茶几上放了两份快餐,鱼缸里漂起了一条热带鱼。
林薇勒醒了,她有点喜悦地说:“你还活着。”
鹿离“嗯”了一声。
“你今天拒绝治疗了?”
“你碰见猫耳医生了?”她声音一下子变大了。
“嗯。你为什么叫他猫耳医生?”
“他的耳朵灵敏得像猫,你养猫吗?”
“养了一只,是我在学校附近捡到的流浪猫,当时它的腿受伤了,后来我……”
“够了,没人愿意听你啰唆。”她站起来尖声嚷道。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让他措手不及。
林薇勒在客厅里反复踱步,愤怒地说:“连一只猫都可以被拯救,为什么有的人却不能!”
“陪我去公园。”她说。
04
两人经过邮局时,里面有几个人对她指指点点。鹿离对此表示理解,毕竟她是整幢公寓里唯一的住户,这是不寻常的事情。想到晚上她一个人置身空荡的楼中,鹿离不免担忧起来。
“你害怕吗?”他问。
“嗯?”
“晚上的时候,整幢楼就你一个人。”
“大概我已经忘记什么叫害怕了。”她闻了闻粉色的蔷薇花。“每当黎明的光透进窗帘,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他们坐在上次的木椅上等待着松鼠的出现。
当松鼠表演团出场时薇勒还是孩子般欢呼起来。她露出笑容,笑声随溪流一路蜿蜒,消失在溪流尽头。
演出结束后薇勒并没有立即离开。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比你小九岁。”
“学什么专业?”
“室内设计。”
“有女朋友?”
“有。”
“她呢?”
“心理学。”
“我问的是多大。”
“比我小两岁。”
接下来,沉默持续了整个漫长的下午。突兀的一段对话被晚风吹得杳无踪迹。彩云铺卷在天边,白鹭掠过河面,消失在河草丛深处。
夏日的忧愁总是来得恰到好处。
这次,离开时,鹿离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与她并肩同行。
最后她在桥中央停了下来。
“你该回去了。”她说。
“哦。”
“你该往那边走。”她朝他身后指了指。
“嗯。”
快要走到桥的尽头时,他回头看了一下,薇勒依旧站在桥中央看着他。
鹿离转身往回走。
“不要过来。”她朝他喊,“天色不早了,你要赶电车。”
鹿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三分钟后,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可以留下来。”
“我不需要任何人作伴,我就是我,没有人可以改变我,你快回去。”她沙哑的嗓音里透出坚定。
鹿离的心里像是有一条带刺的藤蔓在来回拉扯,难受极了。
“你为什么不走出那幢楼……”
“那是我的宿命。”
“不论发生过什么,生活总得继续!你看看这周围,没有战争,没有哨兵,没有轰炸机,你看这桥这水这花团锦簇……”
“住口。”
鸢尾路上的灯亮了,他们在桥上的暗光下对峙。
“我可以……”
一个巨大的烟花炸裂在空中,缤纷的色彩坠落在两人脚下的河里。
“不要再往前走!轰炸又开始了!”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她跑过桥,沿着鸢尾路慌张地跑回了公寓。
05
鹿离一个人去了操场跑步,跑完六圈后鹿离倒在了草坪上,湿透的T恤衫和草屑粘在一起。四围黑压压的看台上一片空荡。
鹿离脱掉上衣,修理过的草坪过分平整,躺在上面犹如躺在沙滩上。
一阵刺耳的吉他声如火苗般蹿了起来。
鹿离迅速坐起来环视四周,主席台忽然亮起了光,但是光源很不稳定,几番周折后两侧各有两束光射入空中,接着又响起几声调试吉他的噪音。
“哇噢……”远处传来一声怪叫。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欢迎来到万人体育场,这里是灵魂摇滚乐队‘大脚丫’的首场演唱会,再次感谢各位的光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今天的超级巨星——”
“嘿,你们好吗,我是主唱林肯,一首新歌《狗娘养的梦想》献给你们!”
鹿离难以置信,这就是所谓的演唱会。舞台就是主席台,灯光是四根电力不足的手电筒,观众呢?只有几个清洁工,几个跑步和散步的人,几对在草坪上搂搂抱抱的情侣,一个老人和一条老狗。林肯在上面卖力演唱。
“你在干什么?”两个保安快步朝主席台跑去。
演唱会在进行三分二十六秒后宣布结束。
林肯坐在看台上拿着一根手电筒照来照去,最终那束黯淡的光落到了鹿离的脸上。
“你果然很守信用,谢谢你的到来,演唱会因你而精彩。”
鹿离用胳膊挡住光。“不要照我!”
林肯关掉手电筒,背着吉他走到鹿离跟前,跟他拥抱了一下。
“谢谢,谢谢你的支持,我的梦想因你而实现了第一步。”
鹿离一把推开了他。
“你的梦想是什么?”
“在一个坐满一万人的体育场里开演唱会。”
“刚才的歌是你自己写的?”
“是。”
两人在校门口的理发店前分开。林肯进了理发店护理头发,鹿离则去了“黑桃K”酒吧。这家酒吧位置十分偏僻,在学校后面一条巷子的深处。
确切地说这是一家音乐酒吧。鹿离选了角落里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点了杯啤酒。他喜欢一个人躲在暗处。突然他发觉有个人在另一个角落一直盯着自己。
他知道那是住在红房子里的画家,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画家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卷曲凌乱的头发自然垂在脸颊。他举起盛着朗姆酒的杯子朝鹿离微微一点头,然后一饮而尽。鹿离回敬了他。
离开时,画家开车捎鹿离一程。
他坐在后面,旁边立着几个油画框,车里都是油画颜料的味道。
画家一句话也不说,鹿离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这让鹿离浑身不自在。
谢天谢地,画家终于开了音乐,伴随着乡村乐车子在空荡的街上慢悠悠开着。
“你经常去那家酒吧?”鹿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很少。”
“我也是,很少去那里,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去那里。”
“人总有些时候需要独自度过。”
“你跟你的妻子经常吵架吗?”
画家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子猛然停在了路中央。
“你说什么?”画家回过头来问。
鹿离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手足无措。“不是,我是说……我是听见,有几次我听见你们吵架……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他两手比划着。
“我们是世界上感情最好的夫妻。”他的眼中透露出愤怒。
“对,我知道。婚姻本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人们往往把它变复杂了。”他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婚姻中不该有杂质,两个人就够了。”
车子重新起步,但速度明显比刚才快了好几倍。
风把两人的头发吹乱了。鹿离却因此慢慢平静下来。
画家在店门口把车停了下来。
“谢谢,要不请你喝杯柠茶?”
他有点轻蔑地说:“我只喝朗姆酒,下次去杉树林我可以载你。”
有什么好得意的。鹿离边嘀咕边走向了冷饮店。
茶梗一个人在店里。她用手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鹿离站在窗外看着她侧歪着的脸,犹豫着该不该叫她,这时良芥从街对面走了过来。
“忙碌的米斯特鹿。”她喊他。
鹿离迅速回头。
茶梗也一下子醒了过来。
良芥穿了条牛仔短裤,她回避了鹿离的视线,径直走进了店,朝茶梗说道:“给我来一杯桂花乌龙茶,超大杯,不加冰,然后六个寿司卷。”
“好的,稍等。”茶梗揉了揉眼,然后看了看鹿离。
鹿离没说话。
“冰冻柠茶?”茶梗笑着说。
“对,冰冻柠茶。”
良芥烦躁地翻看桌子上的杂志,还把凳子向后拖了拖,故意制造噪音。
鹿离这才恍然大悟,两人说好今晚去市立大剧院看话剧。
鹿离拍了拍后脑勺,“你听我解释……”
“乌龙茶和柠茶好了。”茶梗喊道。
“你的寿司还要稍等一下,没吃晚饭吗?”他把乌龙茶放到良芥跟前。
“你为什么不陪我去看话剧,却一个人跑去酒吧?”
“首先我向你道歉,我的确忘了看话剧这回事,至于去酒吧是因为我觉得心情有点低落,想去喝杯酒独自待一会儿。”鹿离实话实说。
“米斯特鹿,有时我觉得你是个简单的少年;有时我又觉得你很复杂……”
“你想多了,话剧怎么样?”鹿离转移话题。
“一般般。我爱你,米斯特鹿,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良芥握住他的手,“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好吗?”
鹿离点点头。
“那我们回家吧。”她说。
两人慢慢走回红房子。
“米斯特鹿,你以后要给我一个真正的家。”
“嗯,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