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茗听了,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周大山怀里挣出来,随手取下玉佩还给周大山:“老爷,这玉佩太贵重了,如茗受用不起,您还是收回去吧。”
周大山见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没有接如茗递回来的玉佩,倒背着手,在她面前来回走动起来,走了三五个回合,突然止住脚步,抬手捏着如茗脸上的粉肉,疼爱地说:“真是我的小心肝尖尖儿,真纯洁呀,好呀,我要的就是你这种不图钱爱财的女子,实话告诉你吧,这块玉佩并非唐代的真玉佩,而是清代的仿唐白玉,唐玉洁白无瑕,但是白里透出一种乳黄,你看这玉,它虽是洁白,却白里透出一丝青,所谓青,清也,表示它是清代的玉雕,虽然青玉比唐白玉玉质好上十倍,但是工艺晚了一千多年,价值也就大大打了折扣,还是以课折价,一枚唐白飞天玉,值百八十担课的土地,一枚清白飞天玉,却只值七八担十担课的地。这就是差距。”
如茗说:“老爷,你光逗我,你这次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就信,如果你再骗我,我就将它摔碎。”
周大山又是哈哈一笑,说:“你这丫头,竟然也会合玉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名句。先前看这玉时,我就想到你,其实,你如茗就好比这玉,你本是一块天然好玉,可是,要是你进了鲁少达家,你这块玉就好比这玉石进了清朝,玉再好,也只是一块十担课地的玉。幸好,你进了周家,就好比你进了唐朝,你这块玉,就成了倾城倾国的无价之宝。”
如茗说:“什么事儿到了老爷的嘴里,就成了神奇之物,一块小小的玉,一会值十担课的地,一会儿值一百担课的地,这不,一转眼儿又成了倾国倾城的无价之宝了。老爷哪像我们女人,爱一块玉,就会爱一生一世,只怕,这块玉一旦真正到了老爷身上,老爷揣不到三天,就会嫌弃了。”
周大山不做声了,他没想到如茗还真是一块没瞧上眼的好玉呢。歇了一会儿,他说:“我口渴了,你是来叫我去喝茶的吧?”
如茗这才如梦方醒,连声骂自己该死,遂和周大山一起去了茶厢房。
从回忆里面转出来,如茗看见周大山还在摆弄着手中的盒子炮,她走到他身后,给他那只玉观音擦拭了一下灰尘,他一点儿也没觉察到。如茗就有些灰心。当她走到周大山的背后时,他突然一个鹞子翻身,一枪就顶住了如茗的左乳。如茗吓得魂都飞了,她没想到老爷会来这么一手。周大山不管不顾地说:“在这座山峰下面,就是那颗鲜红的小蕃茄,只要我二指头一发疯,就会从这座山峰上钻一个眼儿,然后把那个小蕃茄打碎。”
如茗眼色一飞,用手拔开了那枝枪,钻了进周大山的怀里。
鲁少达和醒豆儿坐到周大山面前时,周大山还真没认出他们俩来。一开始他总觉得那两双眼睛似曾相识,俄尔又觉得他们的相貌是有些福气的相貌,而且他们伸出来接茶接水接柑子的手,竟然是那么白,那么嫩,尤其是那个女讨饭婆的手,手背上布呈着清晰可见的静脉。仅从这双手来看,周大山就断定这两个要饭的有来头,而且他们的样子让他开始心神不定了。
鲁少达见周大山这个冤家对头,竟然没能认出他和醒豆儿来,在心里暗自好笑。可是令他不解的是,周大山自从看到了醒豆儿的手之后,心神就开始游移起来。他好像在这一瞬间,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在他心里扎下来了。周大山自从看到了醒豆儿手上的静脉之后,再也不敢正视这两个叫花子,他就让如茗给他们沏了一碗茶,然后坐到了那两个叫花子的侧面,也就是神龛下面的那把太师椅上面。这把椅子是他太爷爷从云雾山的原始森林里取的一种叫歌喉木的木料做的,据说,这种树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树种,在世上留存已经不多了,这种歌喉木除了树质可与上好的红木相比美,它还有一种非常良好的属性区别于其他树木,那就是什么东西落到它身上,都没有声响。所以,周大山给自己神龛下面这对太师椅了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阒无声息椅”。这对阒无声息椅,非常规矩地摆在大堂中央,神龛下方,在它们中间还立着一块香椿木做的巨屏,上书“耕读人家”四个大字。鲁少达坐在右侧的客座上,周大山坐在左边的阒无声息椅上,他跷着二郎腿,端着盖碗毛尖茶,一边用碗盖刮着茶水的烟雾,一边用嘴轻吹着茶水的热气,然后问道:“二位姓甚名谁?”
鲁少达操一口河南腔调说:“回周大人话,小的名叫周大山,这是小的内人,名唤粉落。”
周大山一听,心里掠过一丝惊喜,心想是不是自己的熟客摸上门了,在与自己开玩笑,正要笑骂,眼看话要出口,突然觉得不妥,于是仍然强忍心中的笑意,继续问道:“二位,来自何方?”
鲁少达说:“回周大人话,小的初次和内人行乞,一是记不清方位,二是记不住行踪。不过,小的出处,可以如实相告,小人系河南平顶山人氏,因遭土匪横祸,家道突变,百年富华转眼成空,我与内人自月初出门,盲目流浪,有幸到此,听人说周大人是一方侠士,为人仗义疏财,便想求到门上,以便有个立身之地。”
周大山听人说了自己的好话,心里知道是奉承,耳朵却受用,脸上就不由自主有了笑容,刮了一下碗里的茶,抬抬眉毛,望也不望他们,说:“有何要求,只管直言。”
鲁少达在心里直笑,心想这个蠢猪,竟然到现在还没认出我老鲁来,就仍然操着河南腔说:“小的别无奢求,只求周大人在你的院北,远离村子人烟的方向,临着你的院墙,为小的搭一个小小的窝棚,好让小的与内人每日乞讨之后,有个安身养神歇息的地方。”
周大山盖上碗盖,将茶杯往右侧几上一放,说:“这好办。那小窝棚就临北盖,村子里人来人往看不见,而且阳光充足,现在正值春天,院墙也可以为你们挡风。美中不足的是,那堵墙硝味很重,你们得忍着点儿才行。你们随意去吧,到了晚上自然来住就行了。”说罢,他让如茗领了他们下去,自已到村上找杨老四给这对叫花子盖窝棚去了。
鲁少达和醒豆儿被村子里的人识破,是三天之后。他们当晚就住进了周大山为他们修建的斋棚里面,第二天就开始到村子里乞讨,第三天早上,村子里的人才知道,紫草坪的大户人家鲁少达落到了讨饭的地步。
最先识破鲁少达与醒豆儿的,是周复兴。
那天,天还没亮,周复兴就听到村道上,有几声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根据那些声音的轻重,他判断出,那绝对不是一般的农民的脚步声,而是经过修炼了的脚步声。最初,那些脚步声有些胆小,而且间隔时间长短不一,很显然是在打探着前进,而且,每一次着地的声音没有杂质,都是准确无误,这说明,这个人不是外村人,可是它走路的节奏又活像一个外村人,因为对村道不熟悉,所以,脚步声没按着一定的节奏走。据此,周复兴断定这是哪家的富贵人家,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于是他推醒徐娘,朝门外呶呶嘴。徐娘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对周复兴的意思最心领神会的人。她连衣都没穿好就起了身,轻手轻脚向窗口靠近,以致周复兴将她臀上下垂的那两轮肉膘看得一清二楚。徐娘本来就是个夜猫子眼,加上鲁少达睡过了半个钟头,天光乍现,徐娘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庐山真面目。徐娘看清了,就回到床上,如此这般向周复兴讲了。周复兴唉叹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又躺下身睡了。
第三天,当鲁少达从周复兴门口经过时,徐娘像梅花鹿一样窜了出去,站在他们俩人的面前。一些无事的村民,见徐娘一副找茬的样子,而且是针对一对要饭的乞丐,都觉得好奇,就纷纷围了过来。徐娘见周围的人多了起来,才仰着头大声问道:“你们这两个要饭的,叫什么名字?”
鲁少达见一转眼围了这么多人,头也不敢抬,便死死地压着头,低声说:“俺叫周大山,俺老婆叫粉落。”
众人这几天还真没认真问过这一对要饭的姓什么叫什么,听到徐娘这么一问,男叫花子这么一答,竟然和村头的大户大善人周大山和他的第六房姨太太同名同姓,而且丝毫不差,众人听了,也都忍不住哄然大笑。笑声里面,听到有人说:“你一个臭叫花子,想做我们村的大善人?想冒充周大山?你做梦吧你。”说完就朝鲁少达啐口水。
一个刚住口,另外一个人又说:“这臭婆娘还粉落里呢,我看哪,你连鲁少达家里的醒豆儿都比不上,还粉落,粉墙哟。”
接着又有人说:“你说你是周大山,你说你是粉落,你们就把头抬起来,让我们瞧瞧,看看你们这幅穷酸相,能有几分像周大人,能有几分像粉姑娘?”
鲁少达揩着脸皮上被人啐的口水,低声说:“我们真的是一个叫周大山,一个叫粉落。我们从河南平顶山来,我们直到进了你们村才知道你们村也有两口子一个周大山,一个叫粉落的。你们看看吧,现在连周大人都接受我们了,你们还怀疑什么呢?”
众人听了,都一怔,也真是呀,村子里第一个穿中山装和西服的周大山怎么没提出异议呢,而且他还派人给他们在院墙北头搭了一个舒适的窝棚,这事就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了。于是,众人只得一言不发,像一群泥巴老爷一样呆立在那儿。这时,如茗去村尾为粉落采了一抱红杜鹃回来,正好经过这儿,看到有一群人围着那两个新来的乞丐扎堆,便也挤了过来看热闹。
此时,众人之中,只有徐娘没有就被鲁少达给唬住,她听了鲁少达的话,呵呵地冷笑了两声,然后指着鲁少达的帽沿子说:“乡亲们,你们别被这个人骗住了,周大人现在忙得辫子搭桥,哪有时间详细过问这两个穷得叮当响的叫花子,周大人更不会详细地过问他们的姓名,打听他们的来路。”徐娘说完,众人又嘈杂起来。一些人听了鲁少达的话,本以为没有什么新的波澜了,正想离开,哪想听了徐娘的话,心里又泛起了好奇,便再次往拢挤了挤,没想到本来站在圈子外面看热闹的如茗,给一下子挤到了圈子里面,继而,因为如茗长得水灵,而看热闹的又属男人居多,见了如茗,这个摸一把,那个推一把,好像如茗的美丽是大家的公共资源,就这样,三下二下,把个如茗一下了推到徐娘的身后,推到那两个叫花子的前面。
鲁少达本就是个心思敏捷,头脑灵光的人,他一眼就瞧见了如茗,他没想到,如茗会被众人推到近在咫尺的眼前,他在心里暗自笑逐颜开了:“真是天助我也。”
于是,鲁少达放了放声音说:“这位大娘,我看您是故意在为难我们落难人了,俗语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穷被人欺,要说,过去在平顶山,本人家道兴旺,地位显赫,只是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土匪,才让本人家道败落,本人名叫周大山,意思就是家里金银堆成大山,哪料自从了娶了夫人粉落,就遇上了如此不幸之事,正如内人的名字一样,纷纷败落。也因为家道败落,我们夫妇二人才有幸结识贵村的贵人周大山和粉落。而且,我们二人在这个村子落脚之前,曾专门拜访了周大人,如实向周大人禀明了我们的情况。现在,人家周大人倒没计较我们同名同姓,而且借地给我们落脚,您一个妇道人家,倒来节外生枝,不知您心怀什么样的居心?”
众人听了,见这叫花子口若悬河,满口之乎者也,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相形之下,倒是徐娘的话显得既简单生硬,又没有说服力,而且还真有些哗众取宠的味道。徐娘自是知道众人的心思,她单刀直入地问:“我们怎样才知道你向周大山陈述了实情?”
鲁少达见徐娘中了自已的圈套,抬手指着徐娘背后的如茗说:“众乡亲,如果本人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抱着映山红的女子,就是周大山大人府上的小姐,也是我的贵人,就是她把我们领到周府的。”徐娘这才回过头,发现周家的如茗真的就站在自己身后。徐娘一转过头去,只见如茗红着脸,拼命点头,示意徐娘眼前这个男叫花子说的句句当真。
徐娘见了,仍然脸不变色心不跳,又“呵呵”冷笑了两声,然后一个箭步,跨到鲁少达面前,两只手左右开弓,“唰唰”两下,揭下了鲁少达和醒豆儿的破草帽,只见醒豆儿那头浓柔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泻了下来,遮住了半边肮脏得不可言说的脸。鲁少达因为帽子被揭走了,明亮的头额与齐耳的短发也暴露无遗,也是在一头清秀的头发下面,半掩着一张涂满了脏物的脸,加上被揭露之后,猝不及防的表情,一时间让夫妇二人看上去像两个地道的疯子。
当如茗看清这两个叫花子就是鲁少达和醒豆儿时,一下子如坠雾里,所有的吃惊,在一秒钟里面全部钻进了她那双大眼睛里。徐娘拎着两顶破帽子,笑着问鲁少达:“你们能不能再告诉我们一次,叫什么名字?”
鲁少达抬起头,用字正腔圆的河南腔说:“俺叫周大山,俺老婆叫粉落。”
徐娘围着鲁少达转了一圈说:“嘿,跟老娘唱起戏来了,再说一遍,姓什么叫什么?”
鲁少达的头抬得更高了,河南调更加字正腔圆了:“俺叫周大山,俺老婆叫粉落。”
众人开始哄笑起了来,“疯子,疯子”的叫声也开始起来了。徐娘说:“鲁少达,你莫不是真的疯了呀?”
鲁少达的头抬得越发高了,河南声调越发字正腔圆了:“俺叫周大山,俺老婆叫粉落。”
“疯子啊疯子……”人群里泛起一层层叹息。
徐娘突然大声说:“不——,他们不是疯子……”
正在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中断了徐娘的话语。这个声音说:“是的,他们并没有疯,真正疯了的是你们。因为他们确实一个叫周大山,一个叫粉落。”
徐娘回头一看,是周复兴。