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峡突然下起雨来,这雨毫无征兆,也毫不吝啬。雨水哗啦啦地翻滚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又从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跳起,四溅开来。地面很快变成了一片汪洋。渺远的天际传来巨大的雷鸣声,轰轰隆隆,好像炮弹的爆裂。
城市浸泡在暴风骤雨里,却没能减少街道上肆意穿梭的行人。那些花花绿绿的雨衣,在繁华的街道上形成一道鲜艳的风景。他们散落在每一条繁忙的街道,每一个站台商铺。好像被割断绳子的风筝,肆意地流动着,漫无目的,又好像瓦西里·康定斯基醉酒后肆意挥洒在画布上的鲜亮彩点。
颇费一番周折之后,我见到了三年来未曾谋面的廖晴晴。在见面之前,我猜想着种种可能性。我也在脑海中形成对廖晴晴的基本影像,那个瘦骨伶仃的廖晴晴仿佛依然没有变,还那么纤瘦。她还是以前的那个极爱说话,有时候遇到事情会含羞脸红的廖晴晴吗?这样的猜想在我来的路上一直挥之不去。
甚至,我也曾假设,倘若我所要见的这个人,和我所认识的廖晴晴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她们俩的名字完全相同。而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采集有趣的故事。我只希望,这是一个有趣而不单调的故事,仅仅能够给我提供一个素材,写出来能够让读者喜欢。但事实会如我所愿吗?
廖晴晴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已经分辨不出是否真的见过她,当初在火车上的相遇完全抹去了。现在的廖晴晴确乎和我所假设的有些相似,但那消瘦的面庞似乎隐藏着昔日的雏形。
为了使廖晴晴能够见我,我不知绞尽多少脑汁,而后我期待的回报是看到一个预想中的形象,但回报我的完全不相称。廖晴晴一头利落的短发,干净整洁的面孔虽然显出憔悴但仍然不失成熟女性的魅力,这种魅力是久居都市的女性多半会历练出来的从容大方。我对自己说,这可不是昔日的廖晴晴。
廖晴晴看到我,先是十多秒的茫然,她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是这副半死不活的狼狈德行。或许我的改变也让她无所适从。少年人的改变从外到里,成年人的改变从里到外,前者的改变是单纯,后者的改变是残酷。我们对视着彼此,一时间无话。
我也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料想到廖晴晴的外貌改变会如此巨大,她长高了些,皮肤精致而白皙,眼神里也透出冰冷和复杂。我的渺远的记忆,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每年的一大半时间都行走在不同的街道,不同的小镇。每一次的行走,都会遇到不同的人群。他们或是高傲,或是卑微,或是热心或是冰冷,或是愿意为我献出故事,或是拒我于千里之外,这样的事情见惯不惯。和某个人相处两三天后彻底遗忘也是我习惯的生活。行走在每一个新鲜的地方,接触新鲜的人群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廖晴晴也是我遗忘的人之一,对于我来说,遗忘她不是一种偶然的举动,而是无意识下的条件反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女孩子真的会把我当成一个真实的人来对待。
再次听到廖晴晴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刚为自己找到一个固定的居所。我有一小半的时间在这个居所里休养生息,写一些故事来养活自己,而这个居所比预想中的要好一点儿。房子装修完后,我买了一大堆啤酒零食庆祝。
我喜欢独处,也热爱平静,尽管这多少有些冠冕堂皇,因为我并没有什么朋友,但事实也是如此:我热爱一个人的自由、冒险、孤独、平静。啤酒当然不能在这重要的时刻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伴侣之一便是酒精,这已经变成和我灵魂沟通的桥梁。我一罐又一罐地喝着啤酒,感觉非常惬意。在我醉意朦胧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了。
“风雨。”
“大概是我。”
“还记得我吗?”
“我隐约只记得我自己。”我依旧沉浸在新房的狂欢中。我拍了照片给青荷,让她分享我的快乐,她也刚刚得到一份工作,在某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过她还住在以前租下的公寓里,和女友住在一起。相比之下,我的新房更具有某种意义。青荷说她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房子呢?我说你一个大律师还会发愁房子这样的小事吗?倘若你愿意,来这边,这房子归你,我借住在你的家中。她说自己也要努力,自己的小家不会太远的。
她是真心为我感到高兴。她又问我这回应该安定下来了吧,但我却说仍然要去冒险,这是我的个人理想,就像你想做一个威严的律师,还原真相,洗涤正义。我们聊了有两个小时才作罢。后来我一个人喝酒狂欢。也就是这个时候,那微弱而清脆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出来。
“看来你真的把我忘记了!”她那边说,我隐约听见那边有窗户哒哒哒响,好像被什么东西拍打着。
“你是?”我试图通过这个尖细的嗓音回想起什么,但依然没有记忆。
“好吧!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你听好了,我叫廖晴晴,这回想起来了吗?”
“廖晴晴是谁?”酒精作用于我的大脑,虽然能够辨别是非,但周围清晰的酒罐有些模糊了。
“天哪!你的脑袋该退休啦,或者送到某个化肥厂清洗一下,应该才会正常。半个月前我还和你在火车上讨论追风筝的事情,这么快你就忘记啦?真不可思议,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好的作者呢?”
真是个烦人的小姑娘!我大概想起来半个月前从美枝往时绿的事情,那时我的旁边确实坐着一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孩,是要去雨峡吧。那个瘦骨伶仃的竹子又立在我的面前,是个陌生的特别的人,或许正是这样我才能记住她。
“是你啊!”我说。
“你应该在我说出风雨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该说这句话,你不觉得愧疚吗?你该为自己的行为深刻检讨。不过我大人大量,原谅你啦。你现在在干什么?又在看一些高深的小说吗?你送我的书真难看,不过这是我看完的为数不多的小说之一,还有点儿小感动呢。”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
“你真奇怪,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给你打电话?难道非要找一个借口说我已经去世了,希望你能来吊唁我,你才会觉得合理吗?”
我笑了。
“你居然还笑,这有那么可笑吗?我冒着暴风雨给你打电话,换来的就是你的讪笑吗?”
我依然笑。
“好吧,等你笑够了我再说。你笑够了吧,那我现在要说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写广告策划吧,可以教教我怎么做吗?我们参加了一个广告比赛,需要策划书。”
“这种事情你应该找电脑。”我说,“为了这种事情你在暴风雨里给我打电话?你不觉得好笑吗?”
“其实也不是我描述得那么壮烈。今天雨峡下暴雨,室友们在看电影。我觉得无聊,就给你打电话,消遣一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为了消遣我你才打电话吗?我挂了,下次要是再为这种事情打电话过来我就换号。”
“等等。其实也不是为别的什么,我就是有点儿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你不知道,外面狂风怒吼,十分可怕,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暴风骤雨,我一个人在寝室里,灯又坏掉了,黑漆漆的,好可怕。”
“有点儿孤独?很害怕?”
“嗯。”
……
外面的风雨依然在呼啸,我们的安静反而让那些可怕的自然之力钻进来,毫不留情地鞭打着我们。每一滴雨水都那么清晰有力,我能感觉到每一寸皮肤上灼热的血痕,血液蒸腾着,阵阵疼痛涌上来。
“你杀人了。”我终于开口了。她抬起头看着我,她大概不会想到我们的再次见面会以这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原本主动权应该在她的手中,她会说些什么呢?“风雨!还记得我吗?天哪!你该不会又忘了我吧!”无外乎这些惊讶的语句。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对廖晴晴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她杀人了,倘若是我主动呢?我可能会不动声色地说:“你变了,成熟了!嗯,还不错。”也无非是这些客套话。我对自己刚才残忍的语言而感到不安,这种感觉恰如听到青荷结婚的那几个小时的失落。
“是。”她的嘴蠕动了一下,又闭上了。我忽而觉得,她和我有些相像了,但我讨厌这样简短而冷漠的回答。
“你杀人了。”我冷冷地重复着。
“我杀人了。”她也重复着,我看见她的眼神显出暗淡和隐藏的悲伤来。我又有些把握:她并没有和我想象中偏差得太远。火车倘若脱轨,又能跑出多少距离呢?
“你杀人了。廖晴晴!”我严肃地强调着。
“我真的杀人了。”廖晴晴的眼眶湿润了。我看见泪水从她的眸子里流出来,一颗一颗串成淅沥的小雨,那灰暗的眼睛也有了些许微弱的光芒。
我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着她的泪水。我习惯性地拿出一支烟,但想到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鬼天气,我又把烟装进去了。
时间慢慢地流逝着,我没有一直注视她,而是无意地瞥向她。我对这坚船利炮似的房间没有一丝好感,而且墙壁的颜色透着一股一股的冷风,穿透身体,要把人往阴暗处带。
“那又怎么样呢?”廖晴晴抹了一把泪,眼睛血红而杀气四露,满屋子都是她的愤怒。
“你不用这么激动。我也没说会怎么样,我只想告诉你,你的母亲贾歌前天去世了,抢救无效。还有一个消息,对你来说很坏,你的父亲钟警官还活着,暂时还没有醒。”
我没有假设她会有多少的自责和痛心疾首,在那里忏悔自己有多么的无耻和残暴,假设她这样做,我倒会诧异她怎么会下手毒害他们呢?
“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啊?”她站起来,愤然地高呼着。这种行为,让我肯定,倘若把她放出去,她会揣着匕首跑到医院里把钟警官再活剐数十刀,兴许,连带着那些护士也会遭殃。
“所以很坏呢。”我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来嘲笑我吗?还是也想把我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没有用时随便抛弃?对啊,你不是曾经做过吗,还要做一次吗?很刺激吗?倘若你还想再来一次,好啊,那继续吧!”
“这还是那个在火车上和我讨论风筝的女孩子吗?”看到这样疯狂的廖晴晴,我多年来不动声色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我开始难过,甚至悲伤,仿佛,心上被烙铁烫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痛着。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记得你在我的左脸上扇了一耳光,然后拼命地向我吼叫:现实一点吧!丑小鸭。这不是在演电影,不用那么煽情。就是这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我努力地回忆着有关这一段的场景,但脑袋不受控制,我能回忆起的只有之前的某些场景,有过这样残酷的话语吗?确实很像我的性格呢!
“你怎么会记得,当初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记得?而那只过了半个月。半个月的事情你都会忘记,何况三年前的事情呢!”
“你失去理智了。”我说。
“你只会说这些看似毫无人情味的话,你就是这么欺骗读者以谋取利益的吧!”廖晴晴反唇相讥。
“嗯。”我不动声色地说,但内心早已风起云涌。在这剧烈的暴风雨中,心也随着雨水落下来,又随着外面的枇杷树疯狂地摇颤着,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想要谴责我吗?或者咒骂我?现在可以开始了。”她始终都像一台失去控制的汽车,在繁华而拥堵的人群中横冲直撞,没有人能预料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会撞向哪里。
我没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咒骂或怨恨。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那个有时候害羞而很有趣的女孩还隐藏在这失控的恶魔中,把那利落的短发再加长一些,把那成熟的脸再变得稚气些,还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为什么不说话?你害怕什么?我没有机会杀人了。你可以泰然自若地坐在这里,没有人会用刀抵着你的咽喉。”
“假如我是法官,我想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拿起刀,随便朝着人群走。看见姐姐拉着弟弟,就走上去,随便挥舞,看见奶奶和孙女,跑上去,狂挥乱舞——假如我有这个权利。”我的一只手抵着下巴,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流出眼泪来,曾经的故事疯狂地朝着我扑过来,让我措手不及。从廖晴晴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我的影子,疯狂地奔跑着,我不敢再盯着廖晴晴看,那些扑朔迷离的影像又会魔鬼似的缠着我,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话刺激到了她,她忽然安静下来,眼神里流露着木然和悲伤。她颓然地跌在椅子上,像一辆赛车撞在了建筑物上,却没有爆炸。
“听得到外面的暴风骤雨吗?很有意思。我想起了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场景,编出许多荒唐的故事,就是因为害怕,你说你一个人在寝室里。现在也是一个人,现在也是暴风骤雨,可看不到你的害怕。这真有意思!这样的天气,居然又是我们两个人,现在你已经不是我眼中的小女孩,而我,也不是你口口声声的风雨。时间改变了许多,你都让我认不出来了。
“你在想什么?我把哲学心理学犯罪学伦理学逻辑学历史学文学美学——我所知道的一切知识融进我的判断中,我试图从你的眼中看到昔日廖晴晴的影子,但完全找不到。我希望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正常的判断,但不知为什么,见到你的疯狂后我也失去了正常的思维,那些知识无法解剖你。你的脑海里在显现什么?是那些血淋淋的杀人场景吗?还是和你那些重情重义的朋友的欢声笑语。你是个幸福的姑娘,有那么多肯为你放弃自己的尊严和生命的朋友。”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些无关痛痒的话语,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在期待什么?难道这个杀人魔头会有一丝的同情和怜爱吗?我怎么会这样冒险地判断现在的廖晴晴和过去的廖晴晴还有一点点的相似之处?这样的结论从何而来?
她面如死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埋着头,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她似乎要开口了,我看见她的嘴唇蠕动着,但头埋得更深了。
“你回去吧。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但我是无可救药的。”她说。
“我会再来。但愿下次见到你,能温柔些。”我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走出去了。
我把伞扔进垃圾桶,雨水落下来,往我的本来就潮湿的身体扑来。这雨已经落进骨髓里,嗖嗖的冷。旁边绿化带中的一株月季,倾倒在水泽中。那几近凋零的淡黄色花朵,浸泡在泥水中,隐去了往日的娇艳。
我拦下一辆车,问司机能不能到海边,司机说这样大的暴风雨车没法过去,也劝我不要去。我又失落地走在雨中,雨水落在我的头发上,顺着发梢不断地流下来。我朝着这街道看去,风雨中的道路绵延曲折,总也看不到尽头。
廖晴晴的情况让我无法控制。没有见她之前,我甚至乐观地认为这样的麻烦有趣而波折,正如自由探险的道路,充满了刺激。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不是在写《地心游记》,没有轻松而惬意的睡眠,诙谐幽默的笔调,也不会有奇闻异见。这里,有一个罪犯,一件需要真相的刑事案件。
看来是要找她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