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慢地说：“什么事儿都怕倒根，倒到最后，事情就明白了。这偏僻之地，难道清华是用脚走出去的？慢说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就是我们也脚量不来。主人家想必不会这样狠心吧，总会安排个车、马什么的。将主人家叫来问吧，我不信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老马凑到我跟前，一股烟叶子味儿直冲鼻子，我皱了一下眉，他陪着笑脸，小声道：“王爷，还是先回去吧，什么事儿咱慢慢商量。”
老十四一跷二郎腿：“什么慢慢商量，今儿必须给个说法。”老马又过去给他作揖，老十四理也不理。老马便又去劝十三弟：“十三爷，有些事冷一下再处理不是更好么？”
“就怕一冷之后，再也无法热起来罗！”老十四慢条斯里地开口道。老四气得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不怕，立刻以牙还牙，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笑道：“老马，要不要我将主人家叫过来问一问？”如果老马识事务，定是不想我这样做的。当面揭穿他，除了让他丢人，实在没有一点好处。
老马向我作揖：“罢了，我的三爷，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他一拍大腿，似是下了决心，“好吧，小女昨晚老臣已派人将她接回去了。”
老十四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一揪他的胡子：“好你个老东西，原来是你指使女儿这样做的，我十三哥要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如何向皇阿玛交待！”老马被他揪得连连叫疼，我忍不住笑了，上前打圆场。
老十三的眼睛都要放光了：“你是说她现在在尚书府？”
老马无可奈何地点头，看了一眼老四，又急忙说：“不过老臣可不知道小女肯不肯见十三爷，这婚事还是算了，老臣自会到皇上跟前请求退婚的。”
老十四眼睛一瞪：“说什么么呢，老马，这亲结与不结你说了不算，清华说了也不算，知道吗？只有我十三哥说了才算。我这就进宫，让娘娘召见清华，看她还能不能躲在家里不出门。”
老十三感激地笑了笑。我的心一疼，不知道这对老十三是好还是坏。
回来的路上，我与老马、碧云坐的一辆车。我低声笑道：“老马，你老实说，这事是不是与老四有关系？”
老马讪讪地：“三爷，看您这话说的。四爷怎么可能做对十三爷不利的事。”
我心知肚明，暗自叹了口气。老四是真心帮兄弟的不假，但这帮法是否有些过火？老十三会感激他吗？这对清华也太不公平了吧？
碧云幽幽地开了口：“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四爷。这一次的事，主子对格格一直是心存感激的，他所顾忌的兰姨的身份。”
我看了一眼老马：“你兰姨也曾帮过咱们大清，功过相抵，也就算啦。”碧云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没出声。我明白，这丫头心里有话，却又因为为难无法讲出来。我笑了笑：“一切顺其自然吧。”
刚刚老四说的话已让我有了一些疑惑，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就什么都明白了。看来让十三弟继承皇位绝非空穴来风，或许皇阿玛已曾亲口许诺过，不过一直在等时机而矣。清华出自谪仙帮的经历，实在难以母仪天下。如果只做侧妻，老十三又势必不能答应。基于此，老四才竭力地反对婚事。我如今也拿不定主意，是帮老四还是帮老十三了。等将来老十三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一切时过境迁，那时他就知道真正应该感激的人是谁了。
回到尚书府事情会如何发展我们心中都没有底，想必老四已将个中情由都与老马父女讲过了，清华才会如此决绝，如论如何，她是承担不起让老十三失去江山的责任的。但老十三肯轻易罢手么？老十四所想到的，想必老十三也早就想到了，所以才有一见老马就问清华好不好的话。若换成是我，想必也是不肯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身涉险境的吧？
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碧云，她脸朝窗外，正在默默地想着心思。
无人说话，车厢中一时冷了下来，气氛非常尴尬。漫漫长路，还有很久才能到京城，因为沉默，旅途显得尤其的长。老马轻轻咳了一下，算是打破了沉寂。坐在车上无法抽烟，这对烟瘾极大的他是个折磨。又走了一刻，他实在忍不住，给我打个招呼，跳下车，迫不及待地拿着烟枪到远处过瘾去了。见我们停下来，后面的老四他们也都下了车。
老马倚着路边一棵树，啪嗒啪嗒地抽着烟。老十四上前笑笑：“老马，你可别拖延时间，又让清华跑了。”
这话说得老十三脸上一变，老马急忙笑道：“不会，不会。老妻也不会让她走的，外面这形势……”他咽下了后面半截儿话，大概是想说外面乱得很吧，可当着我们几个阿哥的面，又觉得不妥，生生地咽了回去。
老马烟瘾太大，要让他过足瘾，没一柱香的时间根本不行。
我们就这样站在路边，各自找个树阴遮太阳，想着各人的心思。
老十四不知何时已凑到了碧云身边，低声道：“我才听四哥讲，谪仙帮手上血债最多的不是什么总舵主，而是观音。她这一次落马了么？她到底是谁？”
碧云的脸色非常古怪：“十四爷到现在还不知道观音是谁么？”
我也顿时来了兴趣。观音大名如雷贯耳，但到底是谁我却真的不知道。
“观音就是兰姨啊。不过，自从她自毁了容颜，这个称呼就再不许人叫起了，所以后来入帮之人大都不知道。”碧云一边说着，一边看看站在一旁的老四。老四十分平静。
说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一直觉得李玉兰年纪太小，似乎当不得这观音的称呼。如今从碧云口中说出来，我还是吓了一大跳。难怪老四不同意这婚事，观音对我大清的伤害实在太大了，谪仙帮几次对皇阿玛的刺杀都是由观音亲自策划并参与的。
老四在旁边只是看着我们，一直没有开口，但他的意思十分明显，似乎在问，这下你们知道我为何要反对婚事了吧？
老十三道：“母亲是母亲，女儿是女儿。”言下之意，观音的帐算不到清华头上，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有的事不是道理就可以讲清楚的，如果这样，世上的一切倒简单了。
老四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咱们对清华的了解还太少了。观音如此狠毒……”他的话外音也很明显，母亲这样，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十四冷笑：“难不成杀人犯的儿子也一定就是杀人犯不成？儿子不想杀人，我们也非逼着人家拿把刀杀人去？真是笑话。”他脸上的不屑毫不掩饰，一边说一边还狠狠地踹了一下身边的树。
老四不理他的嘲讽，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还记得小菊讲过的话吗？”
“小菊的话就不要提了，不知是谁说过，她的话原是信不得的。”老十四慢悠悠地再次开了口，眼睛却看着天上。他今天的反调是唱定了，而且话锋健得很，几乎是老四来言还没说完，他的去语就已了出口。
老四拿他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
碧云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似在下着决心。她看看老四，却不向他说话，而是问我：“三爷相信一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女儿吗？”
我还未开口，老十四便说：“天下自然没有会对自己孩子不利的母亲。”碧云点头说是。
老四反驳：“诚然，一般情况是这样，但观音是嫡仙帮的人，在那样的组织里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更何况，她是观音，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不说咱们不知道的，只是李门惨案她就杀了多少人？”
“不管在哪里，女人只要有了骨肉，母性都会复苏的。”碧云比他声音更有力，老十四赶紧力挺她，“不错，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母亲？”
“谪仙帮自来是有杀害骨肉的传统，但这些女人并非出自自愿，而是被逼无奈。观音有超人的智慧，她在帮中的地位也为她保护女儿提供了极有利的条件。观音为自己女儿设下的命运，从来不是让她为谪仙帮卖命。”在老十四的支持下，碧云开了口。
观音的前半生只能“辉煌”二字来形容。这个谪仙帮中百年一遇的人才不仅有过人的智慧，而且有出众的容貌，她从十二岁开始独立承但任务，没有一次失手，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死于她手下的武林高手却不在少数。十九岁时她临危受命，开始担任京师分舵舵主，不过两年时间，不仅让本已频临死亡的北京分舵起死回生，而且涣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她天生的经营能力积下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支撑起了嫡仙帮的半壁江山，观音在帮中越来越重要了，地位也越来越高。若此以往，观音定会成为新一任谪仙帮的帮主。
一切转变在清华出生以后，这个玉琢般的女儿唤起了玉兰心中所有的爱，她开始厌恶杀戳，渴求自由，然而自由并不是想要就能有的。观音明白，自己的身份已令女儿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女儿的命运只有两个，死或入帮，而入帮的后果也可能是另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观音因此日夜揪心，无法自拔。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腹中的胎儿，却无法杀死自己活生生的女儿。
观音用两年的时间在思考着自己女儿的出路，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条路。
说到这里，老四打断了碧云的话：“这哪里是出路，分明是一条不归路！”
“不，四爷，您错了。”碧云驳道，“观音为自己女儿所设下的命运不是让女儿送死，而是要洗白女儿，让女儿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为此目的，观音整整运作了十四年，并赌上了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