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麦麦确定去住校安定下来之后，雷云也渐渐地不怎么来雷霆家的——且不说他们自家在郊外盖起的是二层小楼，后院种的是天然绿色蔬菜，就是雷云自己的精明持家之道，也让柳叶叹为观止：一口井用了十几年了，洗衣洗菜打扫卫生全是井水，算下来也只有喝的是自来水了，这种坚持可让柳叶佩服不已。
但是现在，父母都想儿女有个好发展，在女儿麦麦之后，雷云的大儿子，刘志民，想要进城找工作了。
柳叶二话没说就回绝了雷霆婉转提出的这个要求——开什么玩笑，自己上回对雷雨“吃力不讨好”的介绍工作经历，她可是记忆犹新；对这个只有假期才会来探望下外公外婆的侄子，柳叶既没什么印象，也不想有太多交集。
雷云没了法子，只好去找雷雨——当然，这里我们还是叫她李太太比较合适；雷雨虽说有点刻薄，但毕竟是当了妈的人了，而且向来和大姐的感情是最好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通过几个介绍人，讲好了下个月开始刘志民就去超市做上货员——既然是来了C城，那来看看外公外婆也是必须的。
雷云和刘志民刚进门没多久，雷雨就已经到了。雷云忙不迭地喊刘志民站起来：”快喊你小姨，还不谢谢你小姨呢，不是她你怎么能来城里找到工作。”
“谢谢小姨。”刘志民低声，木讷道。
“跟小姨别这么客气，自家人，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你们还找到住的地方啦？”雷雨故意提高了声音，关切地问道。
“还没有呢，这不还不知道能不能呆长了，所以……”雷云说着，似乎有些为难。她不是没想过住回家里，但是现在雷家可是柳叶做主，加上上回麦麦的事儿那么一闹，现在原来雷雨的房间早就给柳叶改成了晓溪的儿童房——要说住家里，她还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的。
“不行的话，就先住李家的老房子吧，我去和文龙说下，试用期先住那里；等签了正式的合同，再给小民找个房子租下来，怎么样？”到底是自家姐妹，也可能是为人父母的关系，雷雨对大姐是没话说。
“今天就先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晓溪跟我们睡。”柳叶见客人这么说，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提议。
“那谢谢你了小柳，我明天就回去了，小民在这里还要麻烦你们了。”雷云多活络的一个人，忙忙地和柳叶打起招呼；刘志民仍旧一声不吭——柳叶多年没见过这孩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招呼着大家吃饭。
当天晚上，柳叶就发现，刘志民这孩子有些不对劲。
杨梅和雷老爷子见外孙难得来家里，吃了饭也没去散步，拉着雷云母子在客厅聊天；柳叶忙着给他们收拾被褥，雷霆则帮忙哄着晓溪。客厅里谈着谈着，刘志民的声音就高了起来：“我们一起毕业的，那个王波，可有本事了！他老子有门道，是个官，给搞到自来水厂去了！”柳叶听着也还正常，但雷云却很严厉地和刘志民说：“好了，不要讲了，早点休息！明天上班！”刘志民开始吹起了口哨：“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有什么路子？我先混个售货员当当哦，然后要发展自己的事业！”
柳叶听着不由得想笑，就插了一句：”小民，你准备发展什么事业啊？”
刘志民突然神秘兮兮地走到柳叶身边：“舅妈我告诉你哦，我这次来，写了一本揭露官场的小说，十几万字呢！明天我就去找那个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就是那个每天说书的，让他帮我的忙，我就红了！”
柳叶一下愣在那里，看着刘志民洋洋自得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雷云却忽然反应过来一样，冲过来拉儿子：“你瞎说什么东西！明天要好好上班呢！”
不知道为什么，柳叶越想越觉得刘志民的表现有点怪异，和雷霆说了，雷霆却不以为然：“小孩子么，大专刚毕业，又是小地方的，对社会不满也正常，吃吃苦头就好了。”
“我看他眼神不对，雷霆，你得信我，我有个表哥一开始也这样，后来都送医院了……”柳叶不免忧心忡忡。
“你烦那么多神呢，反正明天就走了，过几天就住小雨那边去了，不缺他吃喝不就行了。”到底是自家人，雷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希望没事才好，我去看看晓溪睡不睡得安稳。”柳叶放心不下女儿，起身去给晓溪添被褥了。
在刘志民住在雷家的这几天里，一切看起来似乎平安无事，但似乎总有些不对劲——比如，雷云刚回去的第二天，刘志民就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兴奋又神秘地告诉柳叶，自己要到了那个电台主持人的签名，还说人家答应给他出书；隔了没两天，他又得意洋洋地说，今天自己早上去香格里拉饭店，遇到个台湾的老爷爷，人家请他吃了顿早饭云云……这一切，都让柳叶觉得很奇怪；但已经说好刘志民下个星期就搬走，她也不好多问什么。
“小柳啊，我跟你说个事情。”晓溪神秘兮兮地招呼柳叶，柳叶只好撇下手中的活儿，来到婆婆旁边：“妈，什么事？”
“小民这娃儿有点不对劲啊，我看他晚上都不睡觉的啊？”杨梅悄悄地告诉柳叶，倒把柳叶唬了一跳：“妈，你可别瞎说啊，他不睡觉他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半夜在隔壁房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可吓人了，这到底咋办啊？”杨梅有些忧心忡忡。
“妈，你这话可不能瞎说哦，要不晚上你们自己当心点，记得把门给拴好睡觉。”虽然有点小人之心，柳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说到底，也是一家人。
“你看要不要告诉小云他们？”杨梅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絮叨，心里总是放不下事情。
“我来和雷霆说说，妈你就别担心了。”柳叶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能光靠公公婆婆操心，怎么还是得先告诉自己老公。
雷霆听了却粗神经地不以为然：“可能就是孩子睡不着起来转悠转悠么，怕什么！那我今天睡客厅听着点，你带着晓溪睡房间里就是了。”
第二天是周末，也是要帮刘志民搬家的日子——雷云来的时候给孩子带了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都还堆在柳叶家里。一家人忙活着搬东西，刘志民却抱着胳膊满屋子晃悠，杨梅见儿子雷霆倒忙个不停，忍不住开了口：“小民啊，你这么大的娃了，自己的东西也不收拾收拾？就让你舅舅忙？”
事实上，杨梅和雷老爷子这一对婆婆公公对刘志民这个大外孙倒不怎么感冒，反而是偏疼豆豆多些——说到底是姓黎的，又在自己眼前天天呆着，感情自然是不一样的。但若是再要比起来，他们最疼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雷霆。所以在对待刘志民的态度上，两个老人倒是保持中立的。
谁知道刘志民闲闲地回了句：“我在构思呢，我可不能满足于有个工作，有个地方住就行了！我是看透了这个社会……”那神态，活脱脱一个我这样的人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表情。杨梅忍不住拧起眉毛：“你这个娃……”却被雷霆拉了拉：”妈，好了，别讲小民了，我们好人做到底吧。”正说着，雷雨的小车到了楼下，一行人把刘志民的行李堆上去不提。
送走刘志民，柳叶正在给家里做大扫除，却发现忧心忡忡的人换成了雷霆：“老婆，我发现，小民这娃儿，是有点不对劲啊。”
柳叶憋住笑，抬起眉毛：”怎么着了？哪儿不对劲啊？”
“我发现他不是睡不着啊，他是故意起来的。你说正常人如果在别人家里认床、失眠了，起来看看书，或者在床上翻覆一会子，不也就睡了？他半夜起来走来走去的，还长吁短叹，这也不像是梦游啊？”雷霆怎么也想不通，只好悄声问柳叶：”你说要不要告诉大姐啊？”
“你先去网上查查，梦游的人会不会讲话的啊？他都说啥啦？”柳叶听着来了好奇，三十岁人了还和孩子一样，两眼发光。
“我哪知道他说什么了！反正就是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啊，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呢！”雷霆不安地说：“老婆，你说你那个表哥，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还有什么毛病，精神病呗！”柳叶抖着被褥，漫不经心地说道：“就是小时候家里环境不好，对孩子特小气，他想要什么都不给，然后就不大正常了，老开始吹牛说自己有多大多大本事，要什么没有就是时运不好！后来有一回莫名其妙把人家小饭店桌子掀了，去了警察局，警察一谈话就让爹妈带去医院查脑子，最后就是精神病呗！”
“那你觉得小民也有这病？”雷霆从小到大没接触过这类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家也没这个遗传史啊。”
“哎呀，你就别操心了，这个先天后天都有可能的。不过小民晚上要是不睡觉，白天肯定精神也不好，你该告诉大姐的还是告诉大姐啊！”柳叶觉得好不容易平平安安把刘志民送走了，一切都好说。雷霆听了以后，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似乎去电脑上查些什么。
柳叶手上正忙活着，雷霆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又匆匆跑了进来：“老婆，我查过了，梦游会说话的，但也不至于天天梦游啊！”柳叶忍不住笑了：”你还真去查啊？”
“那当然了，我还有个发现。”雷霆一本正经道：”说是成年以后还梦游的，容易精神分裂。”
“妈，小民有没有来这边？”杨梅一开门，雷雨皱着眉毛就问了起来。
“没有啊，不是你给他找的住处，前两个礼拜才搬走吗？”杨梅没反应过来，反问女儿。
“不提了！搞得我在李家一点面子都没了！他好好的住着就是了，怎么卫生间水都没关，一直漏到楼下去了，我刚刚才去处理完！”雷雨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开始和老娘诉苦。
“这娃儿真是的，我打电话让老大回来。”杨梅最疼小女儿，忍不住就要去拨电话。
“算了算了，先别跟大姐说，我好人都做了何必再当恶人告状呢。”雷雨不耐地挥了挥手：“你没看到他才住了半个月，房子都跟垃圾场一样的！冰箱里面全是吃了一半的东西，生熟不分的乱堆，垃圾也不倒，不生病才怪！”
“小雨，虽然他是老刘家的，但你到底还是长辈，该讲的你就讲讲他！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这个姥姥来说他去。”杨梅可管不了那么多，边说着边就开始嘱咐女儿：“你这就打电话喊他过来！”
“行了吧老太婆，你还管那么多！自己儿女管管好就行了，孙子辈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忙活去。”雷老爷子扶了扶眼镜，叹气道。
“老头，小云又不在面前，小民在我们这里，说到底还是我们的责任。要有个什么，人家要说了，你姥姥舅舅姨娘都在这边，不是平白给人笑话么！”杨梅固执己见，坚持要女儿去打电话喊外孙过来。
柳叶回到家里，见小姑又过来了，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稍后雷霆便进门了。见雷雨上门了，大家寒暄几句略过不提。
到了吃饭的时间，杨梅不由嘀咕起来了：“小民这娃儿，不是说了下班就过来吗？这都快7点了，怎么人还不过来？”
雷雨打了几通电话，也有些不耐起来：“上货的是两班倒，他今天是早班，早该回来了。”雷霆早就饿得慌了，忍不住钻进厨房摇了摇柳叶的胳膊：“老婆，什么时候吃饭啊？”柳叶心疼老公，从蒸屉上拿了个包子塞给雷霆：“就你嘴馋，快先吃个牛肉包子，我下班路上买的，热过了。”雷霆接过包子就啃了起来，边啃边含糊嘀咕：“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唉，叶叶你也别生气啊，大姐她也不容易……”
“知道了知道了，谁也没说你家里人不是。”柳叶佯装恼怒，知道雷霆是怕自己生气故意先这么说，便也不好真发作：“你去陪你妹妹聊会天，一会叫你吃饭！”
这一等一直等到快8点，柳叶见大家都熬不住，便招呼大家都先吃饭；这厢正吃着，门口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柳叶心下有些不痛快的，故意没好气地问了声：“谁啊？”门口不作答，仍然继续敲着。
杨梅离门口近些，从猫眼里看去，却是下午三点就该下班的刘志民——打开门，杨梅还没开口，刘志民提着包钻了进来，然后很郑重地大声说道：“我要宣布，现在起，我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柳叶在一边听着，差点没把饭喷出来，雷霆则险些被汤呛着；雷雨没反应过来，一边抬头看着自家侄儿，一边赶紧放下筷子；还是雷老爷子听明白了，抬头带着几分戏谑地问刘志民：“哟，外孙子有出息，才上班就谈女朋友了？”
刘志民正色道：“外公，你说的什么话！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人生目标，今天起，我辞职了！”
雷雨听了这话，气得把筷子一拍：“你说什么东西？辞职？！”
刘志民被雷雨吓了一跳，声音也到底低了八度：“小姨，你要听我讲……”
“讲什么讲！你有什么好讲的！你以为大专生在城里好找工作啊，你又没有这边户口，我托了多少人才能保你签这个合同的？你以为你是谁啊，说辞职就辞职！行！你有本事，给脸不要脸……”雷雨气得有些口不择言，刘志民猛地把手里的包”砰”地往地上一掼，声音又高了起来：”你们不要以为城里人了不起！哼哼！城里人怎么了！城里人又懒又馋的多了！那个管我们的组长，什么东西，三十几岁的老女人还天天指挥我们！我受够了！”刘志民气得呼呼的，雷雨也不是好惹的：“你给人当下属就是这样！有本事你自己当老板！当老板还要看当官的脸色呢，你以为你是玉皇大帝啊？小民你今年都二十好几了，你要实际点！”
刘志民的声音和雷雨尖锐的嗓音在雷家的客厅里织成了一张密实的网，不光是柳叶和雷霆，连杨梅都插不进声音去——这种波浪式的密集轰炸，很快就惹恼了这个家里最大的长辈——”谁再吵就滚出去！”雷老爷子吼了一声，刚刚还在声浪里挣扎的柳叶顿时觉得耳根清净了下来。
“都不要吵了，小民，你辞职了准备干吗？”虽说不问儿孙事，但是雷老爷子的思想里，也着实搞不明白刘志民为什么要辞职。
“我要写尽天下不平事，我的小说已经被广播台的晓青看中了，他说会给我推荐，我要出书，我要当作家，我才不要在超市里受那个老女人的气！”刘志民说得口沫横飞，仿佛明天就可以签名出书了一样，柳叶看着都觉得心底里凉凉的。
“刘志民！”杨梅忍不住厉声道：”你妈把你送过来是为了给你当作家的？你自己想想清楚，你告诉你爸妈没？”
一听到父母，刘志民不做声了，想了想，又很坚定地说：”他们不同意也没有关系，伟人一开始的道路总是和一般人不一样的！我要用行动证明，我不是一般人！”
雷雨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那边雷霆已经忍不住笑出声了——但很快就被一旁的柳叶制止了。雷雨忍不住出言讥讽：“小民，你不是一般人，你不要吃喝拉撒睡？不要有地方住、有工资花？”刘志民恨恨地说：“我会有钱的，我会比他们都有钱！”
接下来的对话，无非是一家人劝说刘志民，而刘志民呢，则是铁了心认为自己的观点可以挣大钱——不欢而散的结果，就是刘志民气鼓鼓地走了，而雷雨和杨梅则商定了，一定要把这孩子的情况告诉雷云。
柳叶总有些担忧，觉得刘志民的表现不似正常的二十多岁的男孩，却也不好明说哪儿不对劲；雷霆坚持要柳叶不要多嘴，姊妹们的事情，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好了。
“你儿子是文化人，我们这里使不动他。”高丽吹了吹指甲油，瞟了一眼雷云：几分花白的头发，半新不旧的灯芯绒外套，活脱脱一个乡下小老太太的模样。
“高组长，小孩子不懂事，你就给他个机会吧，这大半个月真是麻烦你照顾了……”雷云为了儿子，少不得低声下气地，却换来一个不冷不热的白眼：“我们这边是要干活的，说句实话，高中生就够了，你儿子来是委屈他了，你们还是想想办法给他换个文职工作吧。”高丽说完，便开始翻弄桌上的记录表，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